征服最后的敌人——死神

征服最后的敌人——死神
  死亡,对小说家来说是熟悉的题材。在我的小说中,就曾多次出现过这种情节。描写死神给写作增添了不少乐趣。当我所创造的人物消失时,我确实有点神情惶惑;不过感情的痛苦很快就会忘却,记忆也会逐渐淡漠。我又创作其他的人物来代替。
  只有当死神降临到作家的实际生活中时,作家才会充分领会到死亡的含义。自己经常描写的临终场面,一下子变成了现实。这种打击是多么巨大啊!
  我丈夫死的时候,我顿时感到,仿佛缭绕我心头好几年的、充满幻想的梦境,突然化为乌有了。我面临着严峻而又可怕的现实。我所爱的丈夫(33年来我一直这么想当然),三个孩子的父亲,死去了!
  我手足无措,悲泣欲绝。之后,就一个劲地责备自己,在丈夫弥留之际,我为什么不为他做更多的事情呢?现在我才明白,在最后的一个星期、在最后的几天,他为什么总是带着强烈的感情,用眼睛盯着我。我不应该离开他啊!于今想来,我最后一次和他道晚安,是多么的无情;他低声对我说:“我睡不着。”而我却吻别了他:“你能睡着,亲爱的。”然后,竟走出了他的卧室。
  第二天早晨,我走进他的卧室,期待往日那种微笑。但是,他刚把脸转向我,就由于突然的冠状动脉血栓而死去了。他睁着眼,但没有一点眼神;一切都停止了活动。——这就是死亡。我自己在书中描写过数次,现在有经验了。
  巨大的打击迫使我行动起来。我打电话告诉孩子们,我不得不作出安排。我的头脑只有一半在工作,另一半已经凝固了。
  葬礼一结束,我就来到花园的尽头,把丈夫的骨灰撒在我俩经常一起散步的地方。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了死亡的结局。我变得形单影只了。良心发现的两个女儿,一下子成熟起来的儿子(他将在几个月里做父亲了),都没能说服我和他们一起去住。他们想让我从极度紧张中恢复过来。
  我回答他们:不,我要住在这里,在自己的家中打发以后的岁月。要忍受的痛苦,就由我一个人来忍受吧。我要使自己面对着这里熟悉的物具,我要使自己记住,这不是司空见惯的战争期间的短暂分手,而是永远的别离——永别!
  为了减轻精神上的痛苦,我继续使用他遗留下来的一些东西。我穿着他的衬衣,坐在他的写字台前,用他的笔来答谢一封封的吊唁信;我千方百计地寻找他接触过的东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和他更接近一些……
  夜晚多么难熬啊。喝咖啡、放方糖、吃两只红肠面包,晚祷告——他童年时代养成的习惯,我们结婚后一直保持着——以及晚安的吻别……我依旧继续保持着,因为我深深地感到,这是一种安慰。
  我常常哭泣,我抑制不住涌出的泪水,也许从某种超乎我理解的意义上来说,眼泪能够帮助愈合心灵上的创伤。
  很久以来,我一直在想,人死后在另一个世界还能不能生活?我想,我丈夫一定和他已故的前辈重新相聚了,一定和他在二次大战中死难的战友重新相聚了。我想,在那儿,痛苦和灾难已经荡然无存,他理解了难以形容的欢乐,即他引用过的境界——“超乎一切理解的寂静”;而活着的人,没有一个能够理解这一点。
  有一句古老的格言:“时间能够治愈一切伤口。”然而,只有当伤口内洁净无脓时,这句格言才是正确的。过于悲伤会使伤口化脓溃烂。
  因此,我要忠告那些过分悲哀的人:把每一天都看作是一种挑战,看作是对勇气的一种考验吧!渐渐地,你就会从先前看来难以克制的剧度悲痛和孤独中,获得新的力量和新的希望。
  我记得在我们结婚那天,主持婚礼的那位仁慈善良的神父,曾把我们行将乘坐小船去度蜜月,同结婚本身联系起来。他说:“你们就要在平静的大海上、在晴朗的天气条件下起航了。但是,航程中并非永远是这样的。你们会遇到风暴,你们能够战胜风暴。千万不能丧失勇气。最后,你们就能抵达安全的彼岸。”今天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回想起这一告诫。我相信,即使我单独驾驶起生活的航船,我也不会迷失方向。
  几个月转瞬即逝,季节在更叠变换。寂寞打破了。虽然熟悉的脚步声再也不会重新响起,房间外面再也不会有人把我呼唤,但是,空气中似乎还回荡着充满相亲相爱气氛的、一个活生生的人所发出的声音。我说这些,丝毫没有鬼魂作祟的感觉,头脑中也已经完全摆脱了幻影和幽灵。就好像一个人以某种模糊不清的方式,分享到了没有痛苦的另一个世界的自由和宁静,有时甚至分享到了欢乐。
  希勒[(Healer)]:主张信仰疗法的基督教科学派的实践者——译者注)说:“升天的都是过于悲痛的人;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得到安慰。”这种脆弱而又可爱的精神,是不会离开你的。你将发现它已成为你的一部分,并且会唤醒你的内心世界。这样,你就不会为孤独、黑暗而感到胆怯了;因为你已经征服了最后的敌人——死神。
  译者附记:达夫尼·杜·穆里埃,英国着名女作家。她的长篇小说《吕蓓卡》在我国读者之中颇有影响。此文选译自作者的新着《吕蓓卡笔记和回忆》。译文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