弁而钗
情贞记
第一回 趣翰林改妆寻友俏书生刮目英雄第二回 赵子交际输赠头涂生得珑又望蜀第三回 语中露出风月怀病里了却相思债第四回
秦先生观文会意蠢奴才同谋不轨第五回 风摩天秘迹奇踪赵王孙金堂玉马情侠记第一回 张舍人能文能武王虎子再战再胜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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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翰林改妆寻友俏书生刮目英雄既可雄飞亦能雌伏。占尽风华。何须巾帼遍地。皆可司马。翩翩五陵年少,逞风流艳夺娇娃。情酣处,也酸也醋,也肉也麻。也慷慨,情难洽。怜同调,太山轻掷增加。妒风嫉雨。愈表性无他。谁是风魔学士。将情痴博得情佳。喜弹冠批鳞解难。万载堪夸。
且右调《东风齐着力》
此词单表国朝一段奇事。始以情合,终以情全。大为南风增色。不比那始者不必有终。完好者不必完情的。
话说杨州府江都县有一书生。姓赵名王孙,字子简。年方十五。眉秀而长,眼光而溜。发甫fu垂肩。黑如漆润。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齿白肌莹。威仪棣棣。衣裳楚楚。丰神色泽。虽貌姑仙子不过是也。人及见之,莫不消魂。而赵生读书好学,三坟五典、诸子百家、莫不穷究。内典玄宗,亦所谙明。潜心功名性命,不与匪人交接。兼以名门阀闼,人亦莫敢亵侮。既有二三朋友同社者,间以恶语戏之,或正面拒,或置之不答。落落之态,若不与人偶者。人虽切慕其姿态,犹如天上碧桃,日边红杏,徒妄想而已。赵生自知艳冶招侮,更深自韬光隐耀,绝不与人应酬。或有以礼谋之者,故来拜望。欲待赵生回拜,便好下手。怎奈他先知来意,凡有来拜者,揖后,便告道:"家君严训,非命不敢私出。有劳光临,不能回拜。伏乞原情。赐尊贴亦不敢领。容日得便,叩领大教。"凡人来,便是这一番话,回得冰冷。如此数次,人见他概不回拜,无可奈何,也则索干休罢了。
又恶同窗东耳生,水之藩,时常来作呆取笑。自思道:"若不易馆寻师,安能杜绝匪友。近闻有一秦春元,乃黄岗秦继宗侄。是海内《礼记》名家,监院至亲。今在琼花观开讲经书,莫若与父说过,往彼肆业,一则可以明经笃学,二来又可避匪人之轻保"算计已定。次日告其父。父闻之,喜动颜色道:"读书乃尔之事。教子乃我之事。既遇明师,不可错过。你打点书籍。我备贽礼关书。明早同往拜焉。"
见秦先生,行弟子礼毕。问答之间,井井有条,从容不迫,文致彬彬。秦春元甚器之,令击梆召众生与之相会。就着东房居住,戒不得私出。原来这秦春元欲收门生,通于南国,恐匪人搅乱,故请盐院严禁。非及门者不得擅入。虽有欲及门者,必于进见时应对酬酢间,窥其一斑,而后收之宫墙,否则直拒之。虽既收矣,又恐乱其规法,各居一房,惟会讲课之时相见。一揖亦无通问,外此不得私相往来,所以防微杜渐也。故初见时有是戒。赵生领命而退,到东房。甚是精洁可意,私慰曰:"吾今得避淫朋也。"
次日会文,甚见赏于秦师。诸友见其人才两绝,未有不垂涎者。只是先生功令甚严,赵生光明不苟。就是有邪心,亦只好咽唾而已。肆业三月。无狎邪相犯一语,大快所志。偶因学思之余,对明窗净几,诗兴勃然,走笔一绝,以纪其事。
诗云:
色身原即是空身,孽海罡风怎认真。
谁脱大轮登彼岸,抽身便是转轮人。
题毕,取小斗方仿米原章行书体,录之座右。
一日。运司奉监台委,发牌季考。秦师欲为二、三子弟。击梆集诸生。语以其事。有六人愿浼先容,而赵生亦在其内。秦光生吩咐:"各备礼物。具连名手本。每人录文字二篇,明早即可进谒。"
次日,童冠偕行。各带仆从。行至途中。俄见黄伞飘扬,银锤前列清道,旗头行牌羽仪之盛,侍从之众,甚是壮丽。瞩目而观。牌上是"翰林院"三字。赵生心念曰:"读书至此足矣。"心之所思,足为所移。抢出一步观之,乃是一乘暖轿。轿上坐的那个翰林大不过二十岁。乌纱帽,粉底靴,蓝袍银带。面如冠玉,神若秋水。正凝睛外看。忽见赵生突出,丰神绰约,体貌端庄。耀人心目,神魂已随之飞越矣。私念曰:"何物老妪生此宁馨儿?这相思则索害也。"注睛视之。赵生见轿中目不转睛,不觉脸红。退缩人后。翰林心荡神遥,莫之所措,轿亦娓娓而去。
原来这翰林乃是风月场中主管,烟花寨内主盟,而生平笃好的最是南路。他是福建人氏,姓风名翔,字摩天。当时赏视赵生半晌,心生一计,唤一能事管家,叫做风成,密嘱道:"方才孙家当铺牌边,遇着那一些相公,内中有一位似曾相识的,一时记忆不起。未曾落轿会得他,心中甚至是歉然。你可根寻他们居寓所在,和实名真姓回复我。若是认得的,还要去拜望。却不可泄漏机关,恐怕不是,又多一番事。"
风成领命,不敢怠慢,寻到孙家当铺门前,逢人便问,并无人识。偶然问着一个老者,道:"他是黄岗秦春元,监院送在琼花观里开讲经书的。那些都是他的学生。我问他今日到哪里去,他说今日去见运司。却不知是因甚事。"风管家谢了指路的老者。竟直寻到运司前,不见踪影,衙门寂然。自忖道:"既是监院相知,多管在宾馆内。"挺身直入迎宾馆。果见一先生,年约四十上下,带领一班读书的,分师生坐在厅上。他是久惯跟官的,好会来事。就挨身到他管家队里,通个殷勤,便冒了本司衙门使役,问道:"你们相公要见我老爷有甚话说?却又同许多相公到此作甚么?"
那秦管家是湖广人,原是老实头儿,哪知是寻消问息的,便道:"我相公乃监院老爷相知,目今院爷委你们老爷季考,带些小相公拜你老爷作门生,要他作兴的意思。"风管家又问道:"可有名帖么?"秦管家道:"怎么没有,你拿去看。"便递与风成。风成接过,打开看时:一个是年家侄名帖,乃是秦正;一个却是连名手本。上书六个名字。他便一个个问过。问至第六个,乃是赵王孙,记了名姓,又问了字。风成看赵王孙丰姿态度,私叹道:"甚么相知,不过为遮人耳目。老爷这旧病又发了。"故失惊道:"老爷好回了,我去看看来回复你,待你们好打点相见。"秦管家老实人,还再回央浼他。风成乘机脱身而回。
却说翰林回到舟中,心内甚是放那生不下,却又不知他是哪处人氏。居住何方,姓甚名谁。又不知风成是否能寻着么,在衙行坐不安,睡立不稳。出船仓外,忽然见风成走来。满脸是汗,觉得像个寻着下落的模样。翰林忙唤进仓,不待开言,便问道:"可曾寻着么?"风成道:"小的一一寻着了。"遂把从前来去说了一番。翰林道:"内中有一个披发的亦在那里么?"风成道:"怎不在,方才别人说那名赵王孙的便是他。我问他的字,叫做子简。"
那翰林听得这句话,好像又中了名探花一般。打发风成出了仓。他细想道:"实是丢他不下。怎么生个计较。弄得与他爽利一番。才消这段欲火。若是当面错过。到底是生平不了之事。"思之又思,恍然大悟。点首道:"有了,有了。扬州合府诸院道,不是同年,便是相知,诸公相邀日久,不能却情。命驾到此,不想撞着这个得意冤家。我且把探朋访友心肠,移作问柳寻花手段,了此情缘,有何不可。",算计已定。呼风成吩咐:"快寻下处。"风成禀道:"老爷拜院道,倒是船上好。"翰林道:"广林春色千古闻名。是难到的所在,要着实游玩一番。还要去青楼访妓、平康买妾,诸多事体,若先拜了地方当道老爷,便不好游玩行动了。"
风成领命。去寻了顾衙一座花园。那领班听得是个翰林借住,好不奉承,连连道:"有,件件俱备。"翰林到了下处,着家人给主人家递了个名帖,安顿了行李。吩咐管事的备礼一副。贽仪一对。自家私下写出关书一通,拜帖一个,不好露真名,取途中相遇,必欲济其事之意。改名叫做涂必济,字遇之。写出完了,自发笑道:"好好翰林不做,从新去做学生。"
次日早,叫随身小童风得芳、风得韵,吩咐道:"我如今要到琼花观去听一秦相公讲《礼记》,若我露真名,就有许多不便之处。我如今只说是游学儒生,他方才好收我在门在。我已改名为涂必济,字遇之,带你二人去服侍。到那里若是出了差错就不好。吩咐不可泄露本色,称呼为相公,也不可呼老爷。"二童齐应晓得。又吩咐其他随仆家人不必跟随,只在寓所伺候。
吩咐毕。翰林换妆,戴上包(镶?)玉的纱巾,上钉密□,月白色绉纱夹道袍,内衬大红夹袄,打扮起来,比那戴纱(官)帽时更好看,宛然像十七八岁一个俊书生。他只为看上了赵生,做出了许多行径。他如此装束,又不知有多少动火的看上他哩。一切料理完毕。寻一人挑了行李。取路竟往琼花观,投了名帖,送上礼物,道:"晚生慕老师弘才邃养,海内文宗,倾心仰企,来执弟子礼。望老师收录门下,不拒万幸。"
秦先生见他言词从容,举止儒雅,人物洒脱,胸襟开爽,知非凡品。忙回言道:"楚之鄙人,不揣庸朽,设教南国,惟是教学相长,为他山之石耳,名贤不弃,何幸如之。只恐有负来意,反为有屈了。"翰林再肆逊谢,又进言道:"生乃远人,既蒙先生不弃,收之宫墙,诸友们也求一会,后日听,也好晋接。"秦春元道:"这是该的。"命馆童击梆,聚众相会。从长至幼一一见过。至赵生,白衣红衬,愈觉可人。而赵生以目凝看,见翰林俊丽倜傥,迥然不凡。四目相观,都觉虽相逢一揖,而意气觉已千秋矣。
诸友礼毕,各各散去。秦春元问。哪边还有空房。馆童答道:"书房俱已坐完。只剩东边小园一所,花木尚存,房屋塌落,须要修缉一番,方好住居。"翰林道:"这个不难,待学生修缉便了。"叫观中住持计算,要多少银两。住持道:"将就修缉,五、七两也就够了。要齐整,得十五、六两。"翰林道:"在这里读书。必须齐整方好。"就叫得芳取拜匣,兑银十五两,付与住持,道:"要修得十分齐整。克日便要成功。"秦先生对翰林道:"你房一时修缉未起。我有对面房一间,乃佳客来往下榻之所,你权住居几时,待修理好再搬过去便是。"翰林又深谢了,自此就在对面房中祝当晚夜阑人静,四壁无声,孤灯独坐。二小童已瞌睡在侧。想起日间赵生顾盼。甚是有情。题《如梦令》一阙。以记其事:游艺中原娱人,仙子冰肌玉质,一见识英雄,心缔三生佳迷。如痴,如醉,何时能遂欢会?
题毕,情兴勃然,回看二童沉沉而睡。那得芳原是翰林奸幸过的,见他伏在那里睡,便双手推他。得芳惊醒道:"相公有何吩咐。"翰林道:"轻些,我这时兴发,要你耍子,却是困倦,懒得动作。凭你怎么,只要设法得我快活。"得芳道:"相公脱了衣服,待我来,管教相公快活就是。"翰林脱衣上床,得芳把头伸入被内,摸着那铁般硬的孽根,一口含着就呷xia,呷得翰林浑身痒麻难当。叫道:"小心肝,你上来吧,痒杀我了。"
得芳脱了衣服,跨在翰林身上,以孽根送入自己屁眼内。两手按席,一起一落,紧送慢拽,弄得翰林瘙痒不过,在底下掇迎上来。得芳等翰林要紧时,他偏慢;翰林要慢时,他偏紧。翰林奈不过,覆身跨马,着力捣送。得芳爽利之极,叫道:"相公狠�些。我里头不似痛,不似痒,不似酸,不似麻,不知怎的样方好,甚是难过得紧。"翰林知他情急,故意停身不动。得芳哀告道:"亲亲相公,急杀我也。狠弄一弄罢。"
翰林听了他甜言美语,也把持不住了,挺身着力狠�。一连千余下,弄得屁股内骚水如喷珠而出,弄得连翰林身上都是。得芳耸臀承迎,百意百从。既而恶战良久,两家苦兵,讲和议好,堰武修文,两人搂抱而睡,不觉东方之即白。
第二回 赵子交际输赠头涂生得珑又望蜀不说翰林恐秦先生看破圭角,深自韬藏。且说赵生回到房中,自思:"此人我像在哪里会他来,好生面善,相会时,好生亲热。看他风流超脱,举止端庄,真是大家风范。我同馆虽有四十余人,却无一个及得他,人品如此,行为如此,才学想来也是好的。但不知先生发他在哪里坐?"转思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无得于中,伪张其外者尽多,且待作文时便知端的。"欲待丢开,只是丢不下,强勉书史,不知不觉涂生又现上心来了。赵生道:"真作怪,他非亲非故,我怎只管挂念他?"因题《忆王孙》一阙以自嘲:无端一见便关心,何事关心直恁真?将心问口自沉吟,这牵情,三生石上旧精魂。
题毕,藏之筒中。注:"某日会涂兄,念念放不下,反思毫不可解,题此纪事。"
次日乃文期,少长咸集。翰林要卖弄他的才高,信笔千言,不待思索。不半日而五首已告完矣,交卷与秦先生,先生才完三首。因其速也,停已笔而阅之。见其文疏枝大叶,宛如汉初文字,而命题布局,穷理铸词,绝不经人道过。秦先生失声道:"奇才!奇才!信笔直挥,有此佳作,所谓锦心绣肠,若有夙构,殆遇之也。秦汉而下,不可多得。玉堂金马,指日可待矣。吾何幸得此快友!"翰林谦谦不已。
诸生听得先生大惊小怪,一齐出位请问何事。秦先生道:"别人文字抄得去的,涂遇之文字你们作不出也。也没本事抄得他的,就先把给你们看,也不妨。"你看这些文理不通的,偏会议论文字,有的道:"先生看他快得紧,就惊倒了。"有等读腐滥时文的,道他没有些文章气的。也有道他是记来的。就有那附和的接口道:"是我曾在某集上,见是某名公的。"还有的说是新科状元花凤翔的。有的道:因他是新来钞老,先生奉承他的;也有道他文字是自成一家的,纷纷不一。只是先生赞了好,不敢不道好。合口赞了一个好,还了先生。
惟赵生看了,不开一言,自忖道,"看起此文字,好似翰苑制作,缘何到此执弟子礼?"转念道:"天下负奇才而未遇者多矣,岂独伊人?但我辈遇此高才,又值同窗,真益友也,当自为取益便了。"文完,各各归房。翰林无聊,题《诉衷情》一阙以纪事:临风几度忆王孙,清泪频沾巾。相逢不敢诉衷情,背后暗呼名。个中事,付题吟,谁寄卿?骨化形销,因风萎露死甘心。
风取本姓,王孙直指赵生。题之藏于秘密处,留为后日作一相恩谱。住观半月,只讲书会文与赵生相会,此外并不能与之一谈。且恐秦公看破,倒在赵生面上庄重一分。秦公更加敬重。诸生相处日久,亦渐陶溶于翰林春风和气之中。
一日,住持来说:"园已修完,且是吉日,请相公就搬入园内。"秦先生同他到园中,真好秋色也。有《满庭芳》一阙,以纪其事:桂花争馥,枫叶惊红,造成一段秋色。兰秀菊芳,亦更飞白云。征鸿嘹呖半空,告天涯几多离合。池塘畔,衰柳寒蝉两两啼拍。休说,虽然是明窗净几,雕梁画格,解不得对景悲秋狂客。道芙蓉老也,难保这少年时节。怕凝眸,烟雾霏糜,都是伤心物。
秦先生看了道:"此园向来荒芜,今一修缉,便觉改观,地因人灵,信不诬也。遇之正好静养。"翰林谢道:"不敢。"搬迁已完,请先生坐下。得芳忙去烹茶。方才坐定,忽同窗诸友陆续而至,一来看园,二来看友。见礼后,人多茶少,各各散去。计算惟赵生未来,翰林大失所望。无可奈何,只得掩门静坐。
二童侍立,忽然长叹一声,得韵道:"相公极快活人,何苦到此讨不快活?"翰林道:"你哪知我心事。"得芳道:"相公心事,我倒觉得些,莫不是为着赵……?"便住了口。翰林道:"赵什么?"得芳红了脸,再不敢做声。翰林回思道,两家悬隔,音问不通,必得个传书递简的,通些殷勤,方好图成。"因问得芳道:"你即知我为赵相公,可知赵相公近日好么?"得芳道:"知他好的。"翰林道:"你因何得知?"得芳道:"赵相公也有一小童,且是标致,又识字,叫做小燕。连日同在厅上服侍,因此得知。小燕道:'赵相公尝赞相公人才俱好'。"翰林一闻此言,便像沙滩遇大水,浑身都酥了,道:"此言可是真的?"得芳道:"小的怎敢调谎。"言未毕,忽闻扣门声甚急,得韵走出开门,却是小燕。捧着一小拜匣道:"我相公送你相公的。"得韵忙报翰林道:"赵相公着人送礼来。"翰林忙步趋迎。
得芳见是小燕,低声对翰林道:"方才说的就是他?"翰林点首道:"晓得了,勿多言。"笑迎道:"方才搬进园来,还未及来看你相公,如何倒先费你相公心了。"小燕道:"我相公偶得秋露茶,不敢自私,专送相公,望乞笑纳。"翰林看了小燕人物精致,言语便利,甚是动火。同到房中,打开盒子,乃秋茶二封,小简一具。简上云:嫩绿旗枪,天池一种。谨贡少许,以助文思。味虽苦,实能消渴云。
通家弟赵王孙顿首拜
翰林看了,满面堆下笑来,道:"多谢你家相公,待我写回贴。"滴露研墨,一时欢喜心甚,不能思索回札zha。又看小燕立在旁边,色色动人,因以目拨得芳,得芳会意而去。翰林对小燕道:"意涩肠枯,借你润笔。你须做美些。"言罢,便以手抱小燕接唇,小燕以手推云:"涂相公尊重些,不要没正经。我相公立等回复哩,快些写帖,打发我去。"翰林兴发如狂,哪听他说,一手抱着颈,一手便去解裤道:"好亲亲,不要急杀我。"推倒床上,把孽根往屁眼里就�。
小燕道:"涂相公要取笑,也不是这等用强。"翰林并不应他,抹上唾沫,直捣园门。小燕想来定是难免,道:"相公轻些,我实未惯。"翰林道:"好味在后,你且强忍一番。"尽兴一送,小燕哎呀一声,已进去了一半。翰林又是一送,直到根了。小燕道:"涂相公恶取笑,不顾人的疼痛。"翰林只顾乱�,小燕疼得死去活来,怎当翰林思量赵生之情,付之于赵仆。一进一退,紧抽慢拽,如龙之戏水,免之抓塘。
小燕到此地位,只得听他戏弄。始极痛苦,后渐滑溜,屁股里鼓骨有声,倒也有趣,道:"涂相公不要忘了今日。"翰林知他得趣,覆转其身,大展手段,耸身起落,着实抽送,弄得小燕哼哼啧啧,屁股乱耸乱颠,或扭或摇,叫死叫活,屁眼内骚水渍渍,如源泉涌出不止。约有一时,翰林快活难忍,抱定小燕道:"心肝,我要丢了。你着实把屁股耸上来。"小燕连忙把屁股凑迎扭耸,又掉转头来与翰林亲嘴,又把两手扳开自已屁股,百般凑趣。翰林心荡神摇,一连又是几十送,道声:"快活杀我也!"一泄如注。
紧紧抱定,问小燕道:"�得你快活么?你相公也替你�么?"小燕道:"我相公不似你这等厚皮脸,没正经。"翰林大笑道:"莫忙,我还要弄他哩!"小燕道:"这个切莫想,我相公从来不与人取笑。休讨没趣。"翰林道:"前言取笑耳,岂有此理。"小燕道:"我来久了,快放我回去。"翰林道:"你夹紧了屁眼,我好拔出来。"小燕尽力一夹,翰林拔出了�,淫水约有半杯,随�流出。翰林怕是恶物,看来都是甘涎。对小燕道:"这都是你的骚水。"小燕道:"再莫闲讲了,快写回帖,我好回去。"翰林道:"说得好,我去写帖。"小燕整顿衣服方完,翰林回札已就。札云:念余消渴,惠我以佳茗。甫嗅余香,俗肠已顿换也。天涯游子,樗栎庸才。门丁不弃而收为莫逆交,幸矣,愧矣。谨对尊使,再拜登谢。附具诗扇一柄,京香二封,以表不肖臭味凉德,余容薄暮再悉辱爱弟涂必济顿首拜又取赏封一个,汗巾一条,送与小燕。小燕不肯受,翰林纳之袖中,道:"不要嫌轻,聊表微意。"小燕笑而受之。又道:"上覆相公,今夜当来一晤,不可他出,万万。"小燕领命,回见赵生。赵生道:"你缘何一去,许久方回?"小燕道:"涂相公收拾未完,叫我相帮他布摆,故尔来迟。有回礼、书札在此。又道晚间还来一会,拜上相公,万勿他出。"赵生接过,看了一回书,收了扇、香,自忖道:"既有回书,又要见我则什?"转思道:"我既要求教他,怎好拒绝他来?不若因他来,少为款曲,留为他日请教张本,也是一着。"就吩咐小燕道:"涂相公既然约来,他是远客,不好怠慢他,可少办酒肴,候他来时,西窗剪烛,快淡清恬。"小燕欣然,忙去打点。
却说翰林打发小燕回,快活道:"利市,利市!头次易,次次易,不怕不遂意也。但不知他今晚肯容见么?"转思道:"他将礼送我,是重我也,岂有反拒我之理。"看看日落,打扮整齐,只待黄昏便去探访。哪知天下不凑趣的事专撞在紧要时,恰好秦先生着馆童来接说话。翰林没法推脱,只得怅然随童而去。秦先生与他谈古论今,直至更次,犹然不散。翰林身虽在秦,心已驰赵,问答间,但唯唯而已。
先生见他倦谈,道:"遇之今日倦了,请回吧。"翰林恰像罪人闻赦诏,好不欢喜,连连道:"今日实是支撑不起,伏惟先生庶涂生不恭之罪。"辞了先生,望东园来,对得芳道:"老腐儒只管说长道短,耽搁多时,什么要紧,误了我与赵相公的约期,此际他多管睡了。"得芳道:"未哩,读书人哪有此时就去睡。"遥指道:"那灯影辉煌处,兀的不是赵相公的书室。"翰林躜zuan步行至,只见双门已闭,侧室中露出灯光。翰林挨身至窗下,以津唾破纸窗潜看。只见赵生穿大红袄,白绉纱氅衣,烧烛检书,风致洒然,真人中仙也。小燕侧立,青衣白衫,大雅不群,又似玉皇大帝面前立的金童。只管偷看,不觉影为小燕所见,喝曰:"窗外何人?敢窥室家之好。"赵生未及开言,翰林忙答曰:"是涂生宫墙外望耳。"赵生叫:"快开门。"
小燕开了门,赵生穿衣迎出,道:"涂兄来何晏也?"翰林道:"为先生召去谈文,故此来迟。自知罪大莫赎,不敢遽来进见,特于窗外审兄睡否,好定行止。意欲明晚竭诚再访,不意又为尊官瞧破,一发罪上加罪了。"赵生道:"不敢,小弟自然在此恭候。"揖罢,分宾主而坐。翰林道:"游子他乡,退无毛薛之交,进乏金银之援,承兄刮目垂青,已是天涯骨肉,又颁厚贶kuang,令生感愧无地。"赵生道:"粗茗供口渴,反叨盛与,心甚不安,又蒙先施,不肖负罪多多矣。"翰林道:"不敢。"俄而小燕托茶至,翰林道:"尊使甚是伶俐。"赵生道:"蠢奴儿,何劳芳赞。若尊使卑,则出类拔萃矣。"翰林道:"这也未必。"赵生目视小燕,小燕会意,自去打点。
翰林请教赵生文字,赵生道:"小巫见大巫,神气俱沮矣,又何必当场出丑。"翰林道:"同窗兄弟,何太谦也。"再四索之。赵生进房取文章,翰林随步跟进,自喜道:"向在道中偶遇,今日得到他房中,这也是万幸了。"只见白帐红衾,竹枕凉床,左琴右剑,图书满架,翰墨盈几,香炉蒲团,拂尘如意,色色可人。翰林默念曰:"几时与他同在此床一睡,也不枉我一片诚心。"
赵生取文数篇请教,翰林极口赞好,赵生道:"此非求教本意,还求直指瑕疵,方可取益。"翰林道:"清新古雅,博大浑厚,持此应试,翰苑如拾芥耳。"赵生道:"怎敢作此想。"翰林道:"我辈丢了书本便罢,书本在手,纡yu青拖紫,皆分内之事。"赵生道:"涂兄高才,自是台阁贵人,若弟匪才顽质,何敢望焉。"翰林道:"也不是这等说。"忽小燕报,酒已完备。
正是:
酒后观花情不厌,花前饮酒兴偏奢。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语中露出风月怀病里了却相思债话说真生正与翰林谈文,听小燕报酒已完备。赵生起身道:"薄具壶觞豆菜,少敌金风,不罪亵渎,方为知己。"翰林与他谈了半晌,虽有欲心,见赵生词色庄严,举止正大,又为初会,只得拿定邪肠,做出正经模样。却是脸上欲火直喷,腰间孽根铁硬。文已看完,欲待辞去,又舍不得去;欲不去,又没甚事耽搁了,正在那里踌躇,忽闻得留他饮酒,便是凤凰衔出紫泥书也没有这等欢喜,连忙道:"露冷风萧,正好饮酒,但弟尚未曾少尽款曲,怎么敢扰?"赵生道:"兄原是客,此是弟应当的,怎说这话。"只见水陆具陈,杯盘罗列,酒至数巡,那赵生脸上如桃花含露,愈觉娇艳;这翰林如海棠着雨,更增艳倩。你贪我爱,两意相投。始初只谈文字,后来渐涉风情,然而都是搬古论今,借物说法,不曾一语涉着当身。
翰林心想道:"这样敲弓击弦,几时得济其事,不若大胆挑他一句,引到邪路上去,便好入彀gou了。"便乘兴问道:"赵兄亦好龙阳么?"赵生见他讲到邪路上去,勃然作色道:"吾兄当教小弟以正,奈何引弟入迷魂阵去?况名教之中自有乐地,何必到火坑中寻生活计?"翰林听了这番话,义正辞严,甚是惶愧,起身谢道:"不肖离家日久,客寓茕qiong然,好生寂寞,酒入离肠,偶作此想,得兄一番正言,不肖也消去一半妄想了。"
赵生见翰林神色不安,复和颜道:"羁旅已久,未免有情,这也不妨,但兄说消去一半,还有一半怎么发付?"翰林道:"要消那一半,除非便……"赵生笑道:"涂兄缘何作歇后语?满罚一巨觞,以诫下次。"翰林亦笑道:"罚便罚了,却要你替我发付那一半。"一饮而讫。
赵生道:"你的妄想,我怎能发付得?"翰林道:"能,能。但恐你不肯耳。"赵生道:"我肯,你怎么叫我发付便是。"翰林堆着笑道:"赵兄敏人也,请自思之"赵生始觉其意浸己,笑道:"今日会酒,除只谈文问课,外事免谈,否则罚三大觥gong。"翰林唯唯,知不易得手,起身告辞,赵生亦不深留。翰林作谢道:"秉承厚款,铭刻五中,酒后狂言,海函万一。"赵生道:"好客没好主,深自惭愧,然兄亦似不胜酒者,不敢强留,明日谢罪。"作谢而散。
翰林与得芳归园,见得芳有酒意,便打发他去睡了,独自闲亭,见星初渡,柳月正穿花,金风习习,秋水盈盈。长吁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渡。"回思赵生丰致情况,宛如目前,正所谓伊人又隔一方矣。情思勃然,不能遏禁,无可奈何回到房中闷坐。
得韵双手捧茶与翰林,翰林欲火正炽,一见得韵走到身边,便思道:"他是新货,必有些做作,我权把他当作赵生,闭着眼抱张呼李,发泄一番,也好度此良夜。"时得韵年方十四,翰林一只手接了茶,一只手扯着得韵的手,甚是光泽柔软,吃了茶,将茶杯放在椅上,以手插入怀中,其身光滑异人。翰林道:"我与你耍子。"得韵不敢推辞,又不敢应承,又不敢作声,喘吁吁的只是颤。翰林道:"不妨,我抬举你。"得韵只不应声。
翰林把他横推倒在床上,替他脱去裤子,摸其龙阳处,其热如火,娇嫩肥白,又进得芳一筹。以他两脚架臂膊上,揩些唾沫,一�直入到根。其内暖润滑腻,不可明状。得韵未经大敌,实是难当,只是家主公抬举,怎敢装腔,咬着牙根,任他横冲直撞。灯影之下,进进出出,兴欲不浅。翰林见其情动,复转其身,自已上了床,将他两脚扛在肩上,如�女人一样,把枕头替他垫了臀,大抽大弄,间不容缝。又抱着与他亲嘴呷舌,又叫他把双脚环在背上,两手狠狠抱紧。翰林累得一身汗,而阳精亦随出焉。得韵喘气不止,竟其事无一语。是夜,翰林竟抱得韵而寝。
次日,翰林设酌请赵生,赵生亦欣然而至。翰林恐防接来吓怕了他,下次不肯来了,且又未必就得到手,拿定主意,绝不谈及邪事,相对甚欢。只落得个饱看。自此后,日加亲密,吟风弄月、联诗赓赋,无所不至,但一谈及邪事上,赵生就变了脸,翰林计穷力竭,无法可施,弄得火发,只好拿得芳、得韵出火解急。撞巧与小燕弄手儿,如此一年多,无下手处。
一日中秋,赵生请翰林饮酒,酒间少涉情事,赵生便起身而去,翰林怅然回园,叹道:"大丈夫死则死耳,奈何到小儿手中讨气也,丢开去罢。"又忖思道:"如此软玉温香,怎生舍得?还要耐着心守他,哎,身为翰林,而不能谋一男子,只正是匹夫不可夺志。"辗转无聊,竟夜不寐,思劳过度,又为寒气所侵,寒热交作,次日遂不能起床,饮食俱不能进。得芳、得韵慌得手足无措,前来禀翰林道:"相公病势来得甚凶,莫若回寓,好接医人调理,此处却是不便,况赵相公固执不通,相公痴心,何益于事,不若露以本色,回去养好了病,以势利邀之,倒是易得。"翰林道:"莫胡说,我要睡。"便昏昏睡去了。
得芳对得韵道:"这病都是赵相公身上来的,如今还叫他来医。"得韵道:"正是,也该替他说一声,就是秦相公也该通知方好。"得芳道:"你留着在此看着相公,我去对他们说。"此日正是会讲日,他走入讲堂,把翰林卧病不能起床的事一一说知。秦先生大惊道:"客边染恙,少人调理,怎生是好?"散了讲,自来看。见翰林,以手抚其颜,热如火炭。秦先生呼道:"遇之,我来看你。"翰林惊醒,见是先生,勉强开言道:"摄身不谨,至沾寒疾,以让先生忧虑,甚是得罪。"讲得几句,便觉气怯。秦先生道:"少说话,不要费了力。"翰林又昏睡去了。先生见他如此沉重,心下着忙,吩咐:"好生服侍,我去接医人来。"秦先生去了。
须臾,医者至,看了脉,撮了药,道:"是七情所伤,若得如意,病便易好,寒感甚深,先当发散。"言罢而去。诸同窗两两三三,都来看望。只有赵生绝早回家探亲未来。忽小燕至,得芳、得韵合口同声道:"你相公害杀人也,又要相处朋友,又要做清白人,弄得我相公�火煎熬,寒热交作,饮食俱废,如今半生不死,睡在床上,怎么好?"小燕忙进卧房,到床边,叫声:"涂相公,病势如何?"翰林强睁开眼,见是小燕,长吁道:"我命送你相公身上了。"言罢,泪如雨下。小燕拿汗巾替他拭了眼泪,道:"事宽则圆,相公且自保重。"翰林道:"咳hai,他不答救我,此病莫想好了。"又昏沉睡去。
小燕对得芳、得韵道:"你们在此煎药伏侍,我去报与相公得知。"飞奔到家,赵生正与其父坐在那里说话,见小燕来得急蘧qv,便推小解起身迎问道:"馆中有什事?"小燕道:"快回馆,涂相公要死哩!"赵生大惊,不及细问,便对父道:"先生等我讲书,儿要回馆。"其父喜诺。赵生别父出门,恨不得身生双翼而飞。小燕路上把翰林的说话直言拜上,赵生脸上红了白,白了又红,道:"他自妄想,与我何干?"说便这样说,脚下却步紧一步。来到馆中,不及见先生,竟到东园,见了得韵,便问道:"相公好些么?"得韵道:"相公昏迷不醒,十分沉重。"他忙进卧房,坐床边上,抚翰林头道:"赵王孙在此。"翰林惊醒,叹道:"赵兄……"便呜咽不能语,泪流满面。
赵生亦堕泪,以袖拭其面,面冷如冰,道:"病中切忌悲哀,望兄保重,吉人天相,自当愈也。"又问:"可曾服药么?"翰林道:"我病非你不能医,药虽灵,能散相思乎?本不该唐突,但我命在垂危,实因兄情牵意绊所至,把心事剖露一番,令兄知我致死根由,我就死也得瞑目。"言罢唏嘘,不能复语。
赵生凄然,伏耳低言道:"弟男子也,何害兄情痴至此。弟闻之又惶恶又心痛矣。愿兄善保贵体无以闲事烦心,青山不老,弟所愿也。设而兄有不虞yu,弟断不敢独生,请多珍重。"赵生此时见翰林十分沉重,心想道:"他实念我,且他病入膏肓,未知起否,我且耐心好言宽他念头。"道:"兄且宽心,弟当伴你,一切事情待兄愈后再商。"此话原是无奈,岂料翰林是惯家,听到此话,急言道:"承兄金诺,弟虽死亦无恨矣。然弟病入膏肓,兄如念弟,今晚当过此相伴,免我病深,方见兄美情。"赵生道:"兄病中,那事却行不得的。"翰林道:"我口也懒开,怎能行得情事?但得兄相伴,解我愁烦,或因此得痊,又受兄再造之恩矣。"
赵生无法推拒,只得回道:"业已许身兄台,自当侍汤药,暂别就来。"翰林听他要去,便含泪道:"我病多应不起,兄肯念弟因情捐生,万勿爽约,如期不至,将索弟于枯鱼之肆矣。"赵生道:"兄情何重,弟去见过先生就来,断不失约。"赵生见了先生,回到自已房中,叹道:"这是哪里来的冤孽!若是不去,此人必至伤身;若是去实难保得完壁。"转思道:"他是病中,断不及邪事,好朋友也该相伴他的。等他好了,再拒之未迟。"几番要不去,看病势凶狠,放心不下,只得吩咐小燕看门,到东园而来。
却说翰林病原是感寒,服药发散,便已爽然。又得赵生温存一番,其病已去之八、九,只是要赚赵生来,故而装作沉重模样。至晚,赵生至,道:"小弟特来伏侍,兄病可少愈么?"翰林道:"渐觉昏沉,安望愈耶。"赵生坐床边,约有更次,翰林闭了眼,沉沉而睡。忽作惊醒,道:"赵兄,我寒得紧,劳你上来暖我一暖。"言罢,口中不住叫寒。赵生看他如此光景,没奈何,脱衣上床,只穿着小衣,在脚后捧足而睡。翰林道:"我穿着衣服,再睡不着,兄既以身许我,何惜一脱衣,可见是哄我的。"赵生道:"恐冰了兄,故不敢脱。"翰林道:"脱去好睡些。"赵生只得脱去了。翰林并不沾身摸摄,赵生实认他病,坦然不疑。
又是一个时辰,忽翰林道:"胀死我也,胀死我也!"赵生忙问:"何事?"翰林道:"胸前作胀,闷寒欲死,怎么叫小的们摩一摩便好。"赵生信以为然,道:"夜深,他们睡熟了,让我来替你摩摩吧。"遂并移到床头,披衣坐侧,替他摩腹。翰林道:"爽利,爽利,只是你坐我侧,甚是不安,入被来睡着,替我一摩,庶安我心。"口中说,手便揭开着被。赵生恐冻坏了翰林病躯,只得入被同睡,替他摩腹。
翰林思忖道:"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道:"赵兄住了手,我已不闷胀矣。"赵生住手。翰林便把手去摸赵生,肤如凝脂,光润异常。赵生慌了,道:"我极怕痒,不要这等。"翰林道:"兄既以身许我,岂惜此一摸。"赵生只得听他摸。摸得极乐处,赵生把手便推,翰林趁势将手插入赵生颈,抱定亲嘴。赵生掉脸向里,恰好屁股朝着翰林。翰林以右脚插入赵生右脚底下,略屈些。以左脚踏作赵生右脚胫上,以右手抱定头颈,抽其左手,以左手润唾沫于屁眼,即将左手推其屁股骨,侧身而进。赵生到此地位,推脱不得,无可奈何,道:"业已许兄,何不能少迟,大病中作此事,不惟非所以待弟兄,亦非所以自恃也。"翰林道:"情急矣,虽死无悔。"赵生听他说了尽头话,长叹一声,听他戏弄。
翰林不敢造次,款款而动,温存着意,彼怜此病,含羞随随舒玉股;此爱彼娇,举身怯怯展腰肢。情沾肺腑,即欲勉侍而不定;娇啼婉转,却疑流莺而又非。轻轻头化,堪并垂杨摇曳,盈盈露滴,好渗淇竹淋漓。嘴含珠,半吞半吐而不舍,急三枪,或进或退而不停。既而雨润菩提,花飞法界,而赵生十五年之身,一朝失矣。
翰林道:"得罪了。"赵生道:"感兄情痴,至弟失身,虽决江河,莫可冼濯zhuo。弟丈夫也,读书知礼,方将建功于世,而甘为妇人女子之事,耻孰甚焉。惟兄怜而秘之。"翰林道:"中心藏之,生生世世无敢忘也,又何敢泄,且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今日之事,论理自是不该;论情则男可女,女亦可男,可以由生而之死,亦可以自死而之生,局于女男生死之说者,皆非情之至也。我常道:海可枯,石可烂,惟情不可埋灭。"赵生道:"由此言之,兄真情种也。"
翰林因诵《诉衷情》,《如梦令》二词,以表思慕之深。赵生道:"今日之事,真是孽缘,那日方见兄,便恋恋不舍,求其故而不可得,因题《忆王孙》以自解,末句有:'只牵情,三生石上旧精魂'之句今日看来,那词是谶chen语了。"翰林道:"事非偶然,信有天定。"赵生问:"尊体如何?"翰林道:"我已无病矣。"
正是:
慢将心病逢医说,心病还须心上人。
(评)烈女怕闲汉,赵生男子亦然,而况于女子乎。偃张申娇,无怪乎在。在皆然也。
第四回 秦先生观文会意蠢奴才同谋不轨话说翰林与赵生了却相思,其病即除。自后夜夜同宿,相爱相亲,虽夫妻恩爱不过如此。
一日,赵生问翰林道:"兄言此中有乐,何弟身入其中,只觉其苦耳。"翰林道:"弟在兄身上,如水磨工夫,不敢纵情,略经点化,便息兵罢战,原未曾进佳境耳。"赵生道:"此中安得有佳境。"翰林道:"此中有七寸是无粪的,七寸上有一窍,要有物进方开,否则紧闭,所以完事时,令紧缩谷道,以闭其上窍,便无秽物出。其七寸中,亦有淫窍,必须抽千余,内中作痒,其淫窍自开,骚水流出,美不可言。弄得痛者是外行耳,后门其实原宽绰,若要得趣,必须多弄一会,其乐自见。"赵生道:"既然如此,弟虽不敏,请尝试之。"
翰林说得高兴,打发小的们出去了,关了房门,要发作。赵生道:"待晚上吧。"翰林道:"总是一样,何争早晚,我与你如今被说动火了,就此行事,管教你今番得趣便是。"赵生只得半推半就,来到床上,脱去衣服,,涂了唾沫,大�一挺,被翰林孽物�进。赵生道:"慢些,还有些疼。"翰林道:"要快活,却要先忍些痛。"又是一�,竟直到根。大抽大弄,约有千余,谷道内渐渐有水。赵生道:"里面有些痒发作了。"翰林道:"未哩。"覆转其身,跨马而上,把自已大腿开在赵生大腿外,双膝着席,以双脚掉转外勾赵生双脚,以双手扳开赵生谷道,着力狠�。
谷道内渍渍有声,赵生甚觉有趣,不知不觉把屁股乱颠乱耸,乱扭乱摇,发作了。翰林看他从来无此光景,知他得趣,一发狠�,�得赵生哼哼喃喃,叫:"亲哥哥�得好,�得快活。"把平时庄重光景一些也没了。翰林又抱转他头来与他亲嘴,又吐残唾与他吃。赵生到此时忘了形,竟与女子侍夫一样,便一一都吃了。翰林提出龟头,猛撞到根,那屁股内淫水�得随�而出,涓涓不断。翰林又抱定赵生,把�在屁股内一顿揉�,�得赵生屁股里骚痒难当,骚水直流,道:"我要死也。"忙耸迎不止。翰林忍不住,着力一连几送,也泄了。那屁眼内方才止了痒。翰林道:"有趣么?"赵生道:"若不身历其境,安知当身有此乐巢。"此后夜夜如此。翰林却真心教他做文字,把笔气都改过了。
若要不知,须是莫为。他二人起初还收敛行迹,后来渐渐不谨。连秦先生也有些觉得,诸朋友一发不消说,然而只是胡猜,却无处实迹。又先生功令极严,住得又散,故即有好事者,也不能发其私。如此三月,赵生文字竟与翰林无二,连字也有些相像。一日会文,秦先生看到赵生文字,认做是翰林的,后来看到翰林的,方知那卷是赵生的。忖道,怎么他文字与遇之一样?这小子有些做怪了。着馆童召来赵生。
赵生到先生房内,先生道:"你的文章从哪里来的?"赵生道:"是学生做的。"先生道:"这文章是涂遇之做的,你哪里做得来。我着意仿他尚然不能,你幼学浅识,安能到得。"赵生道:"委实是学生做的,不信就面试。"秦先生就出个题目与他。赵生不待思索,一挥而就。秦先生看来,比会卷又好。先生大惊道:"做便是你做的,缘何造化这步地,若无口传心授,断不能模仿至此,你可从直说来。"赵生道:"不敢相瞒,因先生极口赞涂遇之好,学生虔诚请教,蒙他面指心教,才能造成此局面。"先生道:"二人光景已是可疑,今有此实证,一发是实了。我这里是甚么所在,你敢犯我规矩。"
赵生跪下道:"还望先生周全。"先生道:"涂生行藏原是可疑,如此看来,不是为我来,倒像是为你来的。"赵生红了脸,低着头,跪在地下。先生道:"你且起来,你好生收敛,我及门人多,看破不像模样,那时我却不恕你了。"
赵生谢了先生辞出,行未数步,只见馆童赶来道:"相公叫你转去,还有话说。"赵生只得又回见先生。先生道:"涂遇之人品文章,俱不似诸生中人,他虽拜我门下,我原以宾礼待他,他的文字我亦仿他不来,他既引你造到这地位,他也不是我损友,你也算作会取益的。方才我说的话不必与闻于他,恐他心中又多一番芥蒂。"赵生称谢而回,恐翰林知觉不妥,并不说破,只是自家深自避嫌远疑。五鼓归房,更静方至东园,日间相会淡如他人也。朋友们看他光景如此,倒也释了些疑。
忽一日,监台接秦先生进衙,一连十多日不回,先生不在,那些学生便不像那等各守己房,便东走西串。有两个没事寻事做的,一个叫做杜忌,一个叫做张狂,专好谈人之私,揭人之短。两个看破赵生与翰林的行为,恶狠狠道:"赵生这小畜生,我们同府人,倒不结交,反倒巴结外路人。今夜拼一夜不睡,趁先生暂时不在的机会抓住他们。"
至黄昏,他两个躲在隐暗处,看见赵生来到翰林住的东园,看得赵生入内,他二人便也挨身而入,赵生进了翰林卧室,他随后跟来,幸得韵出来看见,叫声:"是谁深夜在此?"张狂无计只得答道:"是张相公、杜相公。小赵来得,难道我们便来不得。"口里说,脚下便一步一步攒将上来。翰林与赵生正在那里做此道儿,听得人来,忙穿了裤子,抖一抖衣裳,走得出来。二人已到门口,道:"涂兄好受用也。"翰林正色道:"甚么受用?"张杜二人大笑道:"你休要瞒我,我已知道久了。"翰林道:"知道甚么?"杜忌指着赵生道:"知道他……。"赵生道:"知我甚么?"张狂道:"还要强嘴。真等我出你的丑?"
杜忌故意做好人道:"涂兄份上,存他些体面。"说完扯扯拉拉去了。赵生道:"这事怎了?羞杀人也!"翰林道:"为我受此恶气,心实不安。"赵生道:"只恐不从此而止。他二人极好拨草寻蛇,无事尚生波浪。他二人见此行迹,怎肯默然无言。"翰林道:"造化忌盈,好事多磨,乐极悲来,此理之常情,你我从此相会日少矣。"言罢,泪流满面。赵生垂泪道:"不可必者,外来之遇,能定者,吾心之天。天下尚有钟情如吾二人者哉。风波任彼,吾二人情终莫解也。愿吾兄耐心几日,待事少定,当续旧好。今日弟且回,恐二人谋孽生端,又多一番耻辱。"翰林亦不敢留,含泪送至门前,欲着人送,赵生道:"此处不远,园门关闭不便,不必送得。"赵生去远,翰林方回房,和衣而睡不提。
且说赵生别了翰林,行至中途,杜、张走出道:"赵兄,我们相候久矣。"赵生不答竟走。张狂道:"赵兄,何厚于涂生,而薄于弟等?"杜忌道:"从此厚起,也未迟哩。"就走到赵生身旁,赵生怒道:"这是怎么说?"杜忌道:"说不得,你把我�一�。"赵生看他出言无状,喝道:"胡说。没廉耻,我是何等人,你敢轻薄如此?"张狂道:"太做作,仅遇之�得,我们便�不得?偏要�。"一个抱定,一个就去脱裤。
赵生看他们用强,知难脱身,便诳道:"兄既相爱,当以情讲。奈何用强。依我说便使得;不肯依我,虽死不从。我乱叫起来,你们有何礼面?"杜忌道:"心肝,只要你肯,一凭吩咐。"赵生道:"此露天地下,寒风凛冽,不好罄谈。同到我房中细细披陈。"二人被他一赚,便道真肯了。放了他同行,却是摸手摸脸,赵生只得听他。将到己房,道:"我先去叫门。你们略后退一步,"叫启开门,小燕开了门,赵生到房,也不说话,拔了壁上挂的剑,迎出门来,大呼道:"张狂、杜忌,你来,你来,好吃我一剑。吾头可断,吾膛可剖,吾身不可辱,今日之事,不是我凌辱你,是你寻我,好歹与你合命。"言罢,提剑赶来。
二人看他变了脸,手中又有利剑,又见小燕持解手刀赶出接应,看得不是风头,转身就跑,鞋子都脱落了。回到房中,整整颤了半夜。杜忌道:"屁股不曾�得,几乎送了八寸三。"张狂道:"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拆开他们风月,也算不得是个人。我们逢人便说,传到秦老儿耳朵里,难道弄不得他们一个没趣?我们也泄这口气。"杜忌道:"是,是。"
且说赵生回房,把从前事对小燕说了一遍,小燕道:"天下从此多事矣。"两人长叹短吁,道:"月明又被云遮掩,花正开时被雨摧。"
第二日,张狂、杜忌对同窗诸友添出许多恶言恶景,个个说过,道:赵家小官会养汉。那些书呆听了这话,交头接耳,唧唧哝哝。赵生羞得不敢出房,又恐二人撞着,并不敢到东园,翰林亦不敢来。虽隔咫尺,若视楚天。张、杜又去寻着东耳生、水之藩,说这此话。二人素恨赵生不肯从他,又恨舍旧友寻新师,闻得此言,道:"好,好,今日可消夙恨了。"竟到赵家见赵生父,半讽半讥,一敲一打的说了一遍,发笑而去。
其父乃正气人,道:"气杀我也,我只道他寻师读书,倒做出这般流氓事来。"其母正在那里分劝,忽小燕来取供给。赵父性头上,一把揪着头发便打,道:"我叫你服侍那不成材的读书,叫你伏侍他做奸养汉。"小燕道:"这话从哪里来得?"赵公道:"还要强口。合馆俱知,东耳生、水之藩亲口对我说的,再不认,我去接了张、杜二人来质证过,活活敲杀你。"小燕想来不能隐言,就道:"老爷坐了,等我说来。相公又不是女人,就有此事,亦世俗当情,老爷得知,只好置之不理,其议论自息。奈何信他人毁言,伤自已天性?若去寻张、杜来,他已任造谤,岂息面情?出了丑,老爷面上也不好看。小相公一生事业未曾动头,后来还要做官,依小燕说,老爷只是隐瞒好。"
赵公被小燕一篇话说醒了,道:"倒也说得是。我错打你了,你去叫了那不成材的来。"小燕领命,到馆把这些话都说了,赵生道:"父亲知了,羞杀人也,不如死休。"小燕道:"江汉以濯之,不可冼吼,虽死何益。父子天性,我已讲过,不要与他分辨,让他说几句罢了。"赵生脸红了,点头不语。
小燕道:"可别一别涂相公么?"赵生道:"众人瞩目观望,怎可去得。自那日别后,迄今数日未能一见,想他肝肠断矣。若不别他而去,何以安其心,我作数字告别,庶使知我行止,少自慰也。"小燕道:"事不宜迟,快些。"赵生拈笔在手,道:"涂兄,仅隔数步,不得面晤而别,天何限我两人至此也。"言罢,泪落如雨,笺纸尽湿。小燕道:"要上街行走,不好看相。"赵生强忍泪眼,破涕而写,其札云:不肖辱蒙雅爱。自谓金兰契谊,共定千秋,而失意匪人。毁伤天性,家严震怒,不敢不归。岂不欲别,畏人多言,虽玉成有日,会合可期,而一日三秋,难熬此冬夜如年耳,有衣有食,愿台兄少留意焉。遇之情兄爱下。即日。
弟赵王孙泣拜别。
付小燕持去。将到东园,只见杜、张突出道:"你这贴旦,又传书递柬了。"小燕不睬他,竟走。杜、张知道有夹带,便赶来要搜,恰好得韵至,小燕道:"韵哥,我没功夫,还你耽去。"得韵会意,接了竟进东园。杜、张悔道:"再快些便落我们手了。"两人败兴而去。小燕回,道及前事,赵生伸舌道:"幸是不曾去,不然又受他一番恶说。"忙收拾同小燕回家见父。父骂道:"不成材的狗才,我怎生期望你,你却做出此下流勾当!"赵生只是低头不语。父命在家读书,不许他出。赵生入内去见了母亲。自此,只在家中读书。
翰林接赵生来札,知道他父亲知其事,叫了他回去,又不知责罚他么,又不敢着人去问他,又不知他几时来,欲去了,又不曾别得一别;在此又无聊,真是去留不决,进退两难。忽想道,写起一札,等有便人,乘空寄去,省得临时着急。因呼得韵滴露研墨,札云:自君之出,靡mi日不思,仰瞻山高,痛焉欲绝。锦水有鱼,玉山有鹿。嗟世之人兮,苦分离,而莫聚。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愿言珍重,以慰予思。子简贤弟情种。辱爱弟涂必含泪拜寄。
写毕无由而寄,只望小燕来,无情无绪,强步园外,见风景不殊,物色顿异,抚今追昔,不禁涕泗交横。
正是: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
第五回 风摩天秘迹奇踪赵王孙金堂玉马话说翰林散步园中消遣闷怀,见寒风刮面,透骨生寒。回思赵生向日情致,凄然泪下,道:"天乎?何使我至此地也。"因作《二郎神》一套,以志其相思景况。
[二郎神]:强游遨,见彤云遮断相逢道,问桃源何处觅春晓。无限相思,徒自心中怀抱。痴魂时傍情围绕。志诚经读得心焦。他去了,无音无耗,怎禁珠泪抛?
[集贤宾]:伊行已隔碧天遥,审觑处,恍结丰标,耳边似把离情叫。再三听,是自口相嘲。意攘心劳,料他们相思瘦倒,揉碎薛涛,忍见他断肠词调?
[黄莺儿]:展转愈无聊,倚蓬窗,怕远眺。愁峰蹙眉离人貌,诗赋慵敲,经史懒瞧。清泪临风落衣袍,音信杳,钟情我辈,怎不挂心苗?
[猫儿坠]:狂风骤雨,何事恁摧挠。连理枝头拆散了,妒花不管花窈窕。悲号,几时得延平剑合,好友从交?
[尾声]:相亲相爱关心窍,吞声忍气强别了。复仇时,断首剜心绝境枭。
不说翰林思想赵生,恼恨张、杜。且言秦先生回馆,闻知此事,呼张狂、杜忌到中堂,大骂道:"残忍刻薄的小人,他与你何仇,何却败他名誉,伤他天性,坏我门面。本待要处你两个一番,又道我为两个害你两个。你这同室操戈的畜生,我不处你,自有天报。快些收拾回去,少若迟延,我到学师处动了揭贴,你莫要怨我。去,去,去!"二人没趣,只得收拾回去。
秦先生倒到东园来安慰翰林。翰林甚是感激,又到赵生家里来看赵生,道及杜、张不才,业已逐出,以消彼父之疑。赵生甚喜,至晚,密对小燕道:"二贼已去,你好去看他。"小燕道:"正是,不知怎么在哪里想哩?"
次日,赵生写书一封,绝句一首,令小燕持去见翰林。翰林道:"相公好么,只怕相思瘦损潘安貌也。"小燕道:"幽思百结,度日如年,你两人想是不言而喻。相公屡欲着我来看,只忌惮杜、张二贼,今喜秦相公逐他回,也作拔出眼中钉了。但不知相逢何日。"因出书与翰林。翰林长叹一声,拆开读云:钟情如我两人,而相别不能一面,即铁石人亦为之坠泪矣。二贼逐去,吾心实快。弟心迩身遥,不能飞越君前,泛谈契阔,又不禁几度魂消也。情致楚楚,不能多作有情语,伏惟谅诸笔墨之外,思成疴ke,不忍歌,天为之,奈之何?意重不妨言意淡,情深何必讲情多。附诗一绝,以志相思。
诗云:
独坐孤斋意若焚,徘徊云汉泪如急。
相思无限难言处,只恐孤猿不忍闻。
上遇之之情兄即我。即日,弟赵王孙含泪拜翰林看罢,对小燕道:"你相公如此钟情,我虽死无恨矣。"小燕道:"相公着我上覆相公千万耐烦,少得空时便来相会,叫相公勿起他念。"翰林道:"我也要候他一见,方定行止。"叫些酒饭与他吃了,把他前头做的曲子并书付与小燕。小燕拿回,送与赵生。赵生免不得问了些行藏安否,却是不得相会,只好叫小燕去看他。
十二月初旬,忽宗师发牌,十六日县考。其父着赵生纳卷。赵生纳了卷,竟到琼花书院来谢先生前日解释之德。随到东园来看翰林。翰林见了,悲喜交集。赵生道:"背后打点许多事要说,及至东园,半句也说不出。"翰林道:"你缘何脱得身来看我。"赵生道:"兄尚未知。宗师发牌十六日县考,举城纷然。弟因纳卷,方得来看兄。只是今番进得学方好。若不进,家父责备还是小事,我与兄却不能依前相聚了。"言罢泪下。
翰林听得考事,又惊又喜。惊的是要别了,喜的是可报答赵生。便道:"承兄雅爱,虽靡身百体,未足言酬。所恃者寸心耳。考事虽不能为力,以愚揣之,自当为第一人。不肖久欲治装而去,但因未得与兄一会,故羁留于此。今既见之,刻下即登程矣。后年三月间,当与兄会于北京。"赵生道:"弟安能至北京耶。"翰林道:"不肖之言,其后自验。弟记之,作他日话柄可也。"言罢,翰林便起身作辞。
赵生垂泪道:"才得相逢,又云远别,弟肠断矣。"翰林道:"相逢有日,不必心酸。东耳生、水之番、张狂、杜忌之四人者,弟当为兄泄气。"芳、韵、小燕知他二人别久,把园门关上,都走开去了。翰林看着赵生,依依不舍道:"别后亦念我乎?"赵生道:"一日三秋,云胡不念。"翰林道:"如此,则弟九死无恨矣。"以手搂定赵生道:"契阔别已久,又当远别,欲一壮行色,勿罪吾唐突是荷。"
赵生并不推辞,道:"弟为家严所禁,至兄百结柔肠,引罪所擢发数矣。匆匆言别,恨不能以身随去,敢惜一共枕席耶?"解衣同睡,欢情为离思所阻,不能大畅。翰林作别道:"后年之约,断不虚邀,考事在迩,好自保重,勿以鄙人为念。兄来已久,恐令尊觉察,又多一番气恼,可急回。吾亦从此长发矣。"赵生呜咽不能语。翰林亦泣道:"此事出乎无奈,我不去,无济你事。你此番之考关系甚大,一蹶不起,则朋友之诽诮,父母之轻薄俱集矣。我去后,你当以考事为念。他日相逢,彼此无作寒酸态相对,是我二人所以不负者。只是有一句要紧话,你若进学有科举,到场中,须记得'文章达上台',万不可忘了此言。"倒身拜别,几于失声,彼此又安慰了一番。
俄而三童俱至,见二主公凄惨之极,道及欲别而去,各各泪下。得韵、得芳嘱赵生好自保重,小燕嘱翰林勿以相思伤身。小燕道:"来久了,恐老爷差人寻问到此,又多受一番气,快回罢。"赵生惊泣道:"再迟一刻也好。"翰林恐其情痴,变出他事,因赚他道:"兄留恋连连,我且再住几日,候兄县考后,看光景再别罢。你可回去,安心读书。"赵生点首再拜,安慰而去。
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已自登程,几番回头,凄婉欲绝。
翰林送了赵生去,回到房中,吩咐得芳、得韵收拾行李,就去辞秦先生,道:"久别双亲,欲归探省,刻下登程,就此拜别。"秦先生甚是不舍,知他行踪已决,不能强留,道:"正好盘桓,忽言远去,实是不舍。只是遇之归省尊翁尊堂,又不敢强留。"吩咐整酒送行,又道:"有屈高贤,实是不安,凡事要包含万一。"翰林道:"辱承老师不弃,收之门下,雅爱谆谆,诲言如屑,只是学生不能领略,有辜老师大教。"酒数巡,翰林起身作别,而诸友见他行止异人,各各心中称异,一齐送出观门。
翰林离了琼花观,到顾家园。风成等接着,都来磕了头。问:"老爷一去许久,我们甚是放心不下。尊老爷吩咐,又不敢来探望。老爷一向好么?"翰林回答了,便吩咐道:"收拾轿,我明日去拜江都县。"
次日到县前投了贴。知县是他同年,连忙请入后堂,道:"年兄来得好,正当考时,没人看文字,年兄高才,替我取两个好门生,以收士心。"翰林道:"当得效劳。只是匪才恐不能当此重任,有负年兄之托。"知县道:"年兄海内支宗,何太谦之甚也。"翰林谢了,就在衙内住落。
过是五、六日,是考期。知县与翰林商量出了题目,到察院中考了。当晚将卷尽发后堂,封门阅卷。知县与翰林对酌披阅。忽看到赵生卷子,赞道:"奇才,奇才,小子中安得有此文字,只怕是请人替做的。"知县接过看了,道:"果是好文章。"翰林密圈密点道:"此是翰林法物,不似小子文章。若果出此子之手,我与年兄的地位指日便到了。明日须叫来面试,如不是,当重处,以惩将来,并拿替身父师。如果确出一手,自当刮目破格待他。"知县道:"年兄说得是,明日便知端的了。"又看到东耳生、水之番两卷,甚是不通,乱又乱汰,对知县道:"如此不通文字也来考,明是戏弄官府,宜贴在照壁上,以示警之,并拿本身及父师责罚。省得出案时那是不通的来缠。"
知县次日升堂,写一朱票道:"急唤赵王孙当堂复试,以定批首。"又吩咐皂隶道:"即刻唤来,我坐候复试。"公差如飞而去。又吩咐将东耳生、水之番两卷贴出,万众视目,好羞愧也。又差人去拿他两个并父师,二人只因与赵生结了仇,拆散他们的风月,今日翰林假公济私,报得前仇,处得他两个身辱誉破。
正是:
从前做过事,没兴一起来。
且说赵生父亲正接了秦先生在家看赵生考卷,忽见公差走至,叫声:"赵老爷恭喜。"赵老问道:"有何喜事。"公差以红票示之,其父甚喜。
秦先生令赵生换了青衣,讨了轿子,同其父送赵生到县复试,又打发公差喜包儿。小燕拿了笔砚,一同到县前,时刚东耳生、水之番连他们的父师一个一条绳牵到县前。赵父原是相熟的,惊问何事,其父答道:"生子不才,终日哄父。"指照壁上道:"做出这样不通的文字,他自己应该如此,却又连累老拙。"就问:"赵父因何到此。"那公差接口道:"他家小相公是老爷接来复试定批首的,不比你令郎。"此时知县犹未退堂,报子名,一齐都进去了?赵父看了自己的儿子如此,别人的儿子如彼,又是昔日同窗的,想起前日事情,道:"这两个畜生该如此。"自己欢喜无限。
赵生见了知县,知县当堂出题,一连三篇呈上。知县看了,见他年纪又小,文字又好,满口称奇,当面许了批首,叫他回家用心读书。东耳生、水之番跪在地下,好生惶恐,悔道:"当日与他无仇,他今日也替我们方便一声。他今日竟是天上人了。"赵生谢了知县,知县送至滴水边。赵生到堂下东耳生、水之番身边,奚落他道:"二兄还在此等复试么?弟先去,二兄用心慢来。"二人羞得没处躲。
赵生之父与秦先生接着,道以前事,甚是兴头。只见水之番、东耳生各责二十板,各罚五十两修城。一边如此兴头,一边如此苦恼,爹娘怨,朋友轻。赵生出县,其父已着轿在那里伺候,抬将回家,又道他苦了,连小燕也是高兴的。赵生到书房对小燕道:"我的功名倒像有影的了,只是不知涂相公的消息,好生放心不下。"小燕道:"考事要紧,勿以他事为念,功名到手,再作道理。"赵生道:"也是。"
由县经府,由府至院,俱取批首,遂有科举。就有那附热趋势的来与他说亲,又有附他读书的,俱不允。未几秋试,到场中想起'文章达上台'之嘱,遂于大结内隐之,南宫遂擢高魁。是年张狂、杜忌以德行亏薄,俱出六等,真是快心事。秦先生着人回家,取领盘缠,就于广陵同赵生进京。此番师生更是不同,一路无词。
到京中寻了下处。其年大座师正是凤翔。三场毕,赵生又擢高魁,秦先生亦在榜内。次日同去谢大座师,凤翔迎下座来,赵生举目瞻看,惊得魂飞魄荡,秦先生吓得目瞪心呆,却都不敢作声。接见毕,单留赵生饭。坐定,问道:"贤契认得涂遇之么?"赵生脸红道:"此门生好友,老师怎么知道?"座师道:"北京之约,贤契竟忘乎?"赵生道:"此门生好友密语,老师怎么又得知?敢问遇之兄今在何处?"赵生明是认得的,但不好就认。
座师道:"要知前日涂生,便是今日凤翔。"赵生顿首谢道:"昔为契友,今作恩师,成我之恩,与生我者并。不识老师当日因何到扬州?"翰林把相逢改名的事都说了一遍,然后知此北京之约不诬也。归以语秦先生,秦先生道:"早是不曾怠慢他。"殿试,赵生二甲,秦先生殿了三甲。赵生御赐归娶,知县作媒,娶了倪翰林小姐,婚成赴任,德政声门,旋转吏科给事。后翰林以忤中贵坐斩,举朝缩舌。赵生不避权势,批鳞拽裾,痛哭流涕,立白其冤,本凡七上,得免。二人遂俱弃官,挈家隐于白门,世世相好,不题云。
第一回 张舍人能文能武王虎子再战再胜酒是迷心鸠毒,色乃伐性斧刀。任是铁汉入其中,也教儿女情胜。
金刚婆塞各异,健儿美女殊形,只因一点志诚心,搏得男甘女嫔。
这首《西江月》,单言酒色二字。任是伶俐聪明,铜金刚,铁汉子,不入其中便罢,一或沾染,未有不为迷惑者。就如楚重瞳杀人如麻,到垓下之败,也不免虞兮虞兮之叹。可见儿女之情,虽英雄亦不能免。这犹不在话下。
我如今单说国朝一个英雄,文魁天下,武冠三军,也被酒色二字失了身,成了一段佳话。真足供千载奇观,为有情者榜样。
话说天津卫有一小舍,姓张名机,字射四,年方十四,臂力过人,能挽铁胎弓,善使方天戟。曾得异人传授单鞭,神出鬼没。连珠射箭九支,贯虱穿杨。更有飞蝗,一发百枝,发无不中;火龙神标三十根,标到火炽,中无不死。而且有飞抓,三百步内,取上将人头,如囊中取物。至于骑烈马,舞长剑,特余事耳。却是生得:眉分八字,秀若青山,目列双眸,澄如秋水。淡淡玉容满月,翩翩侠骨五陵。若非蓬莱仙阙会,定向瑶池花阆lang苑逢。
当时值多事之秋,张机目击时艰,有澄清四海之志。其父张弘,字子重,曾为宁抚总兵,以不合时宜,闲居在家。其兄张权,已荫袭指挥使。母金氏,亦安乐无恙。
一日,张生感不如识一丁字之语,遂告其父,欲就学焉。父深喜曰:"吾家世双武功见奇,而子独有志文事,是出类拔萃之见也,吾何不从焉?"择师而往,张生笃信好学,不耻下问,待师长以敬,接朋友以信,进退谦谦,威仪抑抑。虽熟知其为武弁子,亦不能以纠纠桓桓目之。三年而五经、诸子、文章、诗赋,词曲、歌吟,无不了然于胸中。稍有余闲,涉猎琴、棋、书、画,凡一经心,无不得其精妙。可谓锦心绣肠,慧舌莲心,古之李白、潘安不过是也。忽文宗较试,三战三胜,遂为附学生。文士填门,衣冠接踵。张门以三世武夫。忽通斯文于一日,非射四之就学,何以至此?张生柘落不羁,豪放自喜,花柳丛中不着迹,亦不拒绝。常曰:"酒中可以得道,花里可以遇仙。安见去此,便学佳士。"
时抚台观涛,乃当世名士,报喜作养人才,季考拔张生第一。张往谢考,始知为武弁子,骇然称异,道:"贤契文字,英雄大度,笼罩万人,自是济时宰相,却不意出之将门,而忠厚和平之气,溢于笔端。他日出将入相,享人臣之贵,而能保其令名者,舍子其谁?"张子再四逊谢。从古颜回虽贤,得孔子而名始彰。张生虽是文武全才,不过随诸生进退,未能名扬于时,得何抚台一赞,天津卫哪个不晓得张生,又兼何抚台日日差人挥问,二、三日定一接见,好不稀奇。并其父其兄,亦增光许多。
一日抚台道及边关时务。张生道:"边帅失和,必败无疑。"末几而报有失,边事日急。何抚台手足无措,请张生问道:"以四海之大,天下之众,经略之严,而不能制一小丑,其何故也?想在兵不强,将不勇乎?"张生曰:"不然,兵非不强,将非不勇,而所少者,谋士耳。譬如捕兽者犬,而发纵指示者人也。不得其人,犬何能乎?今之经略,皆书生耳,所重只是文字,非不寻一、二后师,然都是寻章摘句,调口弄笔之士。只好伴食帮闲,饮酒食肉,代笔撮空,何能谋及军国大事。间有一二执事,欲矫其弊,亦不过收一二勇夫,授以家丁健步之职,为护身奴才。竟未有一躬谦下士,延揽英雄者。盖智谋之士,禄非所干,位非所急。胸藏大志,腹隐良谋,有战必胜,攻必取之策,平定大乱,挽江河之能,抱道自高,不求闻达。遇知已而起,则鞠躬尽粹,誓死靡地。此人一得,驱市人可挞劲敌。矧将上之众,兵甲之利,何一小丑之难乎耶?"何抚台满口称道:"此言深切时弊,老夫请题圣上,开延揽招徕lai之典。"又问:"贤契乃将门之后,今敌兵猖獗,攻守之策,当必有以教我。"张生道:"贼寇虽强,然彼惮敌兵袭其后,亦不敢深入。只恐附近地方山贼顽民,乘机窃发,不可不防。生有水陆攻守四策,可保此地无忧。"因出袖中图策献之。何公接看良久,叹曰:"此济时急务,有子如此,国家可谓有人矣。"张生逊谢。因辞何公,往出肄业,作秋试计。何公不能留,一边差人依张生图作防守之具,不题。
且说天津附近二百里外,有一凤凰山。与二祈山相接,头在山东,尾连陕西,连绵不绝,有千余里,乃响马聚集之方,绿林出没之地。内有一山寇,姓郑名雄,号混天大王,手下有十个弟兄,五万喽�,其他响马附从者三千余人,知边关振动,便要起兵袭天津,取山兖,渡黄河,掠准阳,渡镇江,直抵南京。
当日聚众商议,择日起兵,有军师陆羽上前道:"哥哥且略从容。天津乃南北重镇,三边总领,十三省通衢。那何抚台谦恭下士,甚得人心,雄兵十万,战将无数,我若轻举,四外郡县一闻有警,援兵拥津,那时首尾不顾,岂不惹火烧身。依小弟之计,众弟兄能事者,择一、二人到天津投献,如那里无人抵敌,便挨身而进,作为内应。我等提轻兵晓伏夜行,不消三日直抵天津,里应外合,一到便龋此兵行诡道,知彼知已,迅雷不及掩耳之说也。若是他那里人才强胜,便索按兵息甲,积草屯粮,买马招军,待时而动。倘必勉强动兵,恐非万全之策。"郑雄道:"军师之言,众兄弟以为如何?"众人道:"军师之见实为万全,伏乞哥哥喜纳。"郑雄道:"既如此,哪位兄弟敢到天津走一遭?"
早有一人应声而出,众视之,其人身长八尺,年约四旬,白扎巾,银抹额,白蟒袍,银叶甲,五路须,紫檀脸,姓王名飞豹,字虎子。上前打躬道:"小弟不才,愿往天津。"郑雄道:"若得贤弟一行,管教夺尽天津文武之魄。不知单行还要伴同去?"飞豹道:"只带小女同去便够了。"
原来这王飞豹乃太原人氏,娶妻姚氏,甚有姿色,势宦欲淫其妻,陷飞豹于狱,其妻缢死,知县觉其为冤,顿为释放。飞豹恨不能平,趁夜放火,毁宦者屋,而尽诛其家,抱二女,欲逃进京,上本鸣冤。路过山寨,为贼兵所阻,连杀数十人,众头领亦不能胜,陆羽劝郑雄礼请上山,坐了第三把交椅。他感其妻死节之情,亦终身不娶。二女长曰女英,次曰女杰,读书知礼,勇冠三军。飞豹常对二女道:"我本良民,岂肯为盗。当时我四海无家,你姊妹无靠,故苟延性命,藉此安身。你当留心文武,一朝改邪归正,当舍身报国,将功赎罪,复为良民,此吾愿也。"同寨有求亲者,回云:吾女有誓,必文武如彼,便偕连理。有几个与她交手,不是锏打,便是活捉,此后再无人讲亲了。郑雄知他父子武艺精强,故大喜云云。吩咐排筵送行。当日飞豹回房对二女道:"明日同你姐妹往天津投献,倘皇天怜念,觅得机会归正,方是我父子出头日子了。"
次日王飞豹装作投军模样,带了长枪,二女青棉袄,软靴,带了锏、刀,把三副披挂包在袱包内,骑了马,众兄弟送至交界而别。有分叫:凤凰山失去三虎,天津卫增了四雄。
一路饥食渴饮,昼行晚宿,三四日,来到天津。见城上旗幡招展,枪刀密布,吊桥高拽,告示四张。守门军士如狼似虎,高挂盘诘奸细大牌。飞豹欲近观榜文,二女道:"兵荒之际,恐招猜疑,不如竟去报献为是。"王飞豹然其说,竟到城门下,高声叫道:"我父子三人是来投献的,烦长官通报。"那守城军士回道:"投军的进南门。俺这里单管人客出入的,南门上有招军旗号,你们去。"
他父子三人转到南门,果见招军旗飘摇城上。他与军士通了来意。军士报过,蓝旗手引入,见游击府。游击府问他姓名来历。他呈上手本,上写道:"投献人王飞豹,长女女英,次女女杰,系太原人氏,年四十有二,长女十七,次女十六。幼习韬略,长攻战具,十八般武艺,艺艺皆精,六韬三略之策,策策皆晓。皇上俯体恩将,敕旨招士援边,千里投献,愿为前部。"游击看了手本,着了一惊,忖道:"我说他是投军的,原来是讨荐的。"就叫请起,道:"你欲守边,必须面试武艺。"王飞豹道:"马步水陆强者便来。"游击命五营教师与他比试,多则三合,少则一合,不是枪伤,便是锏打,半日工夫连伤十二人。王飞豹笑道:"还有什么,快些来。"并无一人敢应。王飞豹大声喝道:"你这些骗钱粮吃的,太平时节也不知虚耗了朝廷多少军晌,今一王飞豹不敢对敌,万一兵临城下如何是好?"游击惊得面如土色,打起精神,强挣着道:"你父子且回住寓,待我禀过抚爷,召你相见。"王飞豹收枪作谢,又问游击讨下处。游击只得差人送到一店中安寓,又只得送些酒来与他。
次日,游击以告抚台。抚台道:"他既出大言,自有抱负,便不该轻自着人与他比试。如今被他看轻了我。天津卫外人闻之,道我天津无人,有兵事相犯,必须胜他方好。"当有胡大刀、骆都司、肖铁枪三人跪下道:"我等蒙抚爷抬举重用,愿擒王飞豹父子,以振天津兵威,表抚台育才之德。"何公犹未开言,忽报总爷来见。抚台令三人且退,迎着许总兵,道以前事。许总兵道:"我亦为此而来。输赢虽仅他父子三人,而关系实在天津。我部下有惯战将沙奇、周正、桑新,帮扶胡、骆、肖三将,缓急还好支吾。我亲自下场比试,看是如何。"吩咐大小将官,明日俱披挂教场伺候。
次日命游击着人请王飞豹往教场比试。王飞豹打发了来人,吩咐二女道:"许总兵是久战将官,部下必有能者,须要谨慎。"二女各各留心。来到教场,参见许公,上马比试,枪伤了胡大刀,锏打了骆都司,箭中了肖铁枪。十合内连败三将。沙、周、桑三人齐出,他父子再战,未及二十合,三将又败。许总兵大惊,只得强作欢颜,对王飞豹道:"贤父子真是武艺精强,暂留数日,待我与何抚爷说知,上本题请你领兵上边便是。"差人送至寓内。他父子三人笑吟吟而回。
却说许公回见抚台,道以前事。抚台甚是不乐,许公道:"明日同到明伦堂,召合卫官吏并本地文武乡绅,学内诸生,或者寻得个退他的人也未可知。"次日乡官都到明伦堂,议了一番,并无一个应承。抚台心焦,忽张生自外来,见过抚台、诸官父友,坐下。抚台把上项事语之。张生挺身出席道:"向承父师作养之恩。张机虽不才,愿独当三面,生擒王氏父子,捆系辕门。无劳父师挂念。"抚台道:"向以文事相知,不意又精战伐。此国家之福,老夫之幸也。"其父张弘喝道:"多少文武不敢应承,当你有多大本领,敢直任此职。"又对抚台道:"小儿狂妄,不堪重用。"何公道:"君知令郎,不如老夫之验也。老夫攻、守、战三策,俱出郎君,算无不中,老夫因军事旁务,一时忘怀。未曾专人请来计议,令郎不是那徒读书而不能通变者。君无忧焉。"因问张生可有披挂。张生道:"久恋文事,未备战具,实未曾有。或家君者可暂借用,战马则无处觅矣。"
正是:
何处觅龙驹,驽马盈路道;
骅骝伏枥中,伯乐伤以悼。
第二回 美丈夫龙争虎斗难姐妹滞雨犹云话说何公问张生可有披挂。张生道甲胃可借之家君,惜无战马。许总兵道:"昨日得番马一匹,名曰墨麒麟,身高八尺,长丈二,纯黑不杂,身如火炭,无人敢骑。不知贤契能御否,如骑得伏,便当相送。"张生道:"今在何处?"许公道:"只有马夫万能牵得,他人不敢近前。"因令万能牵至教常张生踊身一跃而上,这马从未经人骑过,好生撒野。张生心雄力壮,哪怕猛烈。狠骑恶打,约有半日骑伏了,竟是一匹良骥。许公极夸其能,又道:"前征西川,士官送有锁子乌银连环唐猊铠一副,乌银吞龙抹额一个,蜀锦团花皂罗袍一领。老夫因有战具,未曾穿着,也送于贤契,少壮虎威。"急差人取至。
张生披挂起来,就像量体打造的一样。抚台看了,对许公道:"物各有主,事非偶然。即此一事凑巧,其胜王飞豹必矣。"许公道:"正是,一似天设地造的。"当夜便留张生到后堂饮酒。张生道:"此人远来,所负必不止于武艺,明朝可拨一千于彼,一可以壮军威,二可以知其所学。"何许二公极口赞是。酒罢,张生回家。
次日,张生全装披挂,九吞头,一十八扎,骑了墨麒麟,直至教常其父放心不下,亦至教常抚台已着人知会王飞豹,王飞豹带了二女,已到教常两边俱参见抚台,抚台各赐酒三杯,传令各拨兵一千,任凭指挥。何抚台、许总兵并张生之父,坐演武厅上观兵。
但见:
旌旗迷丽日,杀气乱行云。刀枪寒飒飒,锏戟冷森森。弓弯秋月样,箭插点星寒。金甲如黄橘,银盔似玉钟。锣响惊天地,鼓擂似雷鸣。人赛狻suan猊ni猛,马赛蛟龙雄。三通鼓罢英雄出,斩将搴旗半日中。
三通鼓罢,王飞豹把一千军左招右展,摆一个四门斗底阵。张生摆下一八门金锁阵。两阵上旗幡开处,现出王飞豹,怎生打扮:白马飞如雪,蛇矛色辉霜。旌旗招展处,罗刹出景苍。左有女英,右有女杰,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东上鼓角齐鸣,现出张生,怎生打扮:
铠甲乌银砌就,皂袍蜀锦裁成,飞蝗标箭紧藏身。更有画戟占胜,铜鞭出没怎测。飞抓起落惊人。墨麒麟到取人魂,俊俏郎君恁狠。
左有家将张忠,右有张义。
王飞豹凝睛而看,见东阵上拥出一员标致少年将,不过十六、七岁,雅度从容,毫无卤莽气像。飞豹看了,喜之不胜,自忖道:得婿如此足矣,不要论他武艺,只此一般和平气像,也化了人好些粗心浮气。遂从容道:"东阵上将军愿留名姓?"张生欠身道:"王将军请了,某乃太原总兵张弘次子,张机是也。因将军连败众将,特来领教。"王飞豹道:"原来是张子重老父母的舍人。张老父母威名,播于寰宇,微末也久仰大名。小舍今日轻身临敌,枪刀之下无有面目。倘有疏虞,可不失了令尊大人脸面。不如另着他将与老夫见个高下为是。"王飞豹实是看上了张生的话。
那张生不听此言犹可,听了此言,激得三尸神暴跳,五陵豪气飞空,大喝道:"好匹夫,怎敢轻视于吾,我不擒你,誓不为人!"拍马挺戟,劈胸就刺,王飞豹手中枪急架相迎,一场好杀:撩乱舞旌旗,轰轰振鼓鼙。悲风连汉起,然气压云低。血染霜戈赤,尘扬马首迷。战余谁胜算,折戟满沙堤。
二人大战三十余合,不分胜负。王飞豹忖道:"好一员将官,我生平以来末遇对手,不想到此撞着这个劲敌。"暗暗称奇。
这张生乃初生之犊,要逞英雄,一戟紧一戟,王飞豹却也无半空处。张生想道:"戟是不能胜他了,待我以鞭胜他。"掣出打将铜鞭,用戟逼开飞豹手中枪,照顶门一鞭打来,喝声:"看鞭!"飞豹叫声不好,把头一闪,正中后心,打得掩心镜星散鸟飞,口吐鲜红,拨马逃生。张生喝声道:"哪里走,我来了!"摆开坐下墨麒麟,赶将下来。
只闻得西阵上鸾铃响处,闪出一将,高叫道:"张将军休得逞强追赶吾父,吾来也。"张生见有人接战,便住了马,定晴而看,失惊道:"张生志诚,观音菩萨下降了。"但见:扶额巾纯然烈焰,大红袍血染腥腥。金甲生赤色,战袍长红云。剑带星星火,马如赤爪龙。绒索胭脂染,铜锏紫霞生。好似火龙圣女亲临世,浑身上下赤烟生。
张生道:"来者何人?"那女将道:"吾乃王女英也,尔伤吾父,特报一鞭之仇。"说罢就是一锏。张生不慌不忙,撤下戟,挥鞭相迎,这一番比前不同:这一个要报父仇,施威武,那一个要逞已,技展奇才。这一具双锏浑如闪电光,那一个单鞭好似虬龙舞。这一个赤烟驹跑鬼神惊,那一个墨麒麟走天地暗。男女二将似天神,龙争虎斗真不善。
大战二十余合,王女英忖道:"果是强手,不能取胜,诈败佯输,以暗兵擒可也。"虚晃一招,拨马便走。张生明知是诈,放马赶来。女英料其近,撒开红绵套索,张生侧身躲过,女英再发流星叉,被张生闪开,便乘势诈败下去,女英只道张生中镖,放马狠追。张生取弓箭在手欲射,忖道:"如此佳人,一箭射死岂不可惜?我以连珠箭中凤头,待她感我不杀之恩。"喝道:"女郎看我射�凤头。"
女英着了一惊,其箭已至面前,女英以手接住,喝道:"接住了。"语未毕,次箭已中凤头矣,方知张生有连珠神箭,百发百中之妙,乃箭下留情,不忍伤害之意。将欲勒马回阵,张生马已抢到面前,只得重整干戈再战。又是二十回合,直杀得女英有招架之功,无回敌之隙,浑身是汗,遍体生津。张生知其乏力,把鞭丢一空,赚她进来,女英被张生杀乏了,看他有空,更不辨真伪,乘空而入,双锏尽力齐下,被张生把鞭一逼,双锏落空,竟扑在张生怀内。张生轻舒猿臂,抓住狮蛮带,拎过战鞍鞒qiao,勒马住本阵就回。只听得西阵上高叫:"留下吾姐。"张生回马看那女将,手持双刀,坐下黄标马,浑身俱穿黄。但见:头顶金冠分凤翅,黄金铠挂龙鳞砌。淡黄袍上绣团花,丝蛮宝带吞头异。腰下常悬三尺锋,打将金锤如猛鸷。窜山跳涧狻黄班,斩将搴qian旗双刀利。一心要报父姐仇,脸色腾腾生杀气。
张生看她来得凶勇,忖道:"要与交战,必须放下手中擒的,不如以神抓伏之,擒她过来,卖个一箭双雕的手段,表我盖世英雄。"随于豹皮囊内取出飞抓,祭于空中,喝道:"女将慢来,看我飞抓取�首级!"女杰正赶来救姐,听得此言,抬头一看,好利害也:红缨映日云雾迷,空中响亮似春雷。五爪伸缩如龙戏,一系不挂似蜃shen飞。首级不取它不去,心肝不见他不回。昔年马援擒武伯,今日张生伏丽姬。
女杰见那飞抓看看落在头上来,惊慌了,忙叫道:"张将军饶命。"张生道:"丢了双刀我饶�。"王女杰没奈何,只得丢了双刀,伏鞍哀告。张生道:"不妨。我来救�。"回马竟到女杰身边,把豹囊一抖,收了神抓,乘势将女杰亦拎过马来,也不回阵,竟上武厅来,三军喝采,旗鼓司掌迎接。原来此抓劈面打去,则伤人命。顶上盖下,原是吓唬人的。女杰不知原故,被他一吓便弃了双刀,张生乘她慌张时生擒过马,完了这桩公案,此极有智量,极有仁慈处。
何、许二公并其父见张生鞭伤王飞豹,生擒王女英,抓伏王女杰,真是独挡三面,盖世英雄。迎将下来,见张生一手挟着一个。何公道:"贤契且莫放手下马,我敬你个擒王手。"满斟一大杯,叫门子奉张生饮了。许公道:"秋帏在迩,我敬你个折桂手。"张生也饮了。
何抚台道:"既云折桂,探花亦可讲了。"回对张父道:"如此令郎,为父的也该敬一杯。擒王、折桂我二人俱已讲了,探花让你讲罢。"张弦也着人送酒一杯与张生,却不说话。何公道:"令郎左英右杰,万人俱见,何讳探花名义。"三人大笑。张生自觉脸红,挟二女飞身落马。轻轻放下地来,低声道:"阵上鲁莽,多有得罪。"二女脸红不语。
张生谢了何、许、父亲之赐,各各慰劳了。抚台着二女同飞豹回寓,明日别有话说。又着差官送些酒肴与王氏父子。一边吩咐排筵与张生贺功。张生密吩咐张忠张义送酒二桌到王飞豹寓道:"我相公阵上冒渎,欲来请罪,奈抚爷有酌,不能脱身,薄具菜酌,命小人送来,望王爷笑纳。"王公对来使作谢,收了。夜与二女道:"是好仁慈的好汉也。我败犹自可,你们一个连珠箭只射凤头,一个飞抓不取首级,若是尽他力量,莫说我父子,再添三个也断送了。他还是这等谦恭礼下,真是万中无一。"二女合口同声道:"正是文武双全,情勇俱到的豪杰。"王飞豹欲把女儿许张生,又不知女儿心中如何,又未知张生有亲事否,又不知哪个肯嫁张生。她姐妹二人也有此意,但都不好开口,各各点头会意,竟不说出。却不知何、许二公已有此意,问张生可有亲事否?张生道:"有愿在先,文武如生者方可娶。"何、许一发会意了。
次日王飞豹亲叩辕门,门上人通报了,何抚台召入。王飞豹上前跪禀道:"王飞豹不度力量,前来投献,今知才艺卑陋,不堪大用,特来辞老爷回去。不敢擅便,请老爷钧旨。"何抚台道:"你既千里投献,岂有空回之理?昨日之战,不过欲见你等功力如何,好量能授职,原无他意。我不日起兵援辽,正欲借重你为先锋。有功之日,题请过了,自当重用,必不虚你来意。"王飞豹道:"老爷这里有张舍人这样人物,何攻不克,何战不胜,小的父子三人,败军之将,安可复用,只求老爷方便,放小人归去,足感洪恩。"
何抚台道:"张舍人乃本院得意门生,文武双全,慈勇两备。他虽胜了你父子,在本院与总爷前,着实赞你父子才堪大用,不可以一蹶失上城之将,你不必推辞,此去援辽,剿退囚虏,恢复辽阳,封候指日可待。正是树奇建功之际,不可当面错过。"王飞豹看何抚台言语真诚,只得应允了。何公又问道:"你二女可曾许人么?"王飞豹道:"小女有愿在先,必才艺相当,方偕姻眷,如今尚未有主。"何抚台道:"昨日张舍人如何?"王飞豹道:"他是贵介公子,文武全才,小女怎敢高攀?"何抚台道:"张舍人也有愿,要才艺相当方娶。昨战后甚赞令爱绝伦,甚有倾慕之意。本院与许爷商议,问过你后,好成就这段姻亲。"王飞豹谢了何公,回到寓中,把这些话对二女说知,二女低头不语。
且说何抚台差人会同许总兵,打轿竟到张家,张生父子忙穿公服相迎。茶毕,何公道及作伐之事。张父问是谁家,何、许二公合口同声道:"就是昨日比试二女。我看她才色俱妙,堪为郎君之配。"张公道:"这个使不得。彼乃远方小民之女,吾乃名门阀阅之儿,良贱既分,尊卑有别,怎好议亲?"许公大笑道:"老先生差矣。令郎有愿,非才艺相同者不娶,除了此二女,哪里再寻这样对头。况王飞豹道,其女亦有誓,不嫁康夫。如此看来,岂不是天付姻缘。且令郎文武超迈,必能建用于世,得这样内助,真是家门有幸,国运兴之兆。公乃世之奇男子,何必效俗子拘儒之说。从来英雄起于微贱者不少。使王子领兵援辽,封拜俱分内事也。且太原王氏,原是旧家。二女仪容,亦非村俗也。佳配难得,岂可当面错过了。"何抚台道:"此言极是,张公休得执滞。"张公听了这一席话,便应承了,道:"既承二位公祖吩咐,谨当如命。"
第三回 钟子智排迷魂阵张生误入阿斗城当日张父应允了亲事。因问道:"他有二女,吾只一子,还是娶大娶小?"何抚道:"昨日令郎双擒过马,今叫令郎当双娶过府罢。"许公道:"大人所言极是。"张弘道:"怎么好去说?"何抚台道:"不妨,我自有主见。"
辞了张弘,到府中吩咐巡捕官:"外面有官媒唤一个来。"少停,官媒唤到,磕了头,何抚台吩咐了一番。官媒竟到王飞豹寓处,首其来意。王飞豹道:"不知是说大小女?说二小女?"官媒道:"何、许二爷叫我上复道,二位小姐昨日都是张相公请过马的。娶了大小姐,难为二小姐,娶了二小姐,怎发付大小姐。既是同遇,今当双娶。以完二位令爱终身大事。愿王爷仿尧以二女配舜之事,慨然允诺。"王飞豹道:"承二位老爷吩咐,极是有理。但婚姻一事,关于终身,不知她姐妹们主意如何。就浼mei你替一问,便好商量。"官媒进去见了女英女杰。把前事说了一遍。二女道:"婚姻事,女子如何主张。全听爹行便了。"官媒以此言与飞豹,飞豹只得允了。
张家择日送聘礼。未几,双雀屏开,贺客满门。何、许二公各助奁嫁妆,与飞豹送嫁。飞豹将二女所用双锏、双刀纵列在前。张弘夫妻公服迎亲家至堂,二位新娘出轿。比在阵上更是不同,那女英眉黛青频,莲脸生香,似临世之仙女,这女杰天娇艳倩,姿容横生,如采药的仙姑。有诗一首赞二女之美:风细娇荷对语,日晴好鸟和呤;不输湘灵二女,一双倾国倾城。
二女左右,张生居中,行礼毕,送入洞房。乐人退去,三人卸了礼衣坐下。张生道:"阵上鲁莽,有惊二位贤妻。"二女道:"冒渎虎威,深感不杀。又蒙君不弃,得充下陈。愚姐妹在生之幸也。"张生道:"尔我择配,各有前愿,今日相逢,夫岂人为。良时已临,请贤妻登驾。"起身为英、杰除髻,邀之床。英、杰有难色。张生兴发如狂,一拥上床,即欲云雨。英以让杰,杰以让英。张生道:"二妻原是姐妹,依次而行便罢。"女杰以被蒙首而睡。张拽女英为之,解裤迫而视之,见肌如凝脂,觑�肉突起。清深缝细,香馥从胸臂间袭人。生甚爱之,抱女英而吮其舌。英偃yan卧不敢动,生急启其股,英乃交浼其足。生复启之,英簌簌心跳,耳语曰:"可畏人。"生亦耳覆道:"不叫你苦。"随以手启股,而股乃分。生握绿尘铲之,英以手蔽其蕊。生虑其不胜也,润之以唾。又而张生绿尘又此物中铮铮者,以小就大自不可禁。
生益施唾,津津然润其蓓蕾,英乃处子,初无所钻凿。乍一冲。而英急抱生,�若有所不可忍。张徐以指拨其窍,又以唾自润其绿尘。英固啮被忍之,乃丰锐者取中少许馋着点化,腥红已盈褥矣。
张只以少许震荡之,而津唾又枯,内复若迸裂者,又以唾浸其蕊萼e,蕊娇萼嫩,遂微舒。张乘少隙,更为锋刺之举,而英且以为太猛,不觉泣而啼。张掩其口,恐外人听之也。绿尘亦退着于裤际,英声亦寂。生又佐以唾,浮溢中外,曲而缓趋。更进少许,大抵濡首而摩顶头矣。英此时觉少宽假,而张且徜chang徉yang焉,踌躇焉,鼓亨而顿且辔pei焉,但两峰壁立,不可盘旋,虽五丁神爷画然为二,而尚觉人行蚕丛之陡绝也。宛转移时,忽忽又进少许。英憔悴甚,耳语曰:"请以明日。"生曰:"今纵不能戈船遐踏,亦欲铁甲渡关,其忍而更受我。"英固啮唇齿而受之。
挨过半矣,英曰:"无动。"生动不已,英口缨缨皆受创声。张动既久,而内亦稍润,遂兴勃欲决,而强制其半不可入,动转急。英见生渐奔突,仓卒不知所为,然业深入其中,惊窘特甚,苦遽无极,间啼出声,旋即坚忍。
生奔突既久,又觉绿尘之转巨,纵横半倾,英甚不胜排壁夺寨之苦。俄而甘露下降,琼浆上腾,火轮烈焰,一时顿消。英曰:"何以发付吾妹。"张曰:"吾能独挡三面,岂令她寂寞也。"随去侵杰。杰见张生与姐连兵,温柔且亲切,情亦勃然,而终惧其唐突,一念之中,又爱又怯,此身几不能上,只得咬定牙根推睡。
生揭被,杰以手拒之。生曰:"吾俗从子午谷直抵长安,亲见汉宫威仪,尔乃闭门不纳耶?"揭被而入,脸偎臂枕,勒马竟闯鸿门。杰仓皇失措,谓生曰:"郎出锐师攻之,妾请焚舟济河矣。"生曰:"为囊沙背水之阵如何?"杰曰:"野战有期,今弟探哨以谍之可也。"半推半就,心惶惶而靡所;如送如迎,魂摇摇而不定。男贪女色,几欲长风破浪;女惧郎雄,还求勒马以停骖can。正是:从来未解到花关,及到花关夜尽寒。
女杰但娇啼数声,达曙不复发一语。
三人同枕而眠。早已曦轮东指,丹霞射牖you矣。此后夫妻和美自不必说。王飞豹为何、许二公荐拔,以武功做了天津参将不提。郑雄差人探得此信,把取天津念头息了。
闲话休说,单表天津有一秀才,姓钟名图南,字六翮,文通孔孟,武达孙吴,美丰姿,尚气节,饱经济,识时务,风流自喜。宋玉、相如、韩翊之徒不过是也。而又富于资财,挥金如土,结客如云,又孟尝君之流亚欤yu。只有一件,却是极好南风,一经赏鉴,千方百计,必要如愿方休。
自那日见了张生连胜三将,娶了二女,私叹曰:"人美如此,才大如海,力勇如虎,吾地有此佳品,真奇货可居也。"遂心生一计道:"此人风流倜傥,岁月事自是不免,我薄有文名,以慕才而往,必中吾计。"遂备礼物往贺张生。生知是名士,整衣出迎。钟生道:"久仰大名,如春雷灌耳,今得瞻仰,三生有幸。"张生道:"辱承先施。先生蓬荜,失迎有罪。"茶后继之以酒,甚欢而散。
次日张生带仆回拜。钟生喜极道:"张兄来得正好,适有六位女郎来望小弟,弟正欲着人来相请。不意吾兄惠临,正好大为倾倒也。"因呼诸姬来会。各通名字。一名燕含杏,一名黄海棠,一名桃有华,一名左湘兰,一名金金莲,一名梨花朋,俱是天津名姬。张生以目熟视,人人艳丽,个个天娇。既而珍肴备陈,金瓯迭泛。张生几不知身在人世矣。酩酊后,六女郎求品题。张生遂发大兴,各拈诗一句为干,赠曲一枝,书于扇头。
赠燕含杏配杏花
空劳神女下阳台:
[二郎神]文葩叶正芳菲在,韶春半度,似一片红霞枝上护。惊眸,浓艳天然,色相难图。
[女冠子]不向墙头显丽肤,高阳台还自向上林里露,怎许那无情蜂蝶等闲相妒。
赠黄海棠配海棠花
黄鹂飞上海棠花:
[黄莺儿]春色透芳姿,沁琼肌,浅淡脂。临风尽把新妆试。
[月上海棠]分明是樱桃含颗,金弹垂丝。今日里此地栖迟,不枉却锦江来至。探花使,为一种轻盈,惹动情思。
赠桃有华配桃花
人面桃花相映红:
[江头金桂]向只道武陵溪远,怎知在目前?只这门中一朵,群芳都贱。更何须玉洞中万树鲜?
[一江风]自愧分薄,三生何幸迷刘阮?芳心喜正联,别情苦倏言。
[柳摇]愿明年相见,相见明年,不减去时娇面。
赠左湘兰配兰花
美人颜色娇如花:
[念奴娇]胎含几畹,比寻常艳冶名花,别自清奇。向日迎风飞舞处,香散故来沾衣。还异,惟愿参芝不赚伴草,潜踪幽壑少人知。
[赛观音]真占尽万旖旄。
[玉芙蓉]更须知,擅名金谷自相宜。
赠金金莲配荷花
红裙争看绿衣郎:
[香柳娘]羡亭亭雅妆,清奇堪尝。出泥土不着泥涂相。
[虞美人]缀绿荫九夏生春,舞幽风十里闻香。
[好姐姐]娇羞一段,从教输六郎。
[朱奴儿]凌波上,无穷相思长。
[贺新郎]嘱兰舟,仙客轻摇桨,怕容易,也减红芳。
赠梨花月配梨花
正直窗栏月一团:
[锁寒窗]
迥群芳不斗精神,掩重门味自真。投淡月,梦冷闲云,雪亏清瘦,霜输叶柔嫩。亚一等。香含玉蕴。
[人月圆]
间寻纶元帧诗句,错赠他人。
信毕直挥不待思索,题赠已毕,各皆惊羡。钟生看了道:"奇才天纵,虽元人不能过也。"复整杯盘,再传觞畅饮。醮楼已三鼓矣。张生告回。钟子曰:"才子佳人,正好作伴,何忍舍此去也。"张生欣然不辞,遂留寝于钟子书房内。
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
色不迷人人自迷。
钟子设铺令六姬伴宿,告别而退。六姬轮流奉承,张生几于应接不暇。事完,梨花月献滚酒一觞助兴。张生一饮而尽,便头重脚轻,伏枕而睡。此乃钟生所造迷魂酒也。
钟生至,见张生沉睡,呼之不应,摇之亦不醒,乃令六姬退去。解衣就寝,以手摸之,温润如玉,至龙阳处,津津有水。钟子大骇道:"此物奚宜至此?"转思道:"是了,他连度六姬,多管是淫精,即以此物作开路先锋,不强似津唾耶。"因以手钻探其穴,甚觉有趣,侧身而进,举孽根�之,滑溜顺利,猛一撞。张生梦中一动,钟急住马,张生又复睡去。钟增之以唾津,以指润其情窟,再抹其孽根,举身而�之。着力一挺,已过半矣。见生不动,又是一�,俱已到根,大抽大弄,张生竟若不知。钟子道:"索性是索性,�得个快活便死也得甘心。"乘势推转其身。张生被迷魂酒迷了真性,梦中还认是女郎调弄,便随推转身,虽欲不然,却也不能挣动。钟衔枚急走,直捣黄龙府,狂肆奔腾,提蹶之态约千余下。张生屁股内若有从中来者,钟子竭具才力,掷梭游刃,曲尽淫趣。张生醉梦中,此身不能自主,屁股内若有虫钻,外则似刺而非刺,内则欲舍不得舍,不觉身摇荡,口呻吟,腰或播之,臀或耸之,手或攀之,骨悚song而心荡,神眩而息微,足舒缓,体委顿,几不知此身是男是女也。钟子心荡神摇,阳精涌溢,将乐而死,不出孽根,紧抱而睡。
至五鼓,药气稍退,张生醒,觉抱睡者似非女子,且屁眼内若有物塞其中者,知是中计,把手一推,翻身跳起,披衣不床,屁股内淫水竟流了两腿,大怒喝道:"何等顽皮,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将谓我剑不利乎?"挈qie壁上挂剑在手,欲斩钟子。钟子亦惊觉,忙披衣下床,跪请道:"不必发怒。愿斩吾首以泄兄恨,以完吾愿。"张生看他毫无惧色,说话从容,便问道:"这是怎么说?"钟子道:"弟实慕兄才色俱备,愿一嗅余香,死亦甘心。故踵门拜谒,邀姬相伴,无非欲遂此念。今业已完吾愿矣。请斩吾首以成两美。令天下后世知钟生为情而甘丧其身,张生为失身而诛匪友,吾两人俱可不朽于天下,吾非不知张兄虎威,触之必死,但愿之初,便已把生死关头打破,不到今日商量也。"引颈受死,略无惧色。张生掷剑长叹道:"是我不合轻身到此,至中奸计。男遭女淫,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言罢泣下数行。钟子道:"小生一念之差,至污尊体,静言思之,死有余辜。愿兄免自伤怀,弟固不惜一死谢兄也。"言罢,拾剑便要自刎。
张生忙抱住道:"事已至此,虽死何益于弟。兄真痴人也,死虽一字,有重如泰山者,有轻于鸿毛者。兄以一死搏片晌之欢,何轻视其身乃耳!"钟子曰:"不然,吾兄才兼文武,色冠俊髦,得一识荆,九死靡恨。今情已慊,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又何不可死乎?"张曰:"兄言及此,真情人也。弟虽男子,亦裣衽甘为妾妇矣。"钟子拜谢,张答之,携手同寝,更不复有嫌疑之迹。
第四回 救相山两好分情献京师一朝际遇钟、张之好既坚,嫌疑之隙顿解矣。后或彼来或此去,同心断金,勿三勿二。秋帏同试,钟、张联登,正欲进京会试,忽何抚台着人来请,张生忙见何公。何公道:"令岳征相山,不识地利,为贼引入重地,迄今已困二十多日。适接宁抚军门告急文书,我欲发兵去救,怎奈诸将不堪重任。欲劳贤契一行,又值会试此上,此事如何分解?"张生道:"功名事小,骨肉之亲,岂有不救之理,无需父帅挂心,门生回家辞了父亲,同山妻提兵往宁抚救援便了。"何公大喜。张生回见父母,道以前事。父母道:"救兵如救火,事不宜迟,急行勿滞。"
次日同妻往教场,何、许二公摆酒为生送行。张生接过兵符印剑,令二妻领兵先行,十里外伺候。
却说钟子正打点欲同张北上,忽张忠至府,辞曰:"王爷被困,义在必救。军情紧急,不能少延。何、许二爷祖饯长亭,不及面辞。嘱咐相公北上保重,主人耳听好音。整旅归贺。"钟生闻得此言,如有所失,又知抚台总兵饯行,不好闯席,急吩咐家人办酒二十里外,饯行话别。候久,忽见旌旗飘摇,一彪军蜂拥而来:腾腾杀气滚尘埃,隐隐红云映绿苔。
十里正闻戈甲响,一座兵山出土来。
钟生着人通报,张生把兵扎住,出迎道:"家岳被困相山,将及一月,情势不得不救。吾兄北上,春榜自当为第一人,但恨弟不能与兄连辔观花,附骥千里耳。"钟子道:"军族之事,兄所素谙an,弟不过虑。但相会未几,顿分南北,既激烈丈夫,到此亦肠断矣。"杯盘既陈,阳关迭唱,三军催行,两情悒怏yang。钟子口占七言律送行:忆昔交论海天秋,风云联翩喜相酬。
几回遥想惟驰梦,此日相逢气最投。
花下谈诗开逸兴,尊余话别起新愁。
悬知得意庐龙塞,早斩楼兰慰远游。
听罢泪落,亦凄然吟五言律一言以复之:含情惜远别,尊酒暂流连。
故国旌旗蔽,他乡戈马偏。
观花北上苑,破敌岭头烟。
两地思千里,淡愁望眼穿。
彼此凄其,可咛再四,勉强而别。张生大军往抚宁进发,一路浩浩荡荡,半月而至。见抚台呈上知会文书。邹抚台知是新科文魁,好不尊敬。开筵相待,三更始罢。次日平明,邹抚院助兵一万,战将四员,一听张生指挥。
越三日,始到相山,贼主海潮知有救兵至,急整军出迎,两边射住阵脚,海潮出马,金冠雉尾,红袍金甲,左有沾草飞,右有独眼龙。张生出阵,右有女杰,左有女英,大骂道:"无知贼子,好好解围遁去,还好佛眼相看,若道半个不字,杀教你片甲不回。江心补漏,悔之晚矣。"海潮大笑道:"被困之兵,如辙中之鲋;远来之救,似雨中之鸠,正好凑数同死!"拍马舞刀,直取张生。张生挺戟相迎,好杀:二将坐鞍桥,征云透九霄。急展方天戟,忙挥大捍刀。这一个兴心救岳父,那一个用意困英豪。这一个戟去,龙飞凤舞,那一个刀来,虎笑龙号。真如一对狻suan猊斗,不亚翻江两怪蛟。大战千余合,被张生暗取火龙标,喝声叫着,正中脸上,标到头炽,死于马下。张生飞马来取首级,早有独眼龙飞马抢出道:"杀吾主帅,不共戴天,我与你拼个生死!"
张生挺戟来战,早有女英拍马挥锏叫道:"郎君住手,待妾来擒这贼。"两马相交,并不搭话,十合中,被女英头顶一锏,打得脑浆迸裂,死于非命。沾草飞跃马摇斧,喊道:"不要走,我来为主帅、哥哥报仇。"女英欲再战,忽女杰抢至道:"姐姐留此贼与小妹杀罢,也不负小妹来此一遭。"女英勒马停着,女杰大战沾草飞,斧刀并举,两马咆哮。恶战二十合,恼了女杰,虚晃一刀,哄他并力砍入,逼开钺yue斧,双刀齐下,可怜连人带马砍做五块。张生挥动大兵,杀散重围。王飞豹知救兵至,领兵杀出,贼兵四散逃生。翁婿父子相逢,不胜悲喜交集,领兵回抚宁。邹抚台设筵庆功,请旨发落。凡三月方得班师,回天津。春榜已不及矣。一日书房独宿,念及钟子,漫成《生查子》一阙:弟当悲独夜,月亦厌空床。故惊鬼梦断,却送可怜光。孤影起徘徊,月光亦惆怅。月落不成眠,鸡声入罗帐。
情不能已,又成《长相思》一阙:
去悠悠,意悠悠,水远山长无尽头,相思何日休。见春愁。对春愁,日日春江认去舟。含情空倚楼。
又做王建宫一七体《别》《思》《梦》《怨》四首:别别。灰心,结舌。魂黯然,气呜咽。长情短情,一缀再缀。鸳鸯谱相思,鹧鸪鸣冤诀。泪落一滴一珠,马行一步一折。曾闻有泪不轻弹,英雄到此应啼血。
思
思。不惯,难支。如醉梦,似颠喜。既去复来,倏定又题。抚弦怨欲绝,展卷意先悲。心灰肠断在我,忘餐残寝因伊。古往今来都抱恨,人生最苦是相知。
梦
梦。神交,情恫。留半枕,待一同。莫往莫来,谁迎谁送?假寐尚如逢,临征岂无匆。才惊蓝桥水溢,又讶庙火狂伤。伤情是枝头鸟,不管离人空外弄。
怨
怨。易别,难见。欲火熬,咄书空。悠悠言唁,对月徘徊,临风频留恋。泪依然还滴,神伤凡曾不涓?侬也要斩情根,怎奈情根不受。
题咏颇多不能悉记。且说钟子自张生从戎去后,甚是无聊。因题《自君之出矣》十二绝,以纪相思。
其一
自君之出矣,无日不相思。借问意中人,此情知不知。
其二
自君之出矣,咄咄日书空。只见南来雁,不见大江东。
其三
自君之出矣,不言复不笑。岂是畏人言,奈彼是同调。
其四
自君之出矣,灯下惜怜征。照他偏有艳,对我故荧荧。
其五
自君之出矣,恨把鸳被废。不得叫合欢,独落相思泪。
其六
自君之出矣,牢骚怕问天。自古情痴者,多是赋缘连。
其七
自君之出矣,假寐亦如逢。泪在人何在,徒自叹飘蓬。
其八
自君之出矣,怅怅欲何归。乘风化黄鹤,直向楚天飞。
其九
自君之出矣,恨杀碧流汇。只会送行人,不尽相思垒。
其十
自君之出矣,揉碎薛涛笺。不作姻缘谱,只传别恨篇。
其十一
自君之出矣,历把痴情写。不必笑尾生,我亦情痴者。
其十二
自君之出矣,弹剑唱骊歌。一曲两行泪,何处遇荆柯。其后到京在寓,梦与张啼泣。醒来枕上吟《生思子》一阙,以纪其事:床空夜复夜,单情何日双。独眠虽已惯,觉来情忽伤。恨与别时久,愁因客路长。梦啼珠泪尽,枕上湿千行。
次日早起,见红英半落,绿茵渐成,春色过半珊,感而题《长相思》一阙:愁无言,闷无言,红飞满庭春事阑,思君不见还。
阻关山,望关山,倚遍栏杆芳草残,盈盈泪空弹。
春榜开,开拔高魁。殿试中二甲,双庶吉士选入翰林。正期给驾荣归,忽陕西兵变,缺官,以钟子后场深通兵事,加戎政尚书,诏封若有成策,赐上方剑,得便宜行事,即日登程。
钟子道:"我与张千好恁缘悭也。打叠相逢,又遭远别,天耶人耶!"限期紧促,不敢少留,只得修书差官往天津,请张生到陕相会。钟子单骑就道,誓清西陲。
正是:
仗戎西陲意气雄,斗悬金印重光戎。
沙量虎帐筹何秘,瞿渡鲸波计自工。
血染车轮螳臂断,身膏齐斧鬼群空。
归来奏凯麒麟殿,肯今单骑独擅功。
到陕中,贼盗闻风四散。钟出榜安民,诛元凶而赦小过,给饷粮,惩贪削污,军民肃然。有以贿求把总职者,钟子曰:"把总乃千夫长,才德不堪,则千夫受害。且被以贿进,必于千众军士上取偿,国之大事在戎,因以为利,将视我为何如人?"却其金,诛其人,头悬之军门,众皆骇然,一时常例公费折毫销倾之蔽,顿然一变,四境贼化为良民者千余人。
却说差官到天津卫,下了文书,挂了号,到张府来见张生,张生开门见之。书云:长亭祖帐,迥jiong隔人天。旌旗所到,当称得意。相知如弟。值有事之秋,不得赞翼一谋,为知已任劳。静言思之,何以为情!令尊令堂无恙?冬底北上,一路冻蕊寒葩,无一非伤心之物,兼以新旧迭更,身遐心迩。抚今追昔,不禁涕四交横也。春榜恨不能作第一人,以为知已者辱。正期给驾言旋,相看共慰故人。奈何王事扉fei临,又膺ying戎政之责。弟行矣。单骑就道,誓清妖氛于潼关,兄来乎。四牡皇华,高耀吉星于西岳。弟图南宋立恭候,别后诗进附览,以表瞬息不忘之意。
张生看了,喜动颜色。正欲辞亲往陕西,不意其父火疾大作,三日而死,张生哀毁允里,百事俱废,死而复醒者数次。差官知不不谐,只得辞行。张生道:"我本该去望你老爷,奈我当大故之中,不得亲谒,空劳你走了一遭,我写书复你老爷去。"书云:自联襟袖,越半月,至相山。大小凡十一战,解岳翁之围,而擒其首领。盖二妻之辅翼,三军之用命也。宁抚邹公,又为提请报捷。岳翁遂升甘肃总戎。羁迟三月,始得振旅而归。春榜已不及矣。悠悠此情,其何以堪。吾兄遭际圣用,服官三月。由庶士进翰林。遂加戎政尚书,赐上方剑,得便宜行事,专封生杀。自二品以下,不待请肯。此从古不可多得之遇,而吾兄一旦遇之,变大为知已生色哉。差官来,急欲同往,不意天降丧乱,夺我家君。去文绣而衣衰麻,变欢娱而为哭泣。悲喜事固不可同日语矣。吾兄乎,冢宰一方,正鹄万姓,当夙su夜匪懈,克柔克刚,庶有以报天子之望,付苍生之仰也。三年后,弟观风贵辖,见路不失遗,夜不闭户,弦歌盈耳,欢声载道,此钟子教化之行也。弟沥酒西方,以贺别后。诗词并附照。弟张机破涕复。
第五回 为朋情提军破贼辞圣主弃职归山差官回天津,呈上张生书。钟子开缄看了,叹道:"我两人魔头为何若此之多也?"只得差官往天津吊慰不题。
光阴迅速,瞬息又是三年。张生别了母妻,上京会试。一举发甲,殿了探花。天子披阅表策,见张生《民情表》中,有"二月丝,五月谷,念此苍生;南有箕,北有斗,谁非赤子?破家折业,虽怀土以难安;抢天呼地,欲叩阍而无力。鸿雁之勤劳如此,牛羊之刍牧谓何?固宜摇生丝线,蒸怨气于天毛;奚必忏应黄陵,兆祸萌于石眼。捷而走险,陇蜀闽越,桑麻化为旌旗;急则弄兵,汝颖蕲黄,牛犊变为剑戟。行路难,风萧萧而鬼哭;无家别,日冉冉而鸟啼。"以为深切之情。诏对,问以天下事,口似悬河,明如指掌。至兵事,则历历披陈,俱可见之行事。问及弊端国势,则痛哭流涕,言某事起于因循,某事起于姑息,某事起于附和,某事起于朋党。天子恨相见之晚,公卿羡际遇之拢陕西告急,召张生议之,因示以表。张生再拜披阅,乃钟子表也。内有激切语云:"潼关县令田必得,鸱张存心,狼顾秉性,贪酷岂止申韩?暴虐不输桀纣。昊天震怒,三年不雨;小民抱怨,六月飞霜。不思改过自新,犹然桀骜不训。催科急,而良民弄兵于潢池;抚字疏,而赤子操戈于同室。城门之失火,池鱼之受殃。既破潼关,遂袭陕剩屡征不克,招安愈猖。兵围半载,叹水火之不通;粮道四绝,痛饥稃之交集。枵腹枕戈,孤城旦夕难支;罗雀掘鼠,士民一饱不得。路当三辅,实神京之保障;道通九省,乃天下之藩篱。素食当诛,千万孤臣不足惜;金汤一破,万里长城岂不可危?望救不殊望雨,解围何异解悬?"张生看了,跪奏道:"陕西乃九边通衢,不可不救。倘有疏虞,则神京动矣。"天子道:"依卿所奏,何人堪任此职?"张生道:"京师将佐,未经大敌,不堪重任。外省兵将,一时难至。臣当勉任此职,以分圣忧。"天子道:"卿乃文臣,不意又谙武事,此国家之福也。"又问用谁为将,张奏道:"无如臣妻。"龙颜大喜道:"英雄固出在一家耶!"张又奏道:"须敕甘肃总兵王飞豹进兵合攻,方为万全。"俱准奏。
次日早朝,敕封张生提调九边都督大元帅、神策上将军,兼管军民官吏夷虏大冢宰,赐白旌黄钺,尚方剑,先斩后奏,得专封生杀。兵部应兵,户部运粮,天下军兵官吏,任从调用。张生谢恩过,点兵十万,即日起行。天子赐御酒三杯,百官俱送至都门,祖饯而别。是好军威也,但见:陈列八方,队分五色。左冲雄,右突武,前茅英,后劲弩,拥着中央;赤羽日,白旌月,青盖云,皂旗雾,蔟着黄钺。浩荡荡,雷戟霜戈,行如波涌;威凛凛,雷镇霆鼓,势若山移。顶灰贯甲,冲锋将士勇如龙;挺剑轮枪,打阵儿郎凶私虎。挡牌手,有砍马之能;鸟统手,有破狼筅之妙。一声鼓响,诸营夺刀逞雄威;竖棒锣鸣,众将委蛇随队伍。不亚轩辕皇帝破蚩尤,一座兵山踊出土。
军威严肃,一路无词,早到西安。张生吩咐扎营,按兵不动。西安知府于宾问曰:"救兵如救火,元帅勒兵不进,何也?"张生曰:"兵行千里,不战自疲。今我提十万之师,不半月至西安,疲极矣。急驱之战,必损锐气。我已差人知会甘肃王总府,约日进兵。前夜乘黑已抵城下,射知会文书与钟戎政。只等日期一到,便当破敌。"于宾看他说得容易得很,半信半疑而退。
不觉已是中秋,张生请知府到军中吩咐道:"老营在此,劳贤太守一为料理。今夜看张某破贼也。"传令下,人要含枚,马要摘铃,进驱贼寨。正当三更,此夜月色蒙蒙,秋风飒飒,贼人正在醉梦中。一声炮响,喊杀而入。贼兵慌忙爬起,人不及甲,马不及鞍,张兵就在营中放起十数把火,照得通天彻地。甘肃军从北路攻入,张兵从南路攻入,钟子兵从城内杀出,三面合攻,直杀得:白草殷红,黄沙腥赤,血泻流川,尸横山积。马脱鞍而悲嘶,剑交卧而枕籍。创深血犹滴,伤心气犹息。首碎驼蹄劲,躯裂霜锋剑。将军断颈,空金甲之流黄;士卒身殂,从征衫之耀碧。吊有乌鸦,泣惟鼯鼯。。梦绕金闺,婚离故国。浪想图王,空怀马革。生长绮罗丛,零落阴山碛。恨化鬼辚辚,愁渚浓云湿。试风雨于战场,听鸣鸣之哀泣。
杀至天明,贼兵二十万,折去大半。着伤者,又一半。钟戎政催兵赶杀,贼首章大政领残兵夺路而走。一声炮响,闪出王飞豹,高叫道:"甘肃总兵王虎子在此,快下马受降。"贼将吴朗、贝戎双出,未及三合,枪挑吴朗,剑截贝戎,挥兵冲杀,截军大半。章大政见来得厉害,领败兵往西路而走。旗藩开处,见出女英,道:"贼子快降,免你一死。"章大政之子章龙出迎,刀锏并举,大战十合,被女英手起一锏,死于非命。挥兵混杀,不放归路。大政领兵又走别道。未及数里,一声炮响,撞出女杰,喝道:"贼子慢走,有我在次。"章虎、章彪、章虬三子齐出,女杰刀劈了章虎,砸伤了章彪,生擒了章虬。大政骇然,不敢冲阵,领败兵往乾山逃走,手下只剩千余骑。且喜此路无兵,往前奔走。
将近乾山,一声炮响,见出代天征剿旗号。早见一将,年约念岁,面如冠玉,齿白唇红,手提方天戟,坐下墨麒麟,高声喝道:"九边大元帅、神策将军张在此,好来纳命!"大政令邓壮迎敌,未及交锋,手起一戟,挑于马下。姚祥、武能双出,张生双发火龙镖,二将未及交锋而毙。董成、谢芳、曹德、阮虎、安勇、胡雄六将齐出,张生再发飞蝗,六将俱中门面而死。大叫:"不怕死的快来。"众军发一声喊,四散逃走。张生拍马挺戟,竟赶章大政。大政见势不谐,弃马甲兵戈,带短刀越山走了。张生也不追赶,振旅而回。
至中途,撞着钟子,两人见面,悲喜交集,各谈三年阔别思慕之怀,并马而行。张生把军马扎于城外,嘱二女将管领。钟戎政犒劳已毕,迎张入城,摆宴贺功。道及大政越山逃窜,钟子叹道:"可惜走了贼首。"张生道:"管教擒来。"忽报张忠、张义擒章大政在外,听令发落。张生叫上了囚车。钟子问道:"元帅何以知道他必走此道,伏兵擒他?"张生道:"前日兵驻西安时,弟私探地势,故于各路以重兵阻之。乘夜劫营,候贼兵一乱,各领精兵守住要道,算大政到乾山时,人马俱乏,弟领兵亲阻之,必越山矣。故预命张忠、张义于险道埋伏,掘下陷坑,候彼到时,不用张弓只箭,而贼首已擒焉。"钟子道:"贤弟用兵如神,随孔明不过也。"张生曰:"仗兄虎威,破此小丑,敢云功乎?"酒至半酣,钟起把盏,以目视张,张微笑接杯,两下有意,不能一语。将欲留宿,又碍张夫人在军中,真是无可奈何。
次日,王虎子辞回甘肃去了。三日后,张生辞钟回家复命。钟子留入后室,屏退左右,具酒相款。谈及三年前事,张生道:"缘悭分浅,屡遭阻抑。复思此景,岂可再得?"未几,黄昏上灯,各去大衣,相对痛饮。至更深,钟子起身,乘酒求合。张生道:"你我俱为大臣,如何还做此事?"钟子道:"一别三载,相思不得相见,人非草木,其情孔转矣。向者兵围铁桶,四外援绝,自分必死,但恨不能与兄一诀,将情魂不断,还期假梦相逢,了此情缘。盟兄提兵远救,相逢幸是活骨。凡此以往之身,皆情人所赐也。相逢未几,今又言旋,共领在前典刑在后,何敢相留?从今一别,相逢不知更在何时。言及于此,一刻岂止千金!柔肠寸寸断矣。片刻之欢,兄乃阻之,何忍撇人至此?"言罢泪落。张亦低首无言。钟因强之就榻,张不能拒,任彼施为。钟为之解裤,扶之被中。三年相思,一朝复聚,好不快活。钟放马竟闯辕门,张曰:"久未经战,候两军成列,大战未晚。"钟款款轻轻,紧提慢拽。少焉,张孽穴中情波四溢,喷如珠雾。钟更顿首彻尾,其情波之酽以白者,逆流而润,历尾闾而沾于席。其情波之汹以涌者,则随钟子之枝干而涓涓以出,即随胆淋漓而下。钟乘其意翕翕之时,突曳兵而出,张茫然如有失,欲即收而纳之,而钟且逡巡蒙葺闾城,微践门庭。张生屁股内痒麻不能禁,举身摇荡,或起或落,时颠时播,不复知此身之为元戎矣。张生疲而钟子亦兴荆为欢几何,而铜壶乱箭且五摧矣。遂不复寝,载斟载酌,载言载笑,而众军又已促行。钟子送至十里,祖饯含泪而别。
正是:
千山红树万山云,把酒相看日又曛。
一曲骊歌两行泪,不知何地更逢君。
张子回京,献俘于天子,天子敕诛章大政以警将来,封张生关内伯,行礼部尚书事,封其母肇忠夫人,其妻女英封忠勇夫人,女杰封忠毅夫人。王飞豹封关外伯。钟图南封陕西伯,行都督府事,永镇陕西。随行将士论功升赏。
后三年,川中大乱,官兵不能治,杀巡抚,破州郡,屡征无功。众官连奏:"关内伯张机,雅(应?)称之职。"天子准奏,加张生征西大元帅,提调天下军民官吏,照烈神策将军,赐白旌、黄钺,尚方剑,得专封生杀,赐龙凤旗,亲赠"代天征剿"四字。张生同妻领兵倍道而进。前至剑关,乃西川第一险阻所在。守关贼将童道正,部将卫山、辛奇。军师懒道人,善行妖法,遇战兴风走雾,神兵助阵,贼人倚为长城。当日闻张生领兵,素知他英名,便问计于懒道人。道人道:"不妨,将军去见一阵,便知高下,再作商议。"
次日,童道正领兵下关。辛奇出行,女英接战。大战三十回合,被女英卖个破绽便走。辛奇赶来,女英翻身一箭,已中辛奇额角,死于马下。张生挥动三军,大杀一阵。童道正败上关去,对懒道人商议道:"张生果是厉害,今日一阵便伤辛奇,如何是好?"懒道人道:"不必忧虑,今晚将军去劫寨,待贫道助阵神风,可以擒张机矣。"童道正大喜。
且说张生得胜回营,正坐帐议事,忽狂风把帅字旗吹得几折。张生道:"今晚定有贼兵偷营,二位贤妻伏兵待战,卑人单骑乘他尽出,便要取关。"算计已定,各领兵远伏,只留一空营。却说更尽,童道正同懒道人领兵直冲张营,喊杀入去,却是一个空营。急叫中计,四外火把起处,金鼓齐鸣。左有女英,右有女杰,前有张忠,后有张义,四面环绕杀来。卫山已被乱军所杀。懒道人见势不好,拔剑作法,好风:瞬时间天昏地暗,一会儿雾起云迷。初起时尘沙荡荡,次后来卷石翻砖。黑风影里三军乱窜,惨雾之中战将心忙。弃鼓抛锣丢满地,尸横马倒实堪伤。
童道正乘风突出重围,张忠、张义俱带重伤。女英在马上见风来得奇异,知是妖法,拔出宝剑,念念有词,将剑一指,其风便息。吩咐三军,着力赶上。女英、女杰当先,众军随后,席卷而来。童道正往前正走,忽见追兵来急,催军上关。急呼开关,一声鼓响,关上树起"代天征剿"旗号。关门开处,张生飞马抢到。童道正措手不及,被张生手起一戟,挑于马下。懒道人见势不好,一驾妖云便走,被张生祭起飞抓,劈空丢下云头,断送了残生。接着女英、女杰合兵上关。贼首魏原,闻风不战退去。
坐镇州中一十八载,女英生一子曰张威,一女曰贞娘。女杰生一子曰张仪。诏还京,加关内侯,行少保事。退与妻曰:"文至少保,武至封侯,布衣至此极矣。若不急流勇退,必有满溢之虞。"二女极口称是。辞表凡九上,乃允。遂反初服。王虎子亦告老就养焉。日以诗酒为事,名山大川无不流览,绝口不谈天下事。钟子闻之,亦弃官偕隐,有二女一子,子娶张贞娘,女配张威、张仪。后三子俱举进士,世世婚姻不绝。至今天津以为美谈。
第一回 成丈人退亲害亲俏女婿编戏入戏生死由来只一情,情真生死总堪旌。
以死论情情始切,将情偿死死方贞。
死中欠缺情能补,情内乖张死可盟。
情不真兮身不死,钟情自古不偷生。
这首诗,单讲一个小官因逃难他乡,情感知遇,生死不易,为情而死,就从死中做出许多事业,真是小官中的情痴,可为世法。
这人是浙江苕溪人,姓文名韵字雅全。其父以贡士出身,曾为福建南平县尹,不幸早死。母亲陈氏,泊舟自矢。兄文韶业儒。父在日,曾与本乡财主万噩结亲。其女正娘,甚是贤淑。怎奈万噩乃反覆小人,只知势利而不知亲义。见亲家死了,家道日微,便有退亲之意。且喜文生甚肯读书,年方十四,经书已达,写作皆工。人才十分出众,妆束自然华丽。
但见:
容貌虽非弥子,娇姿尽可倾城。
不必污人粉脂,偏饶出洛精神。
脸啄无瑕美玉,声传出谷新莺。
虽是男儿弱质,妖娆绝胜双成。
人才既生得好,便有那无籍的骗他去串戏、吃酒。也是他性近于此,说着便喜,一学便精。虽不失身,不免沉湎其中矣。万噩知道此事,一发决意退亲了。但只不好说出,遂下毒手,买强盗扳其兄为窝家,连坐文生在内。公人擒捕,抢掠一空。到官,其兄熬刑不过,只得屈招,遂问了死罪。文韵年幼,免责问,监后发落。其兄对韵云:"同死无益,贤弟不若保出,逃走他方,还留文氏一脉,做我不着罢。"文韵道:"原是屈事,皇天有眼,自有明白日子。且我去,一定累母累兄,如何使得?"文韶道:"如今天道不明,偏是做歪事的的降福,行善事的降灾。我死罪已定,怕他还又问个死罪添不成?罪料不能及老母,贤弟只是走好。"正说间,忽有公差到监,道:"小贼头,老爷叫你带文韵同见知县。"知县道:"你丈人万噩造退亲状,你怎么说?"文韵道:"犯人身且不保,哪要妻子?愿退便是。"当堂写了退婚文书,打了手印,嚎哭一常知县好不过意,批了执照。文韵依然下监,对兄道:"看起来,这件事到起在我妻子身上,连累哥哥了。"文韶道:"怎见得?"文生道:"他退亲之念已久,只是不好启齿,我又年幼,不好下手,嫁祸于兄,连坐弟名于内,便好退亲了。此计十分刻毒。老贼,我与你何仇,下此毒手耶?言罢,兄弟相向而哭,监人无不凄怆。
那扳他的强盗说:"你哭怎的?文韵死了,文韶之罪自脱。"二人恍然,知是万家所使。文韵道:"哥哥为弟家破身危,弟当速死以全兄命,好服事老母。"言毕,便欲自缢。文生抱住大哭一常至晚,禁子来点监,只顾把文生一照,睹定目不转睛。文生只是低了头。忽禁子问道:"那姓万的是你什么人?"文生道:"原是我丈人,今日已退亲了。"这一句话撇得那禁子暴躁如雷,喊道:"天地间有这样事?"袖中递出个包儿道:"你看,你看。"文生接过打开,却是一包银子,约有二十余两。文生道:"是银子。"禁子道:"不是银子,是绝命丹。你丈人把此银买我今夜送你上路,明日事成,还给我三十两。我不知他与你有甚深仇,下此绝计,原来是你丈人。咳,可恨,可恨。"文生道:"他立意要害死我,我不死,兄罪不脱,就请禁哥下手便是。"言讫泪如雨下。
禁子道:"岂有此理,你把我认错了。我肯害你,(就)不对你说了。你性命都在我身上。看来这贼情事也是假的了。"文生道及强盗先前的话。禁子便拿出手段,把强盗上了刑具道:"从直讲来,我便饶你。"强盗道:"不必用刑,是万噩退亲无由,着温提控叫我扳害。我原不认得他兄弟。"禁子放下强盗,与文生兄弟商议道:"他此计不成,必又生他计。我有一法,我代你写纸病呈,说你病重,叫令堂亲自来保。我自帮衬,保你出去。你到家中,对令堂说明其事,可逃窜他方。你兄我自当看觑,待事少定,觅个机关救他未迟。那老贼见你走了,自然也罢了。"文生兄弟又拜谢了。
次日,万家着人来讨回信,禁子道:"人眼多,从容一日,乘便下手,来见你家主。"回了万家,便到文家见其母,道以前事。文母飞奔县前,正值知县坐堂。文母递上病呈。叫禁子问道:"可是真病?"禁子道:"文韵病体十分沉重。"知县叫带出来。禁子到监中,与他兄弟道以前事。他兄弟两个难舍难分,嚎天打地,不肯分别。合监之中,无不悲叹。禁子急催,扯扯拉拉,不忍出去。
正是:
风雨萧萧破(脊鸟)(令鸟),不堪凄咽泪交零。
人生聚散浑难定,愁见飘飘水上萍。
文韶道:"兄弟去吧,不要误了大事。"禁子道:"此身不死,相逢有日,不必悲伤。令堂在外立等,乘官在堂上,迟则退堂,又有变也。"文生没奈何,只得拜辞歌子,同禁子出监。禁子又替他脸上涂些黄栀水,妆得蓬头垢面,似非人形。禁子带到案前。知县看是十三四岁孩子,知非真贼,只是被强盗一口咬住不放,不好释放矣。见病得如此狼狈,便道:"着陈氏带回去。"禁子叫陈氏道:"带你儿子去。"陈氏走上堂来,不认得文韵,道:"在哪里?"禁子道:"这不是?"陈氏赶近前,一把抱定,大叫一声:"娇儿!"便昏死于地。果然文生不像旧时容颜矣:鹘面鸡形少色,蓬头垢脸无光。鹑衣百结褪青黄,行步崴蕤模样。
病恹恹只欠一死,昏昏不辨两厢。可怜风流饱文章,倒与囚徒相傍。
陈氏大叫一声,昏死于地,须臾复苏。满堂吏役无不堕泪,知县也将扇掩面道:"他是病中,你好扶他去吧。"禁子又把他扶出县(衙)门(外),低声吩咐道:"急早行事,迟则有变,我再不能救你了。"文韵点头会意。
到家中见了嫂嫂,大家哭了一场,把从前事说了一遍。陈氏道:"老贼恁nen狠,只得避他一避。"当下收拾衣妆,当些银两。住了两日,恐生他变,正打点起身,恰好禁子放心不下,来催他避难。便道:"我替你背了行李,送你一程,指条路,你走好。"子母们哭了一场,欲留留不得,无可奈何,送至门前,怕人听见,不敢高声,含泪而别。
此夜月明如花,禁子同他行了半夜,已到延陵地方。禁子道:"我有公事,不得送你了,前面是西山,搭船便到西湖。绕城便是关上,可搭船至镇江,由镇江(乘)舟至南京。此地方英贤聚集之处,可以安身。觅个机会,便好在那里过活,再莫作回家想。等此贼死了,才方回来得。千万保重!家内事我自当照管。"洒泪而别。正是:已嗟骨肉如萍梗,又向天涯作别离。
禁子去了。文生背了行李,往西山而走。从来未曾出门,况是十三四岁如花似玉一般的一个小官,怎受此苦?
但见:
山险向人欹,深松暗路歧。
惊眼惟烟雾,何处辩东西。
路生人倦,早已走不动了,只得放下行李,席地而坐。恰好有只小船过,见文生有被套,便道:"大爷要往哪里去?"文生道:"上杭州。"舟子道:"来。"上了船,至松茅场凑了一伴,同雇行李,竟到关上,由镇江直抵南京。在惟新桥张家饭店内一住半载,又不晓得做生意,只拿着本书读。看看盘费尽,衣物当完,店中要饭钱。左右思量,无计可施。欲回家又恐官事不清,欲住则囊中萧然。天涯孤客,举目无亲。见细雨横窗,流莺聒耳,无一非增愁物也。走笔成《集贤宾》一套,以寄旅思:[集贤宾]窗前细雨沥乱飘,正人事萧条。猛听流莺声渐老,又新生一种愁苗,如何是好?第九十霎时又到,良计少,留不定昼春勘道。
[不是路]望坟魂摇,着处縻芫蔟翠袍,苍烟绕我,于何处索春桡?谩牢骚,柔红个个眠芳草,新绿重重锁画桥。空长笑,软香信断凭谁忍,怃然凝眺。
[□儿水]转迓韶光迅,翻疑逆旅消。看天公万事都推调。芳菲不恋花容貌,时光不顾人年少。弄出无穷机巧。还是为甚来由,搅得个世情颠倒。
[□溜子]从他是,从他是恁般颠倒!空辜负,空辜负连城重宝。嘿料襟怀孤傲,渐同向火里□□炎燠。不若似东海潜鳞,南山隐豹。
[□□子]自今朝,自今朝,一片雄心托大刀。难禁受,难禁受,专鲈兴豪,何时返却山阴棹?
[□□□]余生恨乏防身诰,只得向玄冥小(竹头 +交),无奈春去秋来趱俊髦。
写毕,按板高歌,以解愁肠。真是响遏行云,游盘流水。早惊动了店主人,潜身静听,闻他唱得委婉悠扬,声音清亮,不觉心旷神怡,暗称道:"是好曲也。"文生唱完,放声大哭。(店)主人不知就里,忙进房问道:"高兴唱曲,如何又哭?"文生道:"主人有所不知,我客居已久,亲人不至,囊空如洗,欲归无路,欲住无姿,见春光将去,兴思故园,偶拈此曲,长歌当泣,非快活为此也。歌罢伤心,不觉痛哭。"(店)主人道:"原来如此。我有一言,不知足下听否?若是肯听,倒也不愁支用,且是安闲,"文生道:"是甚事?"(店)主人道:"足下不怪,方好启齿。"文生道:"我在穷途,又少了老丈饭钱,衣物眼又当尽了,若有可能之事,自是不辞。"(店)主人道:"如此便好了。适才听足下所唱之曲,知是作家。我这里新合一班昆腔子弟,少一正旦,足下若肯入班,便有几十两班银到手,日有进益,不强似清坐无聊么?"文生听了,满脸通红,半晌无言。若不应承,衣食难措,若要应承,又恐招侮。对(店)主道:"承主人作成,那只好便如此也罢,只恐入了班,便要招他们轻保"(店)主人道:"否,龙阳(才)有轻薄之事,昆腔现正招新人入班,况有戏你去做,无戏你依然到老汉店中住便是。"文生道:"也要说得明白。"
正是:
明知不是伴,情急且相随。
(店)主人去一说便妥,只要登场一串,便送班钱。文生同(店)主人到串场上,做了几出,人人称好,个个夸强,做了正旦。行头主送班钱三十两,入了班,同(店)主人回寓住了。次日还了些店帐,取了些当头,又做了几件服色。嫌戏衣不合体,又量体做了几件女衣,还剩五六两,藏于衣笥si。南京人都赞汪府昆班好一起写了十几折感人新剧本,文生扮正旦。此乃他初次出场也,满脸娇羞,浑身惭色。
但见:
额里包头,霏霏墨雾,面搽铅粉,点点新霜。脂添唇艳,引商刻羽,启口处香满人前;黛染眉修,锁恨含愁,双蹙cu时翠迎人面。
正是:
压倒粉黛三千女,不数金钗十二行。
话说看戏中有一人,姓云名汉字天章,古吴人也。少好读书,长学击剑,落拓自喜,肮脏不群。貌步潘安,才希苏轼,真一时风流才子也。只是一件,赋有千金,家徒四壁。才既奇,而数亦奇。文无配,而人亦无配。明王梦杳,风云之色黯然,佳偶缘悭,河汉之期邈若。却也不在他心上。但发奋著书,自见于世。常自道:"玉堂金马,乃吾故物,不过是迟早耳。"此日他也在那里看戏。一见文生,便道:"此人是个文人,如何落在跳孙内?"再看一会,道:"定然不是个戏子。"众人道:"戏也在这里做,不是戏子是个什么?"云生道:"跟你们说不清楚。"走近台边定睛细看。文生正在作戏,忽见台下一人注目恨看,他也看他一眼,着了一惊,暗道:"奇哉,面颧带杀,骨骼清奇,虎头燕颌,鹤步熊腰,此尘埃中济时宰相也,为何顾盼于我?"戏完,各各散去。
这云天带了奚童,追访踪迹。寻到班中,问正旦何在。这些戏子回道:"他虽在我班中,却不在此住,他住在惟新桥张家饭店内。相公要见他,须到那里去寻。"再问姓氏,覆道:"姓文名韵字雅全。"他得了这个信,甚是欢喜。写了个通家弟的帖儿,叫奚童拿着,竟到张家。店中人出问,云生道:"是拜文雅全的。"店主人道:"待老夫请他出来。"云天章道:"烦老丈带学生名帖进去。"店主人遂进到里与文生。文生道:"从未相识,莫非错了?"店主人道:"他明说是拜文雅全的,岂有差误?"文生点头会意,忖道:"多半是(看戏)那人了。"整衣而出,果然不差。云生立而俟si之。
但见:
冶态流云舞雪,欲语莺声鹂舌。
不是意合情投,肯教容易见客?
二人相见礼毕,通了乡贯。云天章问道:"兄乃文人,何入优列?弟虽乍会,已洞悉一斑矣。请悉告知。"文生长叹一声,脸红泪下,呜咽不能语。既而含涕告曰:"生居此半载,手不释卷,从未有以文人待我者,满怀心事,绝口不敢对人言。今足下于伶优场中,识弟为文人,是文韵独知契友也。敢不披肝沥胆以陈!"因把前后事情细说一番。云生叹道:"祸起至亲,惨甘翁婿,世情险谳,一至于此。弟少得志,当斩首国门,以快人心。何物禁头,知人之哲,已先云生而踞其颠耶?惜弟亦贫,无能为兄出力,只好作穷途知己,以清淡破寂寞耳。优事非可尝试,只可借此救穷。稍得意,当脱去为妙。"文生喜甚,称善。文生已入班中,虽是鸡群之鹤,自然不同,但世人俗眼,见他作戏,便道他是戏子耳,谁似天章只眼?
正是:
风尘混迹谁能鉴,长使英雄叹暗投。
今日品题逢识者,小窗嘘气欲冲斗。
第二回 云天章物色英雄文雅全情输知己文生道:"本该回拜,但弟不幸暂入优队,走动不亚,得闲便来奉看,却是不敢具帖。"云生道:"往复之礼,世之常套,真心相知,何在此也?"话毕别去。
一日无戏,到云生馆中来望,见山情水秀,诗兴勃发,取斗方,裁一律赠之:城转山如匠,溪多水觉分。
开口遍草色,踏径破苔纹。
煮茗听玄论,焚香阅秘文。
秀君高义在,撇脱世人群。
云生看了,极口赞赏。一日,云天章到文生寓道:"左兄回,偶成一律,特来郢正。"诗云:可惜投交晚,相看意气多。
敲诗频染翰,作赋若悬河。
说剑消尘想,谈雄却俗魔。
祭坛从此定,勿论世如何?
文生道:"疏枝大叶,宛然汉魏遗音。"此后不是你来,就是我去,如此半年,哪个不说他两人是连手。他二人却毫不及乱。
文生一日到崔衙唱戏,座有俗客石敢当,取笑文生。文生直言拒绝,他便用强,搂抱作呆。文生恶言唐突,那石敢当乃极好事的,便发怒道:"娼优隶卒,至贱之流,何敢冲撞士君子?"就是一掌。文生嚎啕大哭。众人劝散。次日石敢当将文生呈在县中,知县道:"优人殴辱斯文,真是可恶。作速拿来。"公差走到张家店中,不由分说,一绳锁到县前。知县已退堂了。忽云生赶至。原来云生虽是未进,却是个有才名的,曾在知县手中考过批首。知县着实重他,他却尚气节,不肯使造业钱,送公事与他,也不肯讲。知县一发敬他。当日赶到县前,见公差锁了文生,便怒道:"他有何罪,受此光景?放了,我自对你老爷说。"公差晓得知县是重他的,便速速放了。
只见石敢当带了一班家人,赶到县前,行凶便达。云生一手隔住道:"石兄勿得动手。"石敢当道:"云兄,我们斯文一脉不护,倒护着一戏子!不过是你入屁股的小厮,何认真至此?"云生听此语,怒从心上起,恶向弹边生,大喝:"休胡说,含血喷人,先污己口。我乃顶天立地奇男子,岂做那挖粪窟的屎虫!他乃故家子弟,流落到此。哀王孙而进食,乃我辈职分当为。伍相吹箫,陈儒划船,邵肤忠唱戏,何一非豪杰不遇行藏?你只知家门内大,欺负人,岂是大丈夫所为之事?"石敢当见云生作色认真,发话道:"我打戏子,与兄何干?"照文生就是一拳,被天章左手隔开,右手尽力一推,跌了二丈多路。石敢当爬起喊道:"你为戏子,却打朋友。"来扑云生。云生此时性起,信手抓过,一顿拳头,打得落花流水,相公老爹乱叫。两个家人急来救护,被云生一手一个,拎起来两撞,撞得头发分开,鲜血直喷。文生见他打得凶了,狠命扯救,已是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公人晓得石敢当是歪人,让云天章打完了,方来解劝。
须臾知县升堂,云生扭了石敢当到堂前。知县见是云生,便问道:"贤契原何至此?"云生上前道:"这文韵乃浙江人士,其父以贡元出身,曾为福建南平县尹,早丧。其岳万噩,见亲家死了,家业萧条,便有退亲之意。却于公道上讲不去,遂买强盗攀其兄为窝家,连坐文韵在内,退了姻亲。奈其女不从,万噩遂下毒计,买禁子弄死文韵,以绝女望。禁子怜其无辜,以病保出,放他逃命。奈他上下无交,经商不识,客囊羞涩,衣食俱缺,没奈何,走了梨园一着。门生一见,便知他是文人。至亲炙zhi之,文章试敷,事事俱精。如此才子,安得以戏子目之??适才石生员领了一班人,捉文韵痛打。门生分解道:'既送父师台下,是在官人犯,自有公论,不必打他。'他便骂门生乃未进小子,何敢出头管事,喝令家人,将门生痛打一顿。求公师公处。"知县听得此言,就变脸作色道:"石生员,你考了三个五等,十五等的秀才,也算得个生员?言之岂不是愧?"石生道:"云生将生员痛打,是众人皆知的,生员几曾辱他?"知县道:"胡说,你有家人,他只一身,文韵料不敢动手。你以秀才自居,云生道文韵也是读书的,我也不信。如今大家做篇文章,文韵若非读书的,就依你问他个殴辱斯文。"云生道:"公师主见极妙。"
石生再欲开言,知县道:"戏子不怕做文字,秀才倒怕作文不成?你道我管你不着,差人去请学师来。"顷刻学师到,道以前事,学师道:"极公,极是。"当下出题,乃《虎豹之(革+亨)》。石敢当一破未成,文生已誊清矣。呈送知县,知县看了道:"又是一个邵肤忠了。"大圈大点,极口称赞。石生见如此光景,一发做不出了。次是云生交卷,知县道:"许久不见,文字更觉精进了。玉堂金马,好消息到矣。真不负本县眼力。"将近黄昏,石生一字不成。知县对学师道:"如此秀才,要他在学中何用?就送贵学一处。"将石生家人,各打二十,安慰云生。免了文韵罪。云生谢辞,同文生而回。学师带石生到学中,责了五板,又送来谢罪,又被知县发落了一番。怀恨在心,自己不好出头,又不敢与云生作对,托亲友到饭店中炒打文生。文生安身不得,来见天章。天章便接了他到书房中祝文生见只有一榻,自忖道:"今番身是不能保了。感他深情,则索听他罢了。"晚饭后,竟同睡。岂直这云天章真是作怪,讲了些正经话,便沉沉睡去了。说甚鲁男子闭户清高,好似柳下惠坐怀不乱。文生叹道:"几乎错疑了人。"
一连住了几日,汪府来取班钱,道:"受众生员嚷闹不过,不许你在班中唱戏,须还我家班钱。"云生道:"这是该还你家的,你且去。"此后日日人来催龋文生只有十两存蓄,还少二十无处取办。云生亦在窘中,对文生道:"弟一去便罢了,左右是在此安身不得的。"文生道:"我也思及此矣,但舌兄不得。"云生道:"弟言差矣,大丈夫见不平起戈矛,遇相知赠头颅,乃其本色。贤弟少小年纪,出门未惯,路中歹人最多,我安能放心?弟行我亦随去矣。"文生道:"兄有老伯母,安可去也?"云曰:"父遗薄产,悉归吾兄,而兄已有嫂,赡养便也,此事与我无干。游学外出,乃吾本色,无人寻我。急收拾行李,问行便了。"二人打叠行装。云生吩咐奚童道:"我送文相公往浙便回,你可到大爷那边住,说我遇考便回了。"叫一人挑了行李,搭船往扬州。正遇顺风,帆影争飞,水光含碧,无一非穷途赠愁物也。相对无聊,联排律一首,以自慰云:云:胡国浮云在,文:晴空旅雁翔。
云:沙含浅渚碧,文:帆影大江长。
云:俯仰多惆怅,文:登临欲渺茫。
云:莺声啼别院,文:蝶舞过东墙。
云:去去辞乡国,文:遥遥入大荒。
云:迷津君莫问,文:随意泛孤航。
次日到仪真,叫小船往扬州,寻得三祝庵边寓焉。
正是:
萍踪浪迹无无拘系,才到东来又是西。
一住三月,相待如至亲骨肉一般。读书吟诗,更唱迭和,再不及亵狎事。文生自忖道:"我在难中,当受飘零之苦,他有家之人,去欢娱而受寂寞,别故国而任他乡,我将何以为谢?只此一身,庶几可报万一。今夜酒后,当以情挑之,不则直言告之,期在必济,顾不得羞愧也。"思量已定,打点夜饮。俄而更次,酒肴既设,银烛辉煌,时深秋矣,内衣红绉纱袄,外穿白绉纱衣,盖以油绿披风,甚是标致可人。文生道:"兄为弟弃家至此,弟今搬演一出佐饮,何如?"云生道:"怎好相劳?"文生道:"何妨。"遂改妆,做西施病心,宛然一西子也。
云生见他冶容艳色,雅致翩翩,也有几分动念,却不露出。文生戏完,不脱女服,竟来伴饮。目逆而送,似羞顾影徘徊,私怯凝眸无语,私思目送归鸿,似恨拨雨撩云。引得云生十分火起,忖道:"此人今夜真有些作怪,他从来无此天骄妩媚之状,今何作此光景?殆欲以身报我也。不可,不可。"文生挑之许久,见天章虽似动念,却是坚持,又挑道:"兄离家许久,可寂寞否?"云生道:"某原未有妻,在家在外一样。"文生道:"家中还好寻野食,客边却无此物,怎生得过?"云生听他言及于此,情根勃兴,倔然难制,推故道:"夜深了,睡吧。"就脱衣上床睡了。文生忖道:"今日要完这段公案。"忙脱衣上床,假三分酒意,竟钻到云生头边,道:"知兄寂寞,特来伴宿。"就以手去摸其情根,热如火,硬如铁。云生急以手推之,而文生不放,以手戏弄之。云不能忍,道:"奈不得了。贤弟高情,莫说我轻保"就以手抚其情穴。文曰:"非弟无耻自南,感兄高情,无由能报,千思万想,只此一身可酬君情于万一。望兄怜而谅之。"因以情窟迎焉。曰:"娇花未惯风和雨,分付东君好护持,是弟所哀恳于兄者。"云曰:"敢不如命。"但见:五体投席,腹背相附。马走吴宫,桃夭斗红。俱笑日兔奔月窟,标梅含翠共摇风。摇风娇影随流动,鹊绕枝栖;笑日香浮隔岸丰,鸿来渚道。瑶鸟鸾翔,冲破玉壶开窍妙;芳丛蝶乱,潜游金谷觅花心。既而一苇翘然,道岸直渡,闻彼悟门,时进时止,顶灌甘露,热心乃死,此中酣识,彼亦快活。二人欢喜,作礼而退。相与枕席乎塌中,俄而曦轮之已驾。
文生曰:"吾兄倦乎?恐迷魂阵中大费攻伐也。"云曰:"知弟苦哉!盖妒花不管花枝瘦矣。"相抱大笑。云口占五言律一首相赠,诗云:青眼多阅世,心奇独有君。
义气高千古,清标绝世芬。
雅意堪铭骨,钟情可断魂。
相偎情不厌,自幸足生平。
文生道:"诗肠为柔情所挠,聊占五言绝以表弟怀,兼以解嘲。"云曰:"愿闻。"文生咏诗云:义重甘巾帼,情深愿不夫。
舍身酬知己,生死应相符。
云生道:"才发于情,自与门外汉不同。"此后恩爱愈,自不必说。
一日,文生对天章道:"你我资囊有限,逐日花消,将来不给,奈何?"天章道:"正是,我也忖及于此。"文生道:"弟有一策,未知可否?我二人俱未骋达,若一齐攻书,支费何处取办?兄湟才天放,自是宇宙人物,左右做弟不着,寻班搭入,支费既可不忧,日有班钱可以盘放。只要说过,戏完定回家宿便是。等聚起几十两银子,同兄上京。再搭一班,趁些钱,为兄纳了监(生)。兄文利于大场不利小考,万一托天发达,然后弟再整为未晚也。吾兄以为何如?"天章:"算计倒好,只是难为你了。"文生道:"你我一体,你荣则我荣,你辱则我辱,我二人扶得一个出头,就好了,何必言难为之说。"云生道:"也说得是。"次日就同去搭了苏州班。上台扮演,人才声音,无不第一,遂领班钱四十两,付与云生,朝出暮归。云生发奋读书。
一日回寓,云生道:"我与贤弟恩爱极矣,吾欲贤弟不卸女妆,取乐一番可乎?"文生道:"此何难哉。"遂取女衣穿起,较台上更妙。文生道:"我可像个女人么?"云生道:"若居昭阳,应教六宫粉黛无颜色,岂只像而已。"文生道:"此吾兄情人眼中西施耳。"语颇近狎。天章令文生仰面横睡床上,以两足蹬床厅柱,立而列之。娇羞万状,五色无主。天章进退有度,击杀多方,弄得文生□(上余下口)蹲沓不已。其中情波淋漓,洋溢中外。云更左冲右突,文不觉以足加云之臂,旋即加云之肩,犹谓不能尽云之情根。而足且悬于云之眉际。既而两足一起一落,势如牵钻。云泄泄而文亦融融,相扶而起,娇无力矣。云曰:"女子或有弟之色,无弟之情,无弟之才,无弟之风流也。吾老于弟矣。"文生曰:"感兄深情,靡身百体,未足云酬,故不惜丑态,奉事吾兄。静言思之,男行女事,抱愧欲死,惟兄怜而谅之,勿以卯孙视我也。"不觉潸然泪下。云亦为之改容,曰:"吾之于弟,离乱均之,荣辱均之,虽额死生亦均之。生生世世,无相间也。苟有他肠,将狗鼠不食吾余!弟何自伤乎?"文曰:"如此,则弟虽长逝蒿里,丹诚不灭矣。"携手解衣而睡,其后或男或女,百意百从。岂知好事多磨,久则生变。只因文生生得人才出众,唱作俱高,引动了山西一个宦客的眼睛。他是王府仪宾,富有千万,在扬州行监,掼交官府,好拐小官。因看戏中意文生,便约日子,叫到家中去做。咳,文生与云天章正好,那晓得乜仪宾早已包藏祸心,劈他们的风月。
正是:
月明又被乌云掩,花发须教急雨摧。
第三回 狂夫空废百金烈士甘酬一剑
这乜仪宾叫文生班到家中搬演传奇,戏完俱各放回,单留文生佐酒。文生不肯,他便大怒道:"我这里是什么所在,敢如此撒野?谁敢去,敲断他的脚骨!"文生道:"魔头又来了。"只得含宿忍耻,老着脸皮,奉他几盅。那仪宾便快活要死,便来调戏。文生道:"老爷尊重些。"他皮着笑脸道:"你不要太做作,跟了我受用不尽,强似你做戏子多矣。"文生道:"只是小的命该如此,薄命人怎受得老爷抬举。"乜仪宾道:"凭你怎么说,你会得飞?只是不放你去。"文生听得这话,惊得三魂飘荡,七魄飞扬,号泣道:"寓有亲兄,望老爷今日放小的回去。"乜仪宾道:"我能生人,能杀人,顺则不难与以富贵,逆则必定断其手足。你肯呢,则好好顺从;不肯,我令人捆起来蛮弄,你有何法推脱?我这里要放你,你去得;不放你,有翅也难飞。你死心塌地跟我,我当以另眼看你。"文生仔细思量道:"好苦也,我与天章缘分止此矣。料是不能脱去,吾身不堪再辱,少不得一死以明志。不如将计就计,骗他些银子与云兄进京,倘得一举成名,他自替我抱怨。文雅全好命苦也!云天章好缘悭qian也!乜仪宾好狠心也!"便变悲作喜道:"老爷既有心抬举小人,小人有三件事,老爷依得便跟随,老爷若不依,小人虽死也不从。"乜仪宾道:"你肯跟我,十件也依,你说来。"文生道:"小的原同哥子要进京探亲,因中途缺肥,不能前进,羁留于此。老爷要留小人,必多哥子盘缠前去两下方安心,一也。第二来,小的同哥子在此住了半年,借有五十两债负,又小的班钱四十两,今身既属之老爷,兄长起身,必须还完,方是来清去白。第三来,老爷既爱小的,必须重裁新衣、新帐、新床铺,三日后乃吉期,一凭听命。"乜仪宾道:"前二件都依得,后一件怎熬得三日?"文生道:"若不如此,必难从命。纵然强成,终须必死。若如我愿,惟命是从。老爷而迟些,岂不闻款款温柔之说乎?"乜仪宾一闻此语,遍体酥麻,连连道:"我忍耐两日便是。"文生又道:"我要去见哥哥,料老爷不放心。老爷可差人到三祝庵左边第三家,叫我哥哥来,待小的与他讲个明白,打发他上京,并交银子与他还班钱债负。一则是老爷的体面,二则是小的信行。"乜仪宾连连道是。文生又道:"我兄乃是文人,求老爷存他体面。"乜仪宾吩咐家人:"拿个通家的名帖,到那里说,老爷请大爷说话。"文生递扇一柄,与那接的人道:"你拿此扇去,他方肯来。"家人执扇而去。
不一时,云生来至。乜仪宾见他眉分八字,面起精光,威仪正大,规模弘远,也心知他不是凡品。叙礼后,就请登席。坐下,云生开口问道:"不知大人召小生有甚吩咐?"文生以目视天章,接口道:"乜爷要留小弟小弟约以三事,一,兄上京支用盘费,二,还欠负班钱,三,是小弟己事。蒙乜爷已允诺,我想做戏子终不能发迹,一时哪完还这些债负,不若收了乜爷盘缠,还了债负,兄自上京探亲。事完到此会弟,再作计较。"乜仪宾道:"令弟在我这里,比在你身边还好,你放心前去,不必挂心。"天章不知来头,看了文生眼色,只得含糊答应倒:"这是大人的美意了。"酒阑,乜仪宾叫收拾铺盖在书房内,送二位去睡。
二人别了乜仪宾,来到书房坐下。人散后,云天章问文生道:"贤弟,方才话是怎么说?"文生泣道:"说什么?催命判官到了。若不是兄,我不知死在哪里了,为你只得多挨两日。你明日得了银子就去,我当以死报兄,断不辱身以为知己丑。"遂把从前情事语言细道一番。云生大怒道:"清平世界,哪有如此横行之理!待云生拼命与他做个对头。"文生急掩其口道:"他是有名的恶人,财势滔天,相知满目,杀人如芥,我与你天涯孤客,行李萧条,惹了他,身首难保。同死何益?只是依弟计较,多赚他些银子,急早上京,倘得寸进,就好替弟报仇了。弟无限深仇,都在兄身上。兄轻其身犯不测之险,弟失望多矣。我约他三日后从他,他已应允。此时你已去远,我便好放心行事。离此三日,不知是什地方?你若认得,可留个记号,当于此处寻一下处,等我三日内觅空逃出,买舟寻你。以十日为约,三日内不能脱身,我必死矣,断不抱琵琶过别船,又辱其身,以辱兄也。兄可急走上京,以图进身,为弟雪耻报仇,是我二人名尽者。"言罢,呜咽不止,泪落襟袖俱赤。天章道:"弟言深为有理,我你如今非他对手,乘便而走,是第一妙策。离此三日,乃淮安地方。我昔年曾游其地,有一龙兴寺,东房妙音和尚乃我旧居,借此候弟可也。若死之一字,切是不可。人生只一命,死者不可复生。死是于贤弟全矣,而使天章欲死,是无报仇之人。偷生,则知己已死,而使我泪洒西风,肝肠寸断。弟居泉下,其忍之乎?"泪如雨落,以身投地,死而复苏。文生恐伤其体,诳云:"谨依尊命,不敢轻生,当以奇计来归。"不觉鸡声早唱。云惊曰:"离情未诉,鸡声且催矣。"文曰:"话向枕边说不尽,隔林鸡唱又天明。其此之谓乎?"云曰:"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今何反是耶?"遂挑灯相对而泣,不复就寝。俄而钟鸣,俄而漏尽,俄而东方曦,成明日矣。
司晨者促梳洗,司酒者促登席。出见仪宾,泪痕满面。仪宾道:"大兄到京事完,不舍令弟,不妨到寒舍来住,不必过伤也。"酒饭后,家人托礼物出。仪宾分派道:"五十两与令弟作身钱,四十两替令弟还班银,五十两为令弟还欠债,外银十两送大兄作盘缠。冬衣二套、绸缎四段、白米五斗、家酿两尊,不□四色,聊遣途中寂寞。"天章呆呆的看。文生道:"哥哥可收了,到寓中发行李,乘早进京。事完好来看弟。"说得这几句,早欲泪湿青衫。天章只得含泪收了,对仪宾道:"舍弟年幼无知,还求大人另眼相待。"便呜咽喉干,不能复措一词。文生见他将行,叫声:"哥哥,你去……"语未毕,心灰肠断,不能仰视。怎奈乜仪宾促趱行妆,不容少时,又不许文生去送,至大门前,便叫做了别。可怜二人无限深情,只博四目洒血。
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云天章去远,乜仪宾带了文生进去,吩咐门上,非有命令,不可私放出入。可怜浪迹似惊花,因风便作家;才悲沾浅草,又复寄枯槎。
却说乜家那些家人,领主人之命,送云生到寓,收拾了行李,挑的挑,驼的驼,送出邗关,雇了船,直等开去方回。这文生走进书房,闭了门,哭了一个小死。直哭得泥神流泪,木佛伤悲。乜仪宾倒也没法,也有些心酸,旁人闻之,无不为他掩涕。乜仪宾叫人劝他吃饭吃酒,好言好语安慰,他只是不理。仪宾想道:"亲兄乍离,自是伤心,他有什心情吟风弄月?莫去缠他,候三日后气淡些,再与他成事便了。"吩咐管办的,打点新衣、新铺候用。文生只关门而睡,一哭之外,别无话说。
光阴迅速,不觉已是三日。仪宾着人送衣服到书房中。文生欣然收下。见挂起新帐,铺起新铺,接他洗浴,各事已完,改了新妆,坐在房中,长叹一声道:"劫数到矣。"举目见壁上剑,道:"宝剑思寸楚,金锤许韩。吾方将提三尺剑少建功业于人间,不意将来了劫。"几有笔砚,题五言绝二首于壁以见志:方寸有真天,昭然不容晦。
肯效偷生者,顿令其身浼。
又:
盟义千钧重,生死两字轻。
情缘不间隔,孤魂逐远征。
后号"苕江难人文韵题"。少顷,乜仪宾至文生相迎道:"乜爷太破费了。"仪宾道:"得卿肯从,虽费斗金不惜也。"文生道:"只怕(鱼旁+取)生没福消受。"传杯弄盏,将有二更,文生豪饮自如,略无忌惮。乜仪宾只道他吃盖面酒,那料他吃的是上路杯,把侍从小厮一概都打发去了,只他二人对饮。又移时,文生起身道:"乜爷,简书烧烛,看剑引杯,古人以为快谈。我今遇了乜爷,真是千载奇逢。有剑在此,欲对荐豪饮一回,以庆今日之遇。乜爷莫怪放肆也。"说罢,取壁上所挂剑,出鞘在手,满浮大白道:"剑,剑,汝夜夜作龙泉吼,今日得遇英风矣。"词强色壮,发指气雄,对乜仪宾道:"乜爷爱我姿色,待垂青兮,我今与你了结相思债也。乜爷,你也未知我来历,吾乃福建南平尹之次子,苕江人也。祸起翁婿,逃难江湖,虽入优场,鸡鹤自辩,方将以七尺躯建白于世,肯从卯孙斗胜,甘为妾妇耶?向之不死,因吾兄在耳。今兄去矣,死何挂碍?你想与我合欢乎?你赶快来,到鬼门关上与你重结栖凤。"言罢,复慷慨嬉笑道:"我以性命换酒,不可不醉,恐阎老子笑我不韵也。"连饮十数大盅,词愈激烈,大户:"天章,汝往淮阴,吾来也!"复对乜仪宾道:"吾叫你千金买马骨。"把剑在桌上一拍,惊得乜仪宾躲在桌底。他向颈一剑,早已正果了。
正是:
剑挺青萍义气豪,肯将玉体伴儿曹?
可怜七尺昂扬骨,却向狂夫换浊醪。
乜仪宾这一吓,钻在桌底,走又走不动,喊又喊不出,整整蹲了一夜。看看天明,门外有人走动,忙叫道:"快开门,快开门!"管家听他说得古怪,尽力把门推落,大叫一声道:"不好了,文小官自刎了。"乜仪宾钻出桌来,口不能言,呵呵道:"惊杀也。"抬头见文生丁字怒而立,右手持剑,左手拎头,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呵呵道:"是我逼杀他了!"说得这一句,只见那左手拎的头把眼一睁,右手执的剑往上一举,那死尸连赶来数步,惊得二人一步一跌跑出门来,喊道:"不好了,死尸赶来了!"惊得全家俱到,见是如此光景,一个个目瞪口呆,缩颈嘬舌,大惊小怪。扶定了仪宾,半晌方定,道:"好厉害也,好英灵也,好作怪也。"排祭拜请,其尸方扑。叫人替他缝是了头,做的衣服、铺盖一概殉于棺内,并其剑亦殉焉。寄棺于琼花观,恐其兄之来也。乜仪宾吓得半死,其后常见文生提剑拎头索命,又替他做些超度的功果,不题。
且说云生到了淮安,投龙兴寺见妙音长老,道上京之意。又吩咐道:"有一文友人,约数日内到此相会,老师可吩咐门上,一到便请进来。"妙音便吩咐了门上。晚饭毕,进房惦念文生,夜不能寐,翻来覆去,没倒没颠,将近三更,觉得神思困倦,隐几而卧。忽一阵阴风过去,见一人侧立灯硬下,艳妆浓服,脸带怒容,持剑不语。云生仔细观之,若似雅全。云生道:"贤弟几时来的?我等许久了。如何抚剑疾视?莫非怪兄有异心乎?狗鼠不食吾余,盟犹在耳也。"文生长叹道:"祸起至亲,逃难他郡,辱兄至爱。弟曾云:兄行弟当以死继,断不辱身以为兄羞。今弟已践前言,特来相辞。愿兄善保贵体,前程远大,得意时勿望弟仇也。"言罢凄然泪下。云生曰:"弟既来矣,又何他说?"文生怒曰:"我以实言相告,兄乃以为戏谈,此刎颈交也,你看……"将左手拎的头,往云生怀里一丢。云生大叫一声惊醒,乃是南柯一梦。残灯未灭,灯影依稀,寒月穿窗,蛰声淅沥。听樵楼更鼓,正值三催。思量约期,正是第三日,想那乜仪宾家,人眼众多,重门闭阁,虽有智者,不能飞越,雅全必不能免。但彼赋性刚毅,必不肯再辱其身。以此揆之,死是八九矣。因放声号哭,惊动妙音长老。长老问何事,云道以梦。长老道:"梦随心生,相公思友过度,故有此梦。且剑,利器也,头,头名也。今上京求名,得此梦,头名无疑矣。剑乃利器,今友定利扬州了。"云生只是放心不下。
且说文生一灵不散,竟到淮安,进龙兴寺,托了天章梦,情缘不断,拜慈航大士,求他慈悲。大士怜其贞烈,遂授以众形符、护身诰,许他见形,以完情缘。三年情满,当归南海,总管海事,期在淮安交替。文生拜谢了大士,叹道:"惶恐惶恐,孤魂逐原游之诗,倒是今日谶语了,云生早则喜也。"
却说云生一夜无眠,天明正在那里梳洗,打叠去求签,忽小沙弥报道:"门外有姓文者相访。"云生迎出,果是文生,服色一新,腰悬长剑。惊道:"弟何来之速也。"文曰:"他空摆迷魂阵,我已出阿鼻城。如今弄得他无梁不成反输一帖,他须知我的手段。"云曰:"弟何能脱他虎穴龙潭?"文曰:"兄别后却有宦者拜也,他去回拜,我哄他随去伺候酒。他只道我死心跟他,替我内换新妆,外罩青服。跟至宦家,乘他酒酣,窃他轿上长剑,去了青衣,潜出东关。正遇顺风,一日夜而船已至皇华亭矣。"云生道:"弟为我费心矣。"文按剑曰:"曾为大梁客,岂负信陵恩?"云语梦,曰:"此兄念弟故耳。"而容色则凄然欲泪,转语道:"及早登程,恐使追兵赶至。"遂辞长老就道焉。
第四回 情鬼卖尸助友佳士金榜题名
话说云生辞了长老,同文生到清江浦,搭船进京。一路无词,到北京寻了下处。事情少宁,云生曰:"一路风霜劳碌,今得息肩,少叙旧可乎?"文曰:"何不可,只恐相逢不认旧时身耳。"云曰:"认得,认得。"文曰:"你认,你认。"戏弄之际,净若无尘,柔若无骨,莹同美玉,灿若明珠,异香阵阵亵人,似不从娘胎中来者。交媾既久,愈觉精神。云恍不知身在人世焉。对文云:"许久不亲玉质,不意光润色泽一变至此!"文曰:"向因郁结,皮肤顿粗,今兹快心,复还故我矣。"云曰:"小生造化也,何乐如之。"文曰:"你知你乐,但不知弟之苦耳。"言毕,潸然泪下。云曰:"报仇有日,不必过伤。"文生饮食居处,与人同,但出入间,奇踪秘迹,令人莫测。
一日,云天章与文商议道:"纳监须得五百金,今囊底只余百两,此事如何处置?"文生道:"我正在此算计这件事,已有一策,但依计而行,无不妥帖。"云曰:"计将安在?吾当筑坛拜将。"文曰:"只在我身上。"云惊曰:"怎么在你身上。"文曰:"说来绝奇,绝妙,绝可笑,虽子牙、孔明不能测也。今有临清知府陆继贽,原是镇江人,要娶美妾,不惜高价,只要中意,过门便带起身,到任始成婚配。我想,我原做正旦,装女子是惯的,换了所在,寻个媒人,等我梳起三绺头来,我脚软可以扎小,耳上也可穿起眼来。兄却换了帽子,认做兄妹,卖他几百两银子,等他船泊何处,我改男装走回便是。就是他要成亲,我说是人拐骗来的,料他也不难为我,少不得替我改了装,那时我乘空一溜便回。你银子过手,搬了屋,换了巾,纳监进场,哪个来寻你?岂不是极好笑,极希奇的计?"云生道:"计倒好,只恐他一时发怒,则吾弟受亏不浅矣。"文生曰:"事急矣,除此别无生机。不进场,我们进京何用?我意已决,快收拾搬(家),我已寻了下处,急行悟误。"云生只得依他,换了帽子。时已黄昏,正好进屋。一夜工夫,脚已小,耳亦有眼。带了耳塞,梳起吴妆,是上好十六七岁一位女郎。
正是:
才辞巾帻ze面,又理佩和环。
绾wan发成高髻,挥毫写远山。
天章看了笑道:"如此女郎,千金难得。"文生道:"莫取笑,看亲的来也。"不一时,果有媒婆同官员来看人,正是陆知府。此寓乃一座花园,园内有一大池,文生隔岸行来,甚是可人。有隔岸美人诗一律,以赞其妙:隔岸盈盈白面娃,巧妆雅称碧桃花。
羞来竹里偷声笑,故向风前整鬓角。
难共欲语嗔水练,可通幽意喜窗纱。
卿须怜我多才藻,我却怜卿未破瓜。
走到厅前,道了万福。那官问媒婆:"是哪里人?"媒婆道:"南京人,姓文名韵娘,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刺绣描鸾、吹弹歌舞,事事皆能。"那官儿看了人才,已是中意,及讲到此,一发欢喜了,对文生道:"我有一题,愿借女郎一咏。"文生把脸一红,欲言不语,对媒人道:"请题。"陆知府道:"今乃七夕牛女相会之期,便以七夕为题。"因出金善,并求一写。文生叫媒婆接过扇子,又叫媒婆问知府请韵。知府道:"就是'怜才'的'怜'字。"他投墨挥毫,不待思索,成七言律一首。
诗云:
银桥耿耿鹊桥填,织女牛郎怨几千。
别后相思盈一载,相逢即别复经年。
浪传此夜欢无限,不道今宵恨转添。
但是世人能乞巧,明朝分手有谁怜?
仿卫夫人笔,题于扇头,下写"难女文韵题并书。"翻过那边,乃是《长江烟雨图》,遂走笔题之:雨余林树犹含湿,黯淡阴云不辨峰。
一派长江新水涨,非帆遥望有无中。
题毕,递与媒婆。媒婆传与知府。知府见了,喜动颜色,称道:"人是仙中女,才是女中仙。卫夫人、朱淑贞不足数也。不必看了,问他亲兄要多少彩礼。"媒人道:"久居京底,欠负甚多,父死不归,家计贫寒,要在他一身取办,须得千金,方可成事。"那陆知府道:"千金也不叫多,七百两吧。"媒人以语天章。文生摇头不肯。制服道:"今日就过门,便是八百两,使用等费,一概不涉你事。"文生点头,天章便允了。当时兑了财礼,知府坐起园内,吩咐随行的去叫轿夫、鼓乐来迎娶,叫媒人取写酒在厅上吃着等候。文生吩咐云生道:"我去你便搬,我已寻得旧莲子胡同闻又绣衣坊对门楼屋一所,你发行李到彼,就是表弟文雅全租的,他自招架。今番之别,不比那遭,上轿时假哭几声便干正事,勿误了进场正务。多则月余,好歹便回也。"天章看他如此行为,好不担心,好不惊恐,好不留恋。文生却自自在在,谈笑自如。
将黄昏,只听得隔壁邻家合家大哭。知府惊讶,并人去文什事。回复道:"这个人家姓徐,有个女子一十六岁了,得暴疾而死。故此痛哭。"知府见说,心中不乐。忽轿夫执鼓乐灯火俱到,促催起身。文生吩咐天章已毕,道:"你看了人,我到后园小解好上轿。"忙往后门出去。到邻家后门,往里一闪,随整衣而出。到房中,云生惊道:"你为何穿白?"文生道:"是内衣,你莫管闲事。"遂脱去白衣,换了新装,故作惊疑状道:"忘了一物在园中。"遂复入后园,片时而出,天章不疑。及回房,良时已届,带了遮头帕,云生抱上轿,把了三杯酒,哭了一常鼓乐笙簧,簇拥而出。这里云生叫了两个雇工,挑了行李,即刻离寓往旧莲子胡同搬。
方将起身,只听得一声呐喊,惊得天章魂不附体,道:"多是做出来了。"却原来不是,是隔壁邻家暴死女子,停尸在榻,今欲入棺,忽不见了尸首,所以惊骇。云生才放下心,往旧莲子胡同来。果然一问便招接。云生进了屋,安顿了行李,只是放心文生不下。原来文生知道徐家女子女子今日当死,故搬至此处。临行前,假说到后园小解,闪入他家后门,以己灵投她热尸,开她后门,走出到房,换了新衣,复入后园,把入殓的的白服投之于井,以灭其迹。至黄昏人忙之际,不及辨察,便上轿去了。真是移花接木,换月易云,如此妙用,云生哪里识得?
却说陆知府娶了文生到寓处,迎来轿到,香□□□□□□□,正当七月七夕牛郎织女相会之期,迎入洞房,点灯观时,更觉娇媚可人。
但见:
双眼比秋水,艳色笑芙蓉。
月明美眉渡,云偏宝髻松。
知府替他去了髻儿,脱了衣服,但见柳腰一搦,胜似张楮当年;如一枝湿玉,虽广寒宫玉人,不过是也。拥入罗帏,相偎相抱,曲尽缱绻。文低声告曰:"妾未谙枕席云雨之事,惟老爷怜之。"知府道:"赏海棠,岂如折蔓藤萝?"款款轻轻,两情契洽,鲜红已点染席间。不羡襄王会神女于阳台也。
正是:
男女风流女少年,姻缘天定共嫣然。
连枝菡萏双双丽,交颈鸳鸯两两妍。
知府见是未破瓜之女,甚是欢喜。着人去寻舅爷住所来府上庆贺,已不可复睹矣。回复陆知府,知府不解道:"何去之速也?"文生道:"债负多,恐人知觉不能脱身,因此待我上轿后,他乘空回家逃避债务,想是去了。"知府道:"早知回家,盘缠也该赠些,文书批也该给一张,着人送一送方是。如今想见不着了。"文生道:"他到家后,少不得要来看妾,老爷看觑qv他未迟。"知府道:"说得是。"吩咐起轿马,往临清到任。到任后,知府常有审不出的案,幸他参明,知府一发心爱。
一日,对文生谈及家事,道:"夫人生一个公子,一个小姐,公子二十岁,已登□荐。小姐年已十六,才貌与卿上下,尚未字人。当时夫人生她时,梦神女授以玉凤,觉来她才生下,其玉凤亦有几上。此女定是不凡,遂名玉凤,为觅佳婿,其凤紧带随身。怎奈眼前碌碌,并无佳士,你好好替我收着。"文生接了,忖道:"这头亲事,好作成了云兄。"
一日,知府出堂审事,忽有送月饼者至。文生问丫鬟道:"今是何日,乃送此饼?"丫鬟禀道:"今乃中秋佳节故送月饼。小奶奶忘了?"文生听了,把头点点道:"今日是中秋了。咳,陆知府,我要去了,四十日恩情付之流水,你莫怪我去得速,怎奈我有个得意人儿多多包涵。徐家女肉身也只该你四十日情债。你女儿这段姻亲,我定替你成就了。"打点已定,把玉凤带在身伴,知府早已退堂,吩咐丫鬟摆酒水阁与小奶奶赏月。此夜月明如昼,万里无云,笙歌盈耳,相对而饮,宛在广寒宫内。酒至半酣,知府道:"卿善于题咏,对此美景良晨,不可无咏。吟以纪喜,卿其为我题之。"文生领命,题七言一绝:风急黄昏两渺茫,离人转听转悲伤。
问天有什关情处,也滴相思泪万行。
(此处缺一段,大意应为:文生的"替身"小奶奶,中秋夜三更,因楼倒塌,在陆知府家"死去"……)秋阑已近,云生只得勉强肄业。且席三场得意,大有可望。终场正是八月中秋,出场,众人都去吃酒作乐,惟云生闷坐旅邸,自叹道:"三场已完,要中魁中得,千亏万亏,亏了雅全,不知他作何光景?这陆知府费八百银子娶妾,见是男人,怎肯罢休?倘有不虞,怎生是好?"他无心赏月伏枕而睡。忽听户外敲门甚急,惊醒开门,乃是文生。喜从天降,道:"贤弟如何一去许久,岂不虑杀我也!那事怎么了?"文生道:"他到任,打算成亲,我以直言相告道:'那人不是我亲兄,是个拐子。我不是女身,是拐子把我男扮女装的。'他问我当时怎么不说,我道:'若说,老爷必不要我,小人便死他手里,故我不敢说。今听老爷处置,还有个好结果。'言罢,只是请罪。那知府笑道:'有这样事?这是光棍所为,非干你事,我不责你。'发我书房中服侍,以后打发我南回,我便乘空来了,并不曾吃亏。你事如何?"于是道:"我监已纳了,场已进了,肯定中魁中得。只是虑你那里,却不知天从人愿,你那里是如此安稳。真是义但胆包天,奇谋盖世,出死入生手段。"因整杯盘,二人赏月。云出前思慕诗韵,文生曰:"足见吾兄之情也。今日来归,不可无贺,我咏《桃源忆故人》以先之,可乎?"云曰:"妙。"文生随口拈来:归来相见已三更,夜竟鸟栖弄影。庭空花寂静声,无人还自惊。
殷勤盟誓今宵整,窗外寒鸦为证。床前明月知情,愿死生同衾。
云生曰:"生则同衾,此老生常谈;生死同衾,则吾弟之首开头面矣。"文曰:"情之所钟,死原不能隔绝,若绝,明非情矣。倩女离魂,讵非死同衾乎?"云曰:"铭志及此,□□可□情字注□。我困于场事,词□□□□□。不可无词,吾题五言绝以塞责。"文曰:"□□而已,□□多乎。"云曰:"然。"
今昔是何夕,身向此时分。
莫惜金琼液,清光喜对君。
别久相逢,会至亲爱,你贪我爱,不能尽道。后闻院发榜,云生已中第二名。文生整酒贺道:"新举人请酒。"云曰:"互相贺耳。"相对大笑。云曰:"不才□□□□□涯□,自谓潦倒穷途,无复青云之望。承弟舍身助监,遂耳登科。成我之恩,何殊之大。"云生拜,文生亦拜,曰:"避难之子,堕入优场,吾兄以一见别之,遂为莫逆交,至弃家为一优人,谁不掩口而笑?吾兄始终如一,绝无悔心。感此深恩,虽粉身碎骨,尚不足酬其万一,些须小事,何以言谢?望吾兄更加精研,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是弟所属望者。此后在京无词。
秋去冬来,又早春至。春榜发,而云生又居高魁。殿试二甲,选了□□□□□□。文生道:"陆知府却是我上司。□□□□□□□□你,我如今冠起巾来,□□□□□□与你□□之会。"云生道:"正是。"收拾行李停当,差人到南京报信。那知县还不曾升迁,知报好不欢喜。那石敢当已是知县动了揭参,除了衣巾,又闻云天章中了进士,忧郁而死。
却说陆知府自死了小夫人失了玉凤,心事不宁,差仆人车马去接夫人王氏到任。却好儿子会考得中,也到任上。谈及此事。其子陆鸿渐道:"此物原从梦中得来,乃是奇物,忽然失去,必有人得之者。莫非是妹子婚姻就在此凤上?出榜求此凤,有献凤者,就许以婚姻,必有下落。"知府认为说得是。次日,出一榜文道:"本府失去玉凤一只,有蚀得来献者,愿以小姐妻之。"此榜一出,盈人满道,接耳交头,哪个不想?却无处觅得那玉凤。
却说云四府到任,见太守。太守知他未发时已是名人,十分尊重他,同他吃公堂酒。太守问道:"四府尊庚?"天章道:"二十三岁了。"又问:"家眷几时方到?"天章道:"家君已去世,老母多病,家兄有妻在家。"甘守清贫,无资聘娶,中馈尚未有人。"太守道:"如□□□□□了。"四府道:"成婚还候归家。"拜毕回府,见文生道以此事。文生道:"太守有一女,今年十七岁,德容才技,无一不擅其妙。兄当娶之以延凤环。"云生道:"承弟至情,岂生他想?就今绝嗣,亦所甘心。"文生大笑道:"从古及今,可有两雄终身之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朋友而绝祀si宗血殖,大不孝也。且弟已色衰矣。至二十岁无有不归退者,兄既大发□□□报亦□□□归议亲,此天理人情必然之理,且当时必欲自献者,感兄同情之情,无物可报,只有此身可酬万一。兄今既发达了,事毕矣。报仇之事,付之于兄。兄肯依弟,弟且相伴,否则,弟请从此辞。独不见乜仪宾、陆知府乎?"云生听得不依便去之言,只得连连答应道:"一凭指教,切不可去。"文生道:"陆知府失去玉凤,有榜文在外,献凤者妻以女。其凤已在我处,你可差一人送玉凤与他,道:'老爷梦中得凤,闻太爷出榜召求,特差人送上。'必定有好消息来也。"云生没奈何,只得听他行事。
第五回 风流客洞房花烛志诚种南海成神云生差人送玉凤与太守。太守大喜,收了玉凤,就央二府、三府做媒来说亲。择吉日良时过门。是好一位新人也,有《一斛珠》以咏其美:晓雾请笼,晴山淡扫新妆巧。一片闲情寄花鸟。朱颜在妙,哪识闲烦恼。海棠梦里醉魂消。柳叶檐前体态娇。桃花扇底窥春笑。试听歌喉,上苑莺声校进洞房,伴娘为她脱去簪笄,双双上床,男贪女色,女慕男才,但见:为云复为雨,相依更相恋。
美配当良夜,佳期正妙年。
窥窥郎似玉,淡淡女偏妍。
更有销魂处,娇羞无一言。
只是云生虽在陆氏身边,却神驰文生枕侧。天未明,便出书房来。文生道:"新郎官此时不陪新娘睡,来此做什?"天章道:"念弟寂寞,特来相伴。"文曰:"兄事告成,我睡颇稳,勿以弟为念也。"云欲与之会猎,文曰:"新婚不可杂以他遇,过此,一惟遵命。"云生见他说得有理便息了念头。
此后相知愈好。云生审事,有不能断者文生悉为决之,举郡号为神明。有邵氏四十年之冤,经十官不能明者,片言判断。数载沉冤,一时顿雪,明白其枉。辟冤民之扳案及买嘱者,衙蠹不法,惩治者二十余人,问军者十人,徒者十六人。三年间,为民沉冤七十余件。屡年不决之狱,一到便明有奸和尚拐良人女为僧者,过临清,云喝拿下,得其情,焚其僧,而嫁其女。又有强盗,闻云之神异,特改装来伺察者,甫进城,俱被拿下。神明不测,不能悉举。惩贪戒酷,是非一端。隔省之冤不能明者,俱往告焉,或者送焉。事关重大,云必理焉,或往判焉。别省之官,服其神异,非但不忌其越俎,益且求其教诲。公车所至,无不受其造福。一时府县院道,无不各持清正,奸民顿息,堂可罗雀。临清受三年清廉之福者,文生之力也。由于他天下清廉第一,遂升两浙大巡。陆知府加升了临清道。云生对陆知府道:"欲同令爱回南侍奉老母,岳父以为何如?"陆公道:"这是妇道当然,该着小儿相送方是,奈他在京肄业,只好着家人相送了。"辞了岳翁、岳母,他与夫人一只船,文生雇一只船。
将至淮安,算文生之年,已二十矣,观其容貌,犹如十七岁一样,而丰神色泽,似犹过之。且是机敏过人判若神明,愈加敬焉。二人相对饮酒甚欢。云生道:"昔年龙兴寺候弟光景,宛如目前,而贫富贵贱已若天渊矣。"文生一闻此言,打动机关,知冥缘已尽,长叹一声,泪如雨落,道:"云兄,我与你要别了。"云生听得此言,好似高山失足,大海翻舟,哪里有些把柄?道:"贤弟,我与你磨过了多少苦难,得到今日,正好同到贵省,报仇雪恨,贤弟重整书香,再振箕裘,讲亲婚娶。乃苦尽甘来之时,如何倒说分别的话?今云汉摸头不着。文生道:"我身尚且不知在何处,整什么书香?振什么箕裘?议什么婚娶?"云生道:"一发荒唐了,弟身见立我侧,怎言身不知何在?立者难道不是人?"文生道:"难道是人?"云生道:"一发好笑了,不是人难道是鬼?"文生哭道:"是了,兄记得三年前龙兴寺梦弟以头还兄,完刎颈交否?弟为乜仪宾所逼,不死必辱其身。故打发兄往淮安,弟所以便假同意。至第三日,此贼果以新衣进,弟尽服之。至时那贼来会饮,我欣然相接,略无嫌忌。他只道弟真心从他,遂散去仆从,只我二人对饮。酒至半酣,酒肉引杯,词色壮烈尽诉避难巅末,以剑击桌,老贼忙躲桌下,弟照项一剑,完了舍身报兄之盟。一灵不散,来淮见兄于梦中。因遇慈航大士,拜肯慈悲。大士怜我重情轻死,授以聚形符、防身诰、遂得白日风形,出入无碍。故得与兄相伴数载。他书房中尚有我辞世诗在焉。当时我死后立而不仆,右手持剑,左手拎头。他次日起而视我,我怒目扬剑,横行几步。他惧我英灵,悉从厚敛,所持之剑,并殉于棺。如今现寄存琼花观中。祈兄带回,付老母安葬故园,得傍宗祖,是生死骨肉也。至于报仇雪耻,扶植孤弱,表彰门闾,此乃吾兄的事也,弟不赘言。"
云生听他此番话,目瞪口呆,呆呆的看着文生。文生道:"兄犹不信么?我是男身,如何嫁得令岳?若不成亲,如何取得玉凤?此是令岳对我说其缘故,亲手递与我的。你可知隔壁邻家女子失尸之事乎?此乃我借尸卖身,成你纳监之事。我初次入园而出,你问我为何穿白,此为徐家娘入殓衣也。二次入园,托言收拾,将殓衣投之井以灭其迹。伴令岳四十日,实是女身。至中秋,知你乃终场之日,借楼倒,而出神到京会兄。今徐氏尸令岳尚寄存临清观音寺中,尊夫人尽知也。彼以中秋三更死,我就是三更到京,非鬼莫能若是之速也!且如参政一事,我又不是神仙,何数十年前事,宛如目见?我之为鬼,验矣,又何疑焉?"云生道:"如此说来,弟真是鬼矣。但你我之情,原非生死可隔,弟既有灵,长住于世可耳,何言去耶?"文生曰:"情缘已满,不能复留。"用手指道:"接我的来了。"云生举目观看,船队伍也。但见:旌干摇月影,鼓吹杂鸿声。帆开绣帐,与宝船而交辉;樯尽红霞,与栏舟而并璨。喝道的尽是力士黄巾,摆围的都是牛头马面。纷纷蛟龙拥行船,济济鬼判迎节钺yue。从来不信阴阳,今日方知神鬼。
天章问道:"弟于阴间所居何职?"文生曰:"慈航大士保奏,敕为南海水神总管。"看看近来,那些鬼判、牛头、马面一齐跪下,禀道:"限期已近,请大王登舟赴任。"文生道:"取冠带过来。给云老爷这里磕头。"众鬼判俱磕了头。文生带了三山帽,穿起大红蟒,系了碧玉带,着上皂朝靴,受了金英宝剑、诰命,望天谢恩毕,拜辞云生道:"前言已尽,不复赘谈,愿言珍重,免弟挂虑。"因解所佩剑与云生道:"此弟殉棺物也,见此如见弟一样。他日海上相逢,再叙契阔。"云呜咽不能一词,惟凄惶点首而已。文亦潸然泪落,再拜而别。方登舟,阴风大作,倏shu然不见矣。云生放声痛哭,几绝。惊动陆小姐,叫家人过船扶回,问其原故。云天章从始至末说了一遍。小姐不胜惊骇欣羡。惊骇的,道他是个鬼,怎么与人无异?欣羡的,是成就云生功名,又完他夫妇的亲事。劝道:"他既为神,你亦可以自慰,但替他报仇雪耻,便是不负他了,何作儿女之态,自伤其体?"云生收泪道:"贤妻也说得是,但如此钟情,世之罕有,教我如何割舍得?"吩咐趱zan行,扬州公干。
三日到扬州,教管书札的写一通家名帖,大轿去见乜仪宾。仪宾不知来历,只道有什相知,整及出迎。觉得有些面善,道:"大人光降,有何吩咐?"天章道:"老大人便忘记了?三年前蒙招舍弟在府上,向为王事靡监,未曾来接,今奉圣旨代巡浙江,告假祭祖,欲同舍弟归宁。"便叫随行的托上礼物,道:"白金三百,彩缎八段,每事俱倍大人所赐一倍,奉酬前日之惠,请慨然收下,着舍弟同学生回家,感激万分。"仪宾听得此言,惊得魂消魄荡,顿口无言。自叹道:"取命鬼来了。"挣得满面通红,说得"请罪"二字。云又促道:"今在何处,可快请来相见。"仪宾五色无主,失张失志,应道:"是。"天章怒道:"你虽皇亲,也没有用御史之弟为奴才的理,我以理赎,你却不肯,我提请过,你少不得也要还我个人。"乜仪宾看他变脸发性,连连道:"我去请来,我去请来。"云生道:"快去。"仪宾才进后厅,只见文生持剑拎头,喝道:"乜仪宾,还我命来。"仪宾大叫一声,翻筋斗跌倒,便口中发狂大叫:"乜仪宾,你走哪里去?今日须还我命。"遂癫狂出厅来朝着云生大笑道:"有劳哥哥来搬弟丧。这老贼逼死我命,今日要他抵债。我临死时,书房中尚有遗诗,兄其看之。我去也。"只见仪宾大叫:"文韵杀我!"连颠几颠,自打自殴,一跤跌倒,七窍流血,已死厅上。
云生道:"吾弟好英灵也,老贼已死,也可稍血此恨!"就吩咐乜家出个能事的,不一时,出来个老仆道:"老爷有何吩咐?"天章道:"你主人逼死我小相公,本待不与他甘休,他今既死,我也气平了。今小相公尸在何处?"老仆道:"现寄琼花观内。"又问道:"自小相公死后,常常见形,无人敢进此房,故封锁在此。"云生命开了门,见诗放声大哭道:"哀哉雅全!痛哉雅全!如此抱精守制志,真是感天地,泣鬼神也,吩咐摆道琼花观。道官接入,老仆引至柩前。云生倒地,且哭且拜。满道观的人无不堕泪。云生叫摆开祭礼,三奠已毕,大哭一场,吩咐问江都县讨船一只,上写:"贤弟文雅全之柩。"
一路无辞,已到镇江。将丧船停在镇江,亲送家眷经南京,拜见其母其兄。安顿了家眷,拜了两日客。知县已升浙江黄岩道去了,石生已死。停了五七日,心慌意凄,辞了妻母,飞奔镇江,□家□不□阁,催趱民夫车马兼程倍道,不日已到杭州。将丧船另泊,大小官员□□了□新□□□□院各官(以下缺二百余字,原书漫漶不清)。……带文韶和强盗沙狗儿到堂上,云生问文韶道:"你可是窝家?"文韶久知云按台德政,便哭道:"老爷,关于窝家之事,不知何人下此毒手,嘱他攀害小的。"又问:"你兄弟呢?"文韶道:"老爷不必问他,十四岁的孩子,断无做贼之理。家无全犯,有罪尽在小的身是了。他已逃出多年,不知去向,不消问他了。"那沙狗儿道:"他年纪虽小,倒是正犯,求老爷严追。"云按台叫取夹棍来,文韶听声,连连道:"小的认了。"云按台道:"死罪是好认得的吗?"文韶道:"不能受刑,宁甘死罪。"云按台不理,夹棍已取到。文韶只是哭,按台吩咐把沙狗儿夹起来,那些公人如黄鹫捉兔一样,夹将起来,狠命的敲了二百余锤。云按台道:"将你买嘱的人,我已尽知,你道来,不对活活夹死你。"那强盗被夹得死去活来,熬刑不过,供出是万噩。云按台道:"这就对了,详细说出来。"强盗把买嘱事备细说一番。(以下缺二百余字,原书漫漶不清)。……云按台对文韶道:"你知尔弟之事乎?"文韶对:"不知。"按台遂把前事细说一遍。文韶才知道他兄弟死了,哭得死去活来,活来死去,悲伤不止。云曰:"已死不能复生,灵柩已在此岸边丧船上。薄助葬资,你可同船去,扶柩归故里,再来见我。"差两个人,跟文韶归家院。母妻见他辟了扳案,好不喜欢。文韶号天抢地,大哭道:"兄弟已死了。"把从前事说了一遍。三口儿哭在一团。公差道:"且到船上再哭未迟。"忽一外郎赶至。道:"老爷上覆大相公,他不得同去,心甚歉然,知大相公官司后衣着欠缺,送白银十两,叫小的同到街上,衣服买几件,酒食买些,叫护送大相公出关接柩归葬回话。"文韶谢了。心想:"凭空一个囚徒,忽然称尊相公,不知亏谁之力。果然人要衣妆,买几件衣服一换,顿非旧日规模。一轿直抬到船上,见了柩,三人环哭,直哭得天昏地暗,露冷风悲,看者无不堕泪,闻者无不伤心。
正在起柩,忽按台差官来祭。祭毕,发舟到苕溪。其(未婚)妻万氏知文生已死,迎柩呕血而死,盖预服毒也。遂合葬焉。县官申报上司,按台为之题请,亲临墓祭,对墓云:"弟为妻死,妻为弟死。两死亦可无憾于地下矣。"请文韶相见,劝其就学。是岁已按云生之荐,遂得游泮。家事亦殷饶,田产俱复。妻贤,事夫以敬,事姑以孝,生二子,以一子继文韵嗣,令其祀典不绝焉。圣旨下,敕文韵为海神,启建庙宇,殿靠民,云按台设祭宣诏。俄有大船乘风而至,云视之,乃文生也,竟不避人。云迎之登岸,文生谢曰:"老母、家兄,厚承推爱,自非生死骨肉,何以至此?微末焦劳,聊报相知,致动圣听,蒙此赫封崇祀,皆恩兄之赐也。山妻又蒙嘉奖,真生死均沾,存亡俱感也。"云问:"弟妇何在?"文曰:"在舟中。"因令相见,威仪棣棣,彩袖翩翩,由船登岸,侍女相扶,万福而推。其服色与阳人无异。云复问曰:"弟有不了语乎?"文曰:"无之。生者乐,死者安,满心满志,无复遗恨矣。"云问以后事,文曰:"位至三公,夫妻偕老,三子二甲一科,二女俱配伐阅。寿元九九,天上玉楼成矣,此时当与兄复会于无何有之天。"又曰:"今后有疑狱不决事,当祷弟所赠剑,弟当亲临代决。若使一人含冤,则前数不能定矣。"再辞而别。其后凡有疑难事,供剑祷之,无有不至,浙人称其神明。寿数子女一如其语。临终日,见文生相迎而去。越十年,禁子周成朝偈南海,见到文生,问及家事,赠以金帛,归语其兄。至则可以复见矣。后屡屡显圣,至今血祀不坠云。
第一回 陷北京前世因落南院冤孽债
世事嚣凌成恶习,覆雨翻云等儿戏。迎新送旧何足异。都如是,扇坟劈脑良人妇。奇情男子行女事,守节存孤谁得似?功成拂袖返终南,真堪数,个人绝胜易交士。右调《渔家傲》这首《渔家傲》,单讲国朝有一小官,感相知深情,那人被难,他抱孤逃出,抚养成人,令他雪冤报仇,骨肉重聚,最是小官中第一奇情。此人乃福建闽县人氏,姓李名又仙,字摘凡。年方十五,读书好学,尚气节。常自云:"不遇盘根错节,无以见利器,大丈夫正当于此时立定脚跟。不然富贵在前,威武在后,贫贱居中,我无主矣。"读古人树,每至寸孤励节,则曰:"此吾师也。他日遇此当无愧彼。"见易交易妻之语,则愤然怒曰:"谁创此弊?其无后乎!开后世以交薄之端者,必此之言夫。"一举一动俱以古人自待。却是生得十分齐整,有《西江月》以咏其美:星星含情美兮,纤纤把臂柔荑。檀口欲语又还迟。新月眉儿更异。
面似芙蓉映月,神如秋水湛珠,威仪出洛自稀奇。藐姑仙子降世。
随父任松江府知事,解钱粮上京。途遇响马,抢劫一空,其父欲死之。摘凡曰:"死亦拿家属赔偿,不如鸣之地方,申文上司,须得变产赔补,留得父命还好支吾。若死则产去人亡,我母子将何倚托?"父是之,相向而哭。即日告明上司,动文书至工部,锁解至京,坐赔偿。三六九鼻,托亲人变产,得九百之金,可还官,而尚缺百金,无此则终不能纳。其父手足无措,摘凡至监谓其父曰:"事急矣,无此则前功尽废,他无所取办,只儿一身,明日写一招头,道通诗书、明技艺,因父坐狱,计得百金偿官,不论奴隶高低,愿者成交。或有怜我者买之,事克济矣。"父曰:"安能舍汝如此,汝切勿行死事,我命听天可也。"摘凡曰:"儿系男身,安能值得百金?但靠天行事,神灵有知,出于意外,也未可知。倘我一身有售,则父脱囹圄,合家得以生全。如无此银,则父死狱中,男亦流落他乡,母弟不知失身何所。以此揆彼,好歹相去远矣。"父呜咽不能答。摘凡辞父还寓。
次日插标披榜,沿街卖身。看的倒多,都叹一声道:"好孝子,只是一个男身,如何卖得百两?"行来行去,撞入南院。此南院乃众小官养汉之所。唐宋有官妓,国朝无官妓,在京官员,不带家小者,饮酒时,便叫来司酒。内穿女服,外罩男衣,酒后留宿,便去了罩服,内衣红紫,一如妓女也。分上下高低,有三钱一夜的。有五钱一夜的,有一两一夜的,以才貌兼全为第一,故曰南院。恰好摘凡含泪走入巷内。两边看者如云。内中走出一胖大汉,穿潞绸夹衣,戴一把抓的毡帽,脚穿蓝布靴,见众人攒紧了看,道:"你们看什么?"众人道:"燕老官,有一个卖身标致小官,诗书俱通,要一百两身钱,代父上官。你讨了吧。"那大汉道:"待我来看看。"一见摘凡人物,甚是欢喜,便道:"小官,可少些吗?"摘凡道:"要完官司,少则不够。"大汉道:"百金我倒肯出,只是要听我使用的哩。"摘凡道:"既已卖身,买者乃是主人。主人有命,虽赴汤火,不敢辞也。"又问:"你晓得什么技艺?"摘凡道:"诗书作文,乃是本等,湿词歌赋略通,琴棋书画不精亦晓。"大汉曰:"我要面试。"摘凡曰:"请题。"大汉曰:"我今请客赏芙蓉,同你到众客前,若是做得好,我便讨了。"
摘凡卖了一日,并无人问一声,听他肯讨,满心欢喜,跟着就走。到后院,国有一班客人在那里饮酒赏芙蓉。也有两个小官在那里伴饮。大汉走入,道以此事。大家道:"极好,出个题试他一试。"大汉道:"我是不在行的,求列位爷出题面试。"内中有一戴巾者道:"便是赏芙蓉为题何如?"大家道好。摘凡道:"请韵。"那人抬头看匾上是"芙蓉居",道:"即以匾上'居'字为韵。"摘凡索笔研磨,一挥而就,成七言律一首:绕篱红粉浸秋霞,半壁红光映草绿。
艳似牡丹更雨后,绻如菡萏舞风余。
日薰叶底频惊鸟,影落波心欲戏鱼。
流水未干蓉未老,王孙应不怅离居。
众客看了,极口赞好。大汉道:"小官寓在何处?明日我好带银子来成事。"摘凡道:"寓工部前左手第五家,沈小山店内。"众客与他些酒食,他不吃,辞回。到监里来望父亲,也不题出。
次日正打点出门,恰好那大汉领着个媒人,到沈家店来。摘凡接着,大汉道:"请你店主人来。"摘凡请出小山,道以前事,小山道:"可怜,公子如此行孝,真是难得!"大汉道:"劳主人做个中。"小山道:"使得。"当下摘凡写了卖契,着了花押。那大汉兑了银子,又摆个东道吃了。沈小山道:"燕老官,银子交与我,文契你拿去,等他救出父亲,我便送他到院。他是忠厚孝子,不妨事,都在我身上。"那大汉道:"按沈老爹说就是了。中人钱,等人过门再补。"言罢散去。沈主人道:"不是他这样人家,也出不得如此高价。"摘凡一心只要救父,哪有心去问他!把银子上下一用,承行的得了常例,即日替他营为,给了库收。
次日早堂,父已放出。父子相逢,抱头痛哭。回到寓所,问何处得此百金,摘凡道:"是男卖身的。"其父听得此句,大叫一声:"我的娇儿!"早已昏死于地。惊得摘凡忙忙抱起。沈主人又是汤来灌。半晌方醒,哭道:"儿,我只道出了监中,便父子团圆,同归故里,哪知你身已属他人。身卖百金,必非良善受主,指日分离,天南地北,你爹肝肠寸断矣。我不能荫庇你,倒陷害你如此,我何以为生?"言罢又哭。摘凡道:"失男一身,全父一家,所失者少,所全者众。爹爹只当不曾生我一般。老母处,只道我不服水土,不幸身死,以绝他念。爹爹有兄弟养老,男无忧也。尚剩银二十两,可快收拾起身回家,免老母兄弟悬望。男生是他乡人,死是他乡鬼了,爹爹不必再念我。"言罢,哭死于地,死而复苏。沈主人催促过门。摘凡道:"爹,我要去了。"倒地四拜,便要起身。其父一把扯住道:"儿,你就要去了,岂不痛杀我也!今日分离,何时得会?"遂昏死于地。摘凡一把抱住其父道:"爷,儿怎舍得你,只是事出无奈,不得不然。爷回见母亲,看养兄弟,以终天年,男便死他乡,也是瞑目。你若有山高水低,岂不辜负孩儿卖身之苦么?"其父苏醒道:"儿,我肝肠已断,血泪已枯,我也哭不得了。我急早回家,亲戚朋友,或借或典,凑此百金,来赎你身。你须吞声忍辱,苟延此身,以慰父母想望。"一把扯住沈小山就拜,道:"我儿尽托老丈,凡事看顾一二,生当衔环,死当结草,断不忘台丈大恩也。"小山回拜道:"老爷太言重了。老爷放心回家,取办银子,来赎公子。这边事,都在小的身上,不必过哀。"其父吩咐摘凡道:"百金买你,定以你为奇货。且云南院燕家,你父尽知其就里,只是不忍出诸于口。儿,你秉性刚毅,恐你受不得那般凌辱,必走尽头路了。儿,你好歹候我半载,我就是典身也来赎你。你切不可走了短着,则老父母活痛杀矣。"摘凡道:"爷去罢,不必以我为念。恕为儿的不送之罪。"倒身再拜。其父哭到伤情处,也顾不得父子,同拜在地。旁人观之,无不堕泪。忽燕家有人来催,扯扯拉拉,分散去了。其父几次要赶上去送,沈小山之弟乃是文人,一把扯住,劝道:"令公子为大人失身南院,所以进孝也。大人送去,殊失缙绅榜样。大人急回取办这笔财礼,到京取赎令郎回去,乃为上着。今若送去,非惟无益,徒出丑耳。"李父认为其言甚是,道:"承先生嘉论,开鄙人茅塞多矣。令兄一回,便马首南也。"
却说沈小山送摘凡到燕家,那大汉道:"拜了菩萨,愿李又仙多招好客,一趁千金。"摘凡心疑不解,回拜大汉。大汉道:"儿要听我说话,愿你夜夜有客,朝朝有酒。"摘凡一发摸不着头脑。沈小山得了媒钱,对那大汉道:"他是新出笼,须从容教诲。"大汉道:"我自有处置。"小山辞摘凡要行,摘凡流下泪来道:"望主人对我父亲说,我在这里好好的,叫他及早回家,以免老母悬望。"沈小山为之凄然而别。回店见其父道以云云。其父大哭了一常次日收拾行李起身,托沈小山道:"小儿在京,别无亲人,求贤主人看顾一二。他日当图厚报。"沈小山道:"老爷放心前去,公子我常去看望他。"其父含泪起身去了。
却说摘凡不知大汉是什等人家,忽大汉叫摘凡来见了众姊妹。摘凡同进后房,并无女子,都是男儿,却人人都带些脂粉气。
但见:
个个趋柔媚,恁谁问丈夫?
狐颜同妾妇,猬骨似侏儒。
巾帼满缝掖,簪笄盈道涂。
谁摆迷魂阵,男女竟模糊?
摘凡看了一惊,忖道:"此都是一班男儿,如何呼为姊妹?"上前作了揖。那大汉去了,这些人便问道:"李哥,是谁着发你到这里的?"摘凡道:"我为父卖身至此。"众人道:"难得。难得,却是今夜要梳笼了哩。"摘凡不知他说的是哪里话。
未几黄昏,大汉拿了一套新衣,叫摘凡道:"又仙,你穿了衣服,跟我来。"摘凡接了衣服,打开来,却都是些女衣。摘凡道:"老爹,拿错了,这是女衣。"那大汉笑道:"不差,不差,我这南院里,穿的都是这样的衣服。我替你穿起来。"走近摘凡,把他衣服脱了,见他肤如凝脂,拍一拍道:"心肝肉,生得这般好。"摘凡听得此语,惊得满脸通红,两眼垂泪,半晌无言。一声长叹,自忖道:"错投胎了。"没奈何,只得听他带到席上。大汉道:"磕了爷们的头。"摘凡只得嗑了头。那大汉去了。席上有四位客,叫摘凡坐下,问摘凡:"你姓什么?字什么?"摘凡道:"小的姓李,名又仙,字摘凡。"其中一人道:"果是仙子降世!我今夜与你相伴而睡,是凡夫遇仙矣。"摘凡红了脸,不敢做声。
黄昏人散,那人携摘凡手同到房中。摘凡魂散魄消,暗道:"此事怎好?"举目观看,只见银烛辉煌,牙床锦被。那人道:"摘凡,该睡了。"摘凡道:"小的服侍老爷睡。"那人便抱着摘凡亲嘴。摘凡死也不肯,道:"这像什么模样?老爷尊重些。"那人道:"你既落在南院,原是养汉生意,与妓女一样,何必做作?"摘凡道:"我卖身他家,原不曾道过做此事。"那人道:"我好意温存,你不识好。你再做作,我便叫起来。"摘凡道:"别事只管应承,此事断断不能从命。"那人看他说得硬了,阻其高兴,便怒道:"老燕快来。"那燕龟还未睡,听得叫,断定是摘凡作怪,走到窗下叫道:"又仙儿子,好好同虹老爷睡了,莫讨老子发了性子,打你一个下马威。"摘凡道:"别事一概听从老爹,此事实难从命。"燕龟骂道:"贼驴入的,又不是我要讨你,是你自己情愿卖身给我的。我把一百两银子讨你,不要你接客养汉,难道讨你做爷?好好同洪爷睡了便罢,再延迟我却不饶你。"摘凡只是哭,惹得燕龟发了性,推开门,一把抓住头发,拎起米升大的拳头就打。可怜如花似玉的小官,怎禁得这般狼籍?打得披头散发,就地乱滚,嚎天痛哭。打了一顿,燕龟问道:"可肯同洪老爷睡么?"摘凡哭道:"别事一听尊旨,这事饶了我罢。"燕龟对那人道:"他未经开窍,故此做作,少坐片时,我叫他来陪你睡。若不耐烦,我另打发一个来陪你。"那人道:"我还等他。"燕龟道:"(一会)就来了。"
燕龟带摘凡到自己房内,已有三四个小官在那里,就吩咐那些小官剥了摘凡衣服。三四个应声把摘凡剥得一丝俱无。叫取刑具来,问摘凡道:"你是原打,还是原成交。"摘凡哭道:"老爹,可怜我,饶了我吧。"燕龟大怒,就是一顿皮鞭,约有一二百下,打得浑身肌无完肤,毙而复苏者数次。摘凡熬刑不过,道:"老爹,我受不住了。"燕龟便也住了手,叫道:"儿子们,替我把他绑起来。"那两三个小官,把摘凡推上板凳,屁股朝天,两手抱凳,腰间垫一枕头,脚、手都捆定了,对燕龟说:"爹爹,捆停当了。"那燕龟又吃了几盅酒,脱了裤子,露出那硬硬铮铮的孽根,约有六寸余长。唾一口唾沫在手指上,照摘凡屁眼里一搭。摘凡被他捆得展动不得,只是哭。燕龟性情至狠至恶,哪顾人生死!挺起鸡巴,照摘凡屁眼中就是一入。摘凡哎哟一声,已入进去了一半。再是一挺,竟自到跟,哪里管王孙公子,便狠抽蛮弄。摘凡疼得死去活来,动又动不得,说又说不出,又气,又恼,又悔,又恨,道:"早知定到此地步,当初从了他,也免这一番摧残,且还从容爱护,哪像这一味荼毒?"入有千余,渐不觉疼,屁眼内渐渐有声,滑溜如意。摘凡道:"不意我有些孽债,这也是前世冤孽。"自解自叹,随他抽弄,丢了。燕龟道:"你如今肯么?若肯便饶了你,不肯,我叫一二十人弄你个半死。"摘凡道:"业已如此,则所从命。"燕龟道:"乖儿,这一班人都是如此,何妨得?你替我赚钱,我另眼看你。早肯如此,我也不打你了。"遂就放了他,叫拿水洗裕待摘凡洗完,又令他梳头,另打扮,又叫他吃酒,摘凡不吃,送到洪客人房内。燕龟对洪客人道:"此儿才初来,不晓得世故,莫怪,莫怪。今特来奉陪。"又吩咐摘凡道:"好生服侍洪爷睡。"摘凡娇羞含泪,只是不语。洪客人替他脱了衣服,与他戏弄。他被龟子打怕了,不敢推拒,只暗中流泪道:"天,我作何恶,乃遭此孽报?"吞声饮泣,终宵达旦,竟无一语,问亦不对。
至第二日,愁眉不展,愈觉娇羞,可爱可怜。这姓洪的一连住了一个月,百意百众。只是摘凡怏怏不乐,从来无一笑容。自上床之外,求一狎不可得。虽上床任彼取乐,却也不开一言。三月而名扬,一年而名振京内。人有以诗词求者,必竭情应之,外此则淡也。
第二回 长歌当哭细语传情
摘凡流落到南院,每借诗词抒发其怨抑不平之气。词咏甚多,不能悉记,聊录一二,以为好事者传:旅梦方作还乡梦,觉来仍异乡。
冻云凝古树,残月照空床。
身为思亲瘦,更因不寐长。
迢遥千里外,夜夜到高堂。
寻梅不得
春色满朱门,褰衣踏雪寻。
恍疑琴上调,误作笛中音。
瘦影横窗静,清香隔院闻。
归来犹恋恋,盼望陇头人。
游湖
画舫乘风放,犹如镜里仙。
涛声翻巨浪,帆影没长天。
过眼浮云乱,沿堤柳样鲜。
此时思故国,一望水连烟。
闻笛
柳外谁家玉笛声,西风吹落满江城。
衔杯坐对疏林月,忽动关山万里情。
问雁回捣练子
春将半,月色孤,风送归雁影萧疏。试问爹行何所寄?报道是,有泪无书。
思亲长短句
亲在江南儿在北,可怜欲见不可得。凄凄薄暮强登楼,独坐寒窗观雨色。雨色沉,何时止?今夕思亲愁欲死。
一时翰林推重,为南院第一人。王孙公子,求一见而不可得。得其一诗一词,以为镇家奇珍。而摘凡愈增无聊抑郁之状。因时人不识其意,为《梁州亭》一套。以嗟其薄命,盖短歌过于痛哭也。
[梁州序]
遭时不偶,叹命多磨。男儿犯了淫魔。堕身南院,一任东君弄播。最狠将男作女,卖笑追欢,一味相轻保牢骚问天公,知道么?巾帼原何加丈夫?合愁似织,恨转多,半是思乡半奈何。生平志,怨里过。
此词一出,遍传京城,若大若小,无雅无俗,都学来唱,以为词出摘凡,便自贵重。此与摘凡作曲之心大相悬绝。摘凡一片苦心,向谁分说?在燕京既久,求诗求画者甚多。始则一一应付,欲人观词会意,知他流落不偶苦心。后来见无识者,亦渐渐懒于笔研,他既懒于从事,向行的词曲一发贵重了。
天下事,一物有一物的受主,一人有一人的相知。摘凡既负了奇才义侠,自有那问奇谈侠的人来鉴赏。京中有一人,姓匡名时字人龙,任侠使七济困扶危,门迎朱履三千,户纳金钗十二。剪雪裁云,贾生风调;吟花啸月,宋玉襟怀。文倾三侠,巧夺七襄,乃是风流才子。本贯松江华亭人氏。父任江西南安知府,已死。兄为皇木客人,久居京中。这匡人龙亦以监(生)附居焉。当道部院,无不相知。匡子侠气自尚,常好管不平之事,诸缙绅咸推重焉。年登三十,尚未有子。妻蒋氏极贤,劝其夫娶妾。匡子曰:"我家待妾不少贤妻又不妒忌,俱不见生,此命之所招,虽娶妾何能必济?且吾妻青春尚幼,何遽jv萌此念?"蒋氏曰:"不然,婢子虽多,原不以为他为正经。为子娶妾,必分居一室,在彼安居,庶易受子。我要能生自生,岂因娶妾便不生耶?"匡子曰:"姑且迟迟。"促之再四,匡子曰:"待我精择之。"
一日,饮酒于相知处,司酒者唱摘凡曲。匡子明于音律,瞩耳而听,极口称赞,问唱曲者道:"此是哪本新出的曲?"司酒者道:"不是刻本,乃是我院中燕家李又仙做的。"匡子曰:"我也久闻李又仙之名,不简工于词场乃尔!听喝词中,有多少不平怨气在内,可惜世人只当曲子唱过了。又仙,又仙,今日撞着我匡人龙,须不叫你明珠暗投也。"既而歌罢,酒阑人散,匡子回家。
次日,吩咐马夫带马,到南院拜客。从人带了拜匣礼包,一起来到燕家,直入中厅,问:"李摘凡在么?"燕龟认得匡人龙,晓得他是个潇洒漫使钱的主儿,又在京官无不相识,便走出来道:"匡相公请坐,他昨出去陪酒,至深夜方回,今才起梳洗,一会就来了。请先吃茶。"茶后又遗时,香风一阵,摘凡来矣。但见两眉蹙蹙春山,似病心西子;一脸盈盈秋色,似醉酒杨妃。满面娇羞,五色无主。偷眼觑匡子,见其仪容俊雅,胸襟洒落,自与俗人不同。向前欲下大礼,匡子一把扯住道:"你我俱是南人,系是乡里,快不要如此。久慕芳名,特来奉访。"叫家人取十两银子送与燕龟作见面钱。燕龟喜之不胜,连连着人摆酒,对匡子道:"有一事禀告相公,寻又仙的客人颇多,中堂列坐,恐有闯席者多有不便,后有芙蓉居甚静,可供坐谈。相公以为如何?"匡子道:"极好。"到园中坐定,不一时酒到,他叫摘凡同坐,摘凡起身告坐。匡子道:"洒脱些,我不耐烦此套习,请坐了。"摘凡斟酒,相与对着。匡子问道:"《梁州序》一曲,闻乃出卿手,然否?"摘凡道:"实是拙笔。"匡子道:"曲之妙自不必说,其中何多不平之气也?"摘凡不能答,看了匡子一眼,泪如雨落。匡子为之动容,知燕家眼目众多,遂不复问。
至晚引入卧房,卧房甚是精洁可爱。摘凡是龟子打怕的,连连铺床熏被,请匡子安置。这匡子目不转睛,看摘凡如此行为,却不象是不情愿的,且看他如何结局?用了坐脚水,上床睡了。摘凡算他定为此而来,道:"匡相公,服侍不周,休要见罪。"就以手摸匡子。匡子道:"且住,我问奇而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摘凡把匡子捏了一把,指一指窗外,竟不做声。忽燕龟在窗外吩咐道:"又仙,醒睡些。匡相公是难服侍的,须仔细。"摘凡连连道:"晓得。"答应这一句,冷汗一身,酥麻四肢。匡子惊问道:"怎么这样惊恐?"摘凡口不能言,但瞑目摇头而已。匡子看其光景,甚是可怜,遂不复问,以手抱摘凡而睡。约片时,燕龟又来吩咐,如此者三。摘凡一一应对如前。匡子也不成寐。
将及三更,合家睡静,匡子乃问摘凡道:"你原何这等怕他?"摘凡道:"夜唤三次,一次应迟,明日便是三十皮鞭,一下也不肯饶。动一动,从新打起,口内含了香油,一滴出口,又要加责。既不敢出声,又不闪动,竟如死人一般,岂不怕他?"匡子听得此话,咬牙切齿,恨道:"咳,有这样事!"摘凡忙以手掩其口,道:"轻些,不要害杀我。曾有一客,也为不平,被他听见了,让我整整含油打了我一百皮鞭。空言何补?徒增我罪孽耳。此后他愈加提防,我亦深自藏简,故匡相公三问三不对也。若匡相公为的李又仙好,待又仙从始至终细说一遍。如若不能为我,求相公完情安置,不要招灾揽祸,那不是爱又仙,反是害又仙了。"匡子道:"你也不知我的意气,经年不问家,苏门故习;所至为令客,战国高风。喜时寒谷三冬暖,怒则霜飞六月寒。见事不平,不顾七尺,赴人之难,岂惮千里。一腔活泼泼的热血,常欲为知己者死。一言不合,戈矛顿起;倾盖相知,头颅可赠。昨在相知处饮酒,见司酒者唱你作的《梁州序》,我侧耳而听,见其中情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一段怨抑不平之气,盈人心耳。我料其中必有不能表白的隐情,故托此曲流布人间。就问那司酒者词出自谁手,然后知为卿作。知卿殆有不可告人之情,特假宿相问。我看你光景,畏他如虎,故尔中止。见你于卧室周全房事,又疑你口不应心。及见此龟伺察景象,知你事出无奈,你有什么屈情,可一一说来,我当为你出力。"
摘凡忙起穿衣,呜咽流泪,倒地跪拜。匡子连忙抱起道:"这是怎么说?"摘凡道:"我居此半年,并无一人识我苦心,今相公因一曲《梁州》,便知又仙无限怨恨,我当尽情白露,相公能救我出火坑,固生当衔环;就是不能救我,我死亦因有相知明我苦志,亦必死而结草。生死只在相公身上,我也再耐不得这般凌辱了。此拜乃酬今日之生相知,以谢他日之死相知也。"匡子须发上指,两眼圆睁道:"不能救汝,非丈夫也。"因扶之上床问以始终。摘凡把父亲失钱粮卖身事细说一遍。匡子道:"一发可敬。这是孝子。些微小事,我当任之。来朝托名借你陪酒,调你离院,便好行事了。你放心去睡,不必虑也。"摘凡也久闻他任侠挥霍,百金原不在他心上。然恐不坚,又曰:"儿身卖百金,身事颇重。纵然相公肯为提拔,旁人未必无阻挠之者。只恐今夜还是酒中之谈。"匡子道:"你此言极是,但可惜以世人待我了。吾闻季布一诺,千金不移。既已许卿赎身,岂惜百金臭铜,而失信于孺子,有何面目复交天下士乎?虽费千金,吾不悔也。"摘凡曰:"感相公超脱火坑,誓图厚报。"匡子曰:"施恩望报,何如不施恩?"摘凡曰:"彼此各尽其心。"说罢,以手调匡子。匡子曰:"候事成当订盟也。"摘凡曰:"又仙乃驿递铺陈,原无定主,相公乃风流才子,不拒风流。今在烟花院,不妨作烟花相。明日解脱,再作解脱相未晚也。"匡子曰:"然。"以手抚之,其肤滑如油。至龙阳处,则隙隙有孔,不似太乙抱蟾矣。略着津唾,顿觉开门。匡漂杵而进,李倒戈相迎。癫狂温柔,较妇人而更美;扭耸拽摇,虽娼妓而不如。匡耐于战,而李亦勇于受。顺受逆来,各有所乐。摘凡曰:"簸之扬之,糠秕在前。"人龙曰:"汰之淘之,砂砾li在后。"相与一笑,而终事焉。
次日早起,匡子对燕龟道:"吾请佳客,欲摘凡一往,他道今日有事。难道我在这里不去,也有事去了不成?年千万叫他到前门吴给事老爷衙里来。"燕龟接过他十两银子,只住了一夜,怎敢不依?连连道:"即使有大事,也要陪相公。相公莫怪,我叫他来。相公要去,须吃了早饭去。"匡子又叫从人取五两银子,与摘凡做衣服。财帛动人心,昨日十两,今日又是五两,这龟奴好快活!见摘凡道:"好儿子,会赚钱。你今日到那里,可要少喝酒。"摘凡道:"哪个许他去?为了两个钱,奉承他,夜里好不厌杀人。我不去。"燕龟道:"呆儿子,良家好子弟,还要拿钱去相处朋友,你却倒厌烦,难道他弄得你不爽利,只要咱老子入?你去陪他,等他爱上了你,便好起发他主大财。咱老子另着眼儿看你。"摘凡假意道:"看银子份上,没奈何去走一遭。"早饭酒已到,匡子吃了几杯,叫带马往前门吴衙去。摘凡送至门前,好不心酸,只得勉强忍祝却说匡子竟到吴衙,通报:"匡相公相访。"这吴给事乃匡子同窗好友,匡子相知虽多,他二人情谊更笃,忙倒屣出迎。道:"匡兄为何几日不见?"匡子道:"连因俗冗未能走候,今有一事,欲借吾兄一臂之力。"给事道:"匡兄又要做义侠了。古人耻独为君子,幸以其半分我。"匡子道以摘凡事。给事道:"昔者我曾见来,举止端严,愁容满脸,与达官长者飞觞传杯,角胜争奇,虽情酣极矣,而未尝破颜一笑,窃窥彼中一似夫有重忧者。予问之曰:'子病心乎?抑心病耶?何欢娱场中向隅之色不为少减耶?'彼不回一言,但满脸红晕,泪已盈眶。予为之动色,亦欲提拔之,惜以官箴所碍,中道而止。今兄既得其情,又居可行之势,当急为之。好事难遇,无当错过。"匡子大喜,恐燕党有觉,又着人促之,而摘凡至矣。见吴公欲行大礼,给事曰:"摘凡免礼。今日是匡相公的人了,再不必行此礼。"水陆既陈,珍肴并设,痛饮狂歌,几不知身在尘世矣。一住十日,竟不放回。燕龟到吴衙问信几次,毫无踪影。
一日,撞着给事管家,道:"匡相公已带回了。各院各部,俱有揭帖道李又仙乃缙绅公子,因父完官,失身南院,情实可怜,愿损微资,赎取孝子,敢祈缙绅公卿、贤士大夫共扶公道,复贱为良。谁无子孙,谁无父母,哀此孝子,何不为也。当道一言,重同九鼎。所感不仅在李,而匡生亦邀无穷之庇矣。众衙门各愤愤不平,我家老爷,又要修本题李公子的孝。其中也牵连你,有二句道:'将男作女,律有明条。以良为贱,法关天宪。'你还要在这里讨人?走得快就是你的便宜了。"那燕龟听得这一篇话,好似青天白日半空打下霹雳,惊得呆了,道:"我是一百两银子讨的,原是两家情愿,不是我强逼谋讨。"那家人道:"我忘了两句,道:'接客半载,赚银千金,讨误毫厘,垂楚万状。'"燕龟道:"哪有此事?"那家人道:"有细帐在此,你拿去对家里帐,可差半毫?"燕龟接过,揭开头一个姓洪,真定府人,举进士,河南绿衣县知县,住一月,得银一百;金镯一对,重五两;金簪一枝,重一两;衣十套,价银二十两。为不从此人,打了多少。此初下火坑第一次也。桩桩件件,宛如当日。惊道:"罢了,被这驴入的送了!
正是:
临崖勒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
第三回 任义侠济困扶危感恩情男扮女妆这燕龟别了吴管家,抽身到各院查问,果有揭帖,与吴管家的话无二。此匡子知燕龟财势通天,部院相知甚众,恐他生事,特排此散兵计,狐假虎威,制服此龟之心。却是相知处面谈衷曲,稍不相知,只去买嘱门上长班。这些人得了银子,好不讲得威风,把个燕龟惊得手足无措,道:"今番遇着硬对头也。若不自家收场,惹出天来大祸,罢,舍了吧。"遂把那打官司,争强逞能的心肠一齐放下,忖道:"他摆开大四对,推出锦屏风,原是晓得咱好生事,拼着做的。我去决无好处。当时是沈小山做中来的,还去寻他。"一程走到沈家店里,叫声:"沈大爷在么?"小山应声而出,道:"燕老官到此贵干?"燕龟道:"不要说起,便是你年前做中的那孩子,倒也为我挣了两个钱,目今接了一个姓匡的南人,只住得一夜,不知怎么便好了。那人要替他赎身,我想他乃良家子弟,暂时流落在院中,今有人赎身,极是好事,诚恐那边见疑,倒生出不美之事,两家失了和气。当时原是大爷做中,如今还要大爷成其美事,做一个全始全终的人。"沈小山道:"这个当得。"燕龟去了。
沈小山吃了饭,寻到匡家。匡家回复道:"在前门吴衙内。"小山转到吴衙问门上,门上通报匡子,匡子问摘凡道:"此是何人?"摘凡道:"此我旧店主,当时他做中去的,今日他来,老龟定有话说。"匡子道:"如此,始当以大言压之,终当以善言和之。此事只在此人身上,便可谐矣。"并报吴给事。给事道:"我们后厅摆酒,三人对酌,叫他进来,问其来意。善则和美之,不善则惩治之,先就把他做个下马威。"商议已定,吩咐唤人。小山走入中堂,立在边侧,偷睛内看,只见三人在内对饮,依稀认得是摘凡,点头道:"他落好处了。"忽闻内里吩咐道:"叫取青柴棍两捆,唤值日的二十个,在厅上伺候。"又传出:"把大门关锁了。"外面应了一声,早走出二十个健汉,都是行杖打扮,齐齐而立。大门已关上了。
小山看此光景,捏着一把汗。一声道:"老爷来矣。"小山知风声不好,上前磕了头。给事问道:"年是李公子的店主人家吗?他乃缙绅之子,你如何贪图媒钱,陷害他到此地步?如今匡相公各部院已动揭贴,我倒不沾及你,你又来寻我。只怕你是嫌那些媒钱不够用。"小山惊得魂不附体,道:"老爷听禀。李公子卖身真情,小人做中也是实,终于说合却是公子披榜自卖,事成只押得一字。当时小的不押字,燕家不肯交付银子,李爷狱中不得出来,沈某押一字,以成孝子之行,(此事)原非小的寻头,问李公子便知端的。"给事道:"这等说来,你是个好人了。你今到此有何话说?"小山道:"燕家知匡相公替公子赎身,特托小人原中来讲。"给事道:"有什么讲?他好把文契送来还了,佛眼相看,若不知进退,我把孝子做了本头,把燕龟过恶串入,岂惟李公子一身,并他那些赚钱树一概推倒,那时悔之晚矣。"小山道:"老爷,他若讲不肯,自当处他;他今满口应承也算他识时务的了。百金之费,原不在匡相公心上,既为(了救)李公子,索性做个畅汉吧。"匡子道:"说得好,你叫他亲送文契来便是。"小山领命,来到燕家,道及此事。燕龟道:"万一有变,百金不丢在水里?"沈小山道:"你好痴,他要不给你,真真怕你告了他?他起角文书往福建一送,你要那纸何用?是我说得好,他叫你自去。那匡相公挥金如土,哪在百金?只要小心谨慎便了。"燕龟思想道:"是,不去留此纸也无用。一角文书送回福建,一发没处讨人了。做我不着,拼着没有,大胆去一遭,多寡到底有一些。"当晚留小山就在家中睡了。
次日早晨,打点些酒饭吃了,同小山竟到吴衙。门上通报了,方令进见。燕龟上前磕了头,跪禀道:"李公子卖身原是情愿,小的作此生理,百金讨了一个人,就要靠他吃饭穿衣哪晓得高低良贱?玷污贵介,自该万死,只求老爷饶恕小人愚鲁之罪,所有李公子亲笔文书一纸,今特赉上。"匡子道:"李公子在你家,挣钱有千余两,论起来,这身钱也不必了,但你今日自送契来,又当别论。"叫:"请李公子上厅。"摘凡走出,朝沈小山作个揖,也与燕龟作一揖。燕龟道:"愚人不识高低,深有得罪,今将文书送还公子,凡事恳求方便。只可一不是,不可二不是。你一个君子,待十个小人,望公子宽宏大量,勿记小过。"摘凡低头不语,脸皮紫胀,一声长叹道:"既卖你家,打是该的,如何怨你?"便已泪流满面。吴、匡俱各改色。匡子请摘凡坐下,以契给之,道:"送来此契,可是真的么?"摘凡接过,垂泪道:"为此一纸,几丧残喘。今日也有完璧的日子。但当时若无此纸,老父终不得出狱,此纸又乃李又仙之功臣也。燕老垂楚,故是可恨,而济急亦实感彼。"匡子道:"只此一言,可见摘凡肝胆如雪,不以怨忘德,不因仇背恩,真孝子仁人之心,不可多得者。"叫随行取银百两,付燕龟作赎身之资,又叫包银三两,送给沈小山,二人谢了。燕龟听摘凡的话,绝无怨怅之怀,倒自悔人前轻慢刻毒,不觉掉下泪来,甚是不舍而去。摘凡亦洒泪送之。匡子道:"不恨他罢了,怎么还哭,难道舍不得他的皮鞭?"摘凡道:"当日我卖身,并无受主,不亏他买此身,则老父必毙狱内,思及于此,不觉感激泪下。"给事道:"受他恁般折磨,不以为恨,而反念其济急处,真平心汉子也,足为世风矣。"匡子辞给事,携摘凡徙掌园居焉。住月余,来往甚密。
一日对摘凡道:"吾欲着人送卿还闽,以完你思亲之念,你意下如何?"摘凡泣曰:"思亲急矣,岂不欲速归?感主人义侠深重,捐金赎身,未能少报,安忍言归?知主翁家中财色俱有,而又仙除身之外,皆主翁物也,今又仙十七矣,计其时光,尚有三年可事主翁。竭身趋奉,可酬万一。三年后,色败颜衰,当告回探亲,再图报也。今日实不愿去。"肫肫切切,泪流满面。但见两行清泪能生既去之春;一双秋波,更夺骚人之魂。愈觉娇媚可人。匡子道:"些微小事,致卿感激至此,予心倒觉不安。"
一日对摘凡道:"一件好笑事,对你说一说。我山妻因我未曾有子,终日劝我娶妾。我想我家待妾已有十多人,山妻又极贤德,而不孕者,我命不招耳,非关无妾之谓也。如今终日逼我娶,我念其贤,倘娶一房不贤的,生言生语,岂不伤了我夫妻间的和气?若不娶,她必替我娶,又多一番事。我想蒙卿三年之约,我有别院一所,原拟娶妾,分居此内,省得同住有口舌。我意欲卿改妆作女,迎娶归彼,既免娶妾之事,又完你三年之愿,不知你意下如何?"摘凡道:"只怕不像。"匡曰:"卿试改妆我看。"摘凡前日穿来,内原是女衣,便梳起堆鸦鬓,挽起盘龙髻,匡子看了,拍手道:"好好,好,若真是个女郎,岂不羞杀薛较书、关盼盼?"摘凡道:"且不要赞,待我取镜来看一看。"对镜徘徊,满脸通红,叹口气道:"如此丰采,不若当初做了个女身,也免得这般出乖弄丑。我业已欲酬恩,岂惜一改妆也?"可怜:方作奇男子,愕然扮女流。
对镜闲自省,两颊满娇羞。
摘凡对匡子道:"倒也依稀似个女身,只是脚大耳无眼孔,如之奈何?"匡子道:"这个一发不难,只要你肯,我到刘鹤家买两服软骨丸来,连洗数次,不消一月,便小了。耳朵只消两个铜钱,买副耳箝,七日便通窍了。"摘凡道:"一惟遵命便是。"匡子大喜,连备二物。果然不上一月,脚已小,而耳已穿。头发梳服,规矩习成,真是裙拖六幅潇湘水,髻挽巫山一段云。比之女子更胜十倍。匡子狂喜不胜,情好日笃。(先暂)移之别家,择吉日娶归焉。丰神绰约,逸态翩翩,有律诗一首,以咏其美:云间仙子驾飘摇,冉冉依依下九霄。
梨花带雪娇羞面,杨柳迎风婀娜腰。
衔杯送酒疑今杜,步月依人一小乔。
不是凤池佳客在,肯教容易听吹箫。
(摘凡)拜过主母,主母令乐人送至别院成亲。摘凡深自固藏,恐人识破不雅。事匡子以敬,待下人以慈,劝匡子读书节用,外人深为匡子庆得内助。
次年,其妻蒋氏生一子,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天庭高耸,声音洪亮,骨骼清奇。摘凡也过来恭喜。道:"主母得麟儿,主翁雕弧事业昌大矣。可喜可贺。"蒋氏道:"再等你也生一个做帮手更好。"摘凡道:"一夔kui足矣,何用多乎。"暗忖道:"靠我生儿,何异问道于盲?"至晚辞回,因作诗一首以贺匡子:昨夜麟驹降诞时,瑶天鼓吹动燕几。
太真应快占门望,笑时高歌饮一杯。
匡子至,摘凡呈以诗。匡子道:"生子不足贺,但了却山妻娶妾一段念头。"摘凡曰:"主母必欲为娶,主翁必不肯娶,两人至诚之心,自能感动神明。今既有子,万事足矣。然而主翁难为夫,主母难为妻。"匡子曰:"卿不难为妾乎?"相对大笑。
光阴隙驹,不觉已是三年。摘凡曰:"吾卒岁将归宁矣,但求能少报,何忍恝jia然而去。"然有工部郎中莫须有,绰号莫淘气,为知县时,因赃酷曾被匡父题请(告发),被削职追赃。匡父死,(莫须有又钻)营成为服阕补缺,后遂为工部郎中。他积恨在心,欲迁怒于匡之子孙。适匡子之兄为皇木客,遂专意设陷,欲一网打尽,冤陷匡氏侵克皇木钱粮二十万,兄弟私买田产,广置妾媵ying。本上,(匡氏被)合家拿问,田产入官。匡子、蒋氏俱系正犯,而摘凡并其子乃无名焉。仆从星散,婢妾鸟飞,各各逃窜。有老仆以其事报摘凡,令其急走。摘凡哭道:"主翁、主母何在?"老仆道:"姨娘还问他们怎的?如今俱已被锁解工部勘问,多死生少。此房亦刻下入宫,抄洗一空,快收拾些资财逃出,另寻安身之处,勿得迟延,否则便收拾不及了。"言罢忙忙逃去。摘凡忖道:"事已至此,哭也无用,此赐我报恩时也。"走到房中,收拾了些珠宝金银换了衣服,搭了包头,听得门前呐喊,便开后门走了。走入大屋内,并无一人,房户紧封,只有一老病妇在那里躺着哼。问主翁、主母何在,回道:"已锁解工部去了。"他一竟直往工部前来。见了一公人,便问:"匡家一起人犯,今解在何处?"那人见他是个女娘,便问道:"小娘子,他们是钦犯,你问他们怎的?"摘凡道:"我乃是他邻人,一向他娘子看觑我,方才我不在家,今知为了事,特来看她一看,以谢往日之情。"那人道:"这个难得,他自家人都逃开去了,你是邻人,却能恋恋如此,不要辜负了你这一段好情。我也与匡家有一面之识,便方便你。匡娘子在东边第七所空屋里坐。"
摘凡忙忙走进,见了主母,伏地痛哭。蒋氏亦痛哭道:"事遭不测,举家尽逃,你何不去?到此何干?我与你主人俱系正犯,那莫贼公报私仇,不死不足以快其心,料是难脱。你就是在此也无用,可逃往别处,择配以完终身吧。"摘凡道:"主人食客三千,金钗十二,今不幸有事,无一客排难,无一妾死节,妾实羞之,特冒险蹈危,寻踪访迹,来见主母。快把小主人给我抱逃他方,抚养成人,作一报仇人,为匡氏留一奉祀的根儿。若待见仇人,必先杀此子以绝后患,匡子嗣(不)绝矣。"蒋氏大哭不决。摘凡亦大哭曰:"事急亦,今不听,后悔晚矣。我不惜以一死以报主母、主翁,只为存孤一事,有大于死者,故不敢死耳。主母放心不下,我当盟誓以表其心。"遂对天誓云:"如负主母所托,存孤有亏,我身首异处。"蒋氏将儿子递与摘凡,来一公差见到摘凡,问道:"你是何人?"摘凡道:"我是邻人,来看她的。"公差见是牌上无名的,便对摘凡道:"你快离开,莫惹事,这是钦犯,不当耍的。"摘凡谢了公差,含泪抱了孩子,不回旧路,雇了一匹牲口,竟出城外,寻一冷静饭店住了,以候城中消息。
却是那莫工部在人犯初带到时,见蒋氏手抱一子,便要先除此根。及待收监,却没了孩子,大吃一惊,就问蒋氏道:"你报的孩子哩?"蒋氏忖道:"果不出李氏所料。"遂答道:"犯妇自身难保,怎顾得儿子,已弃道途,不知存亡生死。"工部责问公差,公差道:"牌上无名,故不曾检点。"工部情知漏网,恐留祸根,差人寻访。差人明知是那邻人抱去,走到匡家四邻一问,并无其人,料是保孤的,不敢作声,只推不知。摘凡打听得此信,雇了牲口,抱着小主,买些果子,竟往西北上走。
正是:
双手拨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窝。
第四回 李摘凡语参菩提匡肇新状元及第话说李摘凡抱小主,往西北走了一日,离城已远,回了牲口,买些饭吃,信步行去,约有十数里,路僻人稀,山清水秀。举目遥观观,是好一个所在。
但见:
宝焰金光映日明,异香奇彩更微精。
七宝林中无穷景,八德池边落瑞缨。
数品仙花人罕见,笙篁仙乐耳根清。
菩提胜境真堪羡,宛似莲花瓣内生。
乃是一所寺院,匾上题着"避劫观"三个字。摘凡看了道:"好一个所在,不知是和尚是尼姑?"只见壁上挂着一张榜文,上写道:礼部尚书高,为招徕高明女道、女僧阐明佛法事:本府夫人杨氏,因病许《华严经》一藏,坐观十载。本观道姑,字义浅薄,不能阐明,特此告请远方高尼道姑,完此功德。每年供养银壹百两,四季衣服四套,或有俗家寡妇,身明字义,情愿出家,本府亦照前供给。须至示者。
摘凡看了,欢喜道:"此是我避劫处也。"就抱了匡人龙的儿子匡鼎,走入观内。观主接了,道:"小娘子何来?"摘凡道:"我乃北京道姑,向受匡家供养。他家被难,故抱出小主人逃难至此。因见观前榜文,故来动问一声:"这事可是真么?"那老道姑道:"怎么不真?只是你通得文墨经典,便一说就成。"摘凡道:"出家人通晓经典乃是本色,四部六册、《金刚》《法华》《楞严》《宗录》,贫道无一不通。至于书字写作,乃予特长耳。就烦引见如何?"众道姑见他口出大言,知他有些本领,就去报了高尚书。尚书即起轿来放,道:"师父正方韶年,遂能贯通内典乎?我有一语,求师父棒下一喝。"摘凡遂正南而立,道:"居士说上来。"尚书向南道:"人可做得佛么?"摘凡道:"蜡烛是油浇的。"又问道:"何为西来意?"摘凡道:"闹市走马,不撞一人。"尚书倒身便拜。摘凡端然不动。尚书恭立道:"老夫欲与大师结个缘。"摘凡道:"居士把什么东西与贫道结缘?"尚书道:"老夫将《华严经》四十二字佛与大师结个缘。"摘凡道:"除了四十二字,把什么与贫道结缘?"尚书不能答。摘凡取桌上系子照头一棒。尚书言下顿悟,倒身礼拜,遂以师礼事之。满观之人,见如此光景,都道是尚书夫人志诚,活佛降世。夫人、小姐、僧尼、俗人、远亲、近邻,哪一个不拜?每遇登坛开讲,金提炉、银宝鼎三四十对,人人拈香,个个下拜。摘凡遂做了一个大善智识。尚书又替他盖一所寂静的禅院,为他养静。谈及保孤一事,尚书道:"老师乃世外之人,何行世内之事耶?"摘凡曰:"西方无不忠不义的佛祖,要成佛,正当于此处认真。"尚书一发敬他,就叫一奶子替他抚养匡鼎。原来摘凡在南院时,厌鄙风尘,无可排遣,广买内典语录,以消愁闷。却好撞着高尚书,酷好佞佛,一说便合。一则前世因缘,二则该是匡鼎的际遇,三来玉成他保孤的一段志诚。
摘凡做了一善智识,便出榜戒约,非讲堂不会众,非方丈不见客。二八日坐讲堂,初一、十五礼佛,坐方丈,外此只在静室内颂经,尚书、夫人、小姐俱不得擅入。此摘凡恐露行藏,坏他正事,极是善藏其用处。又问尚书讨封皮,封了门,饭食俱由外边传入。就是本观常住,也不能轻见。随年龄渐大,胡须开始长出,需时时拔去,暗地私泣道:"我本男子,乃行女人之事,人世所极鄙薄轻贱者,我不惜一身任之,耻孰甚焉?但志在存孤,虽皇天后土,名山大川质之,可以无愧耳。"
光阴迅速,早又三年。尚书送匡鼎读书,匡鼎甚是聪明,读书经墓不遗。十二岁时,怕他见姓思亲,故借高尚书姓,叫高匡鼎,便进了学。来拜摘凡,摘凡喜之不胜,受了两拜,回了两拜。十七岁中了乡试,来见摘凡。摘凡泪流满面。摘凡道:"师母为什事,见我中举反是不乐?莫是孩儿有什么得罪么?"摘凡道:"我有一观主,家住京中,后被难分散,不知流落何方?偶见你京中回,思及于此,不觉流泪。待你上京会试,我再对你说彼。"及上京来问他时,他又道:"你且去会试,候中了,再托你查问。"匡鼎见他言语忽突,闷闷不乐,上京去了。
春榜只了会魁,殿试状元。一个霹雳天下应,摘凡早已知道匡鼎中了状元,道:"惶愧,惶愧,也有守得他出头的日子。保孤一事,我如今好卸担子了。"只见高尚书打轿来见摘凡,摘凡接着,尚书道:"匡生已有书至,真假不消问了。我有一事,欲烦大师,老夫有一孙女,年方十七,德容俱美,欲求大师作伐,与状元成秦晋之好,大师玉成幸甚。"摘凡道:"这个当得奉命。状元在夫人处抚养大的,他岂于有推托之理?"尚书道:"全托大师佛力,以成两家之好。"相别而去。
不月余,状元回,拜尚书。尚书答拜。状元大惊,道:"太爷这是怎么说?"尚书道:"状元乃天子门生,老夫如何消受得起?"状元摸头不着,住了拜,细问缘故。尚书道:"要知原由,还到观中去问你师母。"状元心急,忙令打轿往观中见摘凡。作了揖,坐下问摘凡道:"我进学中举拜太爷,太爷便受了。今做状元,一拜不受,此是何意?我问太爷,太爷叫来问你,想有难言之处。师母知道,幸悉言之。"摘凡听了此问,泪如雨下,嚎天打地哭道:"主翁、主母,你的儿子中了状元,连姓氏也认不得,是好苦也。"状元见说得古怪,道:"师母,着是怎么说?"摘凡道:"你本姓匡,乃松江华亭人,住北京。你父匡时,乃北京监生。你祖乃江西南安府太守,早丧。你伯父匡世,乃木客人。你母蒋氏,三十无子,娶我为妾。你父食客三千,金钗十二,挥金如土,谈侠尚气,安居乐乐。撞着一个对头,乃工部莫须有,与你祖有仇,提本劾你伯父,道侵克钱粮二十万,家私入官,家眷拿问。那些仆从,尽皆逃散,朋友无一上前。我原牌上无名,此时欲以身殉,表主翁食客养妾之报。思想存孤大于死节,主母已拘空室候监,子甫三岁,是我换了布衣,假充邻人探问,报得你脱虎口,连夜出城。后闻追寻你甚紧,只得抱你逃至于此。适值高尚书欲招女僧,阐明经典。我幼年潜心佛事,就假说原受匡家供养,今他被难我欲寸此孤,潜逃至此。棒喝受尚书之拜,恐你见姓思亲,故借高府之姓,匡鼎二字,乃尔父之命名也。又问何焉?"状元听了此言,大叫一声:"痛杀我也!"悲悼不已,昏死于地。摘凡一把抱起,叫:"儿快苏醒。"半晌方回。哭道:"爹娘枉生孩儿一十八岁,不认得爹娘是什么面庞。"一把拽住摘凡道:"娘,你是我庶母了。亏你历尽艰难,抚养成人。我有父不能怙hu,你怙我,有母不得恃shi,你恃我,是母又是父矣。"嚎啕大哭,拜倒于地。旁人观者,无不下泪。摘凡想起前事,抱头相对而哭。继而劝道:"幸你已中状元,报仇有日,不必过伤。"状元道:"娘可知道我父母消息么?"摘凡道:"前着人去,多亏吴给事上本,你父大同充军,母亦在焉。伯父保出在外,已死。如今不知怎么了。"状元道:"明日要同娘上京去。"摘凡道:"还有一事,你多亏高尚书培养,虽非所生,借姓成名,也不可忘他。他有一孙女,德容俱好。昨他亲自来说亲,你可允其亲事,以报十五年培养之恩,又多一个靠背衬手。成亲日可定候与双亲相会之日矣。"状元道:"只恐不告而娶,有碍公论。"摘凡道:"你三岁居此,比那不告的不同。况又是借高姓,与他人结亲自别。且只定亲,又不马上就娶,于理无碍。"状元道:"母亲吩咐,孩儿敢不从命?"
次日定了高小姐亲,辞尚书,同摘凡进京。闻吴给事已死,摘凡不胜伤感。状元见了大座师,会了众同年,上奏本提请改姓。此时莫工部已没官,回家去了。状元奏本上道:"莫须有,性残狼贪,心存鼠窃。白鹿归囊,因之毁易;青蚨过手,狱情缘是重轻。愧刘宠之一钱,乏杨震之四畏。先在江西,赤子遭殃;后补工部,百姓屠毒。挟官威而报私仇,良善之民无告;逞己恶而坏国法,盗贼之臣当诛。父无罪而边戍,伯无辜而狱死。南安清政,竟为酿祸之端;江右惩贪,实乃崇怨之府。"历揭贪酷不法二十四条。诏本下:匡氏入官产业一概给还,戍者赦she回。莫须有私仇害公,贪酷不法,着锦衣卫锁解来京,法司勘问。李氏冒险存孤,教子成名,足为世法,与蒋氏同受敕封。
却说匡人龙自戍大同,得吴给事周全,卫中待以上宾,谈兵说剑,以为将才,遂做了一个守备,夫妻将就过日子。谈及拿问时事,蒋氏道:"若非李氏,此子必死贼手。但不知如今怎样了?"匡人龙道:"放心,此人素以大节自负,定有下落。"蒋氏道:"如今已是十五年了,吾儿也十八岁矣。知道我们在此,也该同他寻来。"匡子道:"或者去远,一时不知消息,也未可知。"忽有送题名录者,匡人龙见录有状元高匡鼎,入对其妻道:"除了高字,倒是我的孩儿名字。"蒋氏道:"我儿若有此日,则仇可雪矣。不知状元多大年纪?"正问时,忽报大同巡抚差官报事。匡人龙忙穿公服,出堂相见。那差官口称:"匡爷恭喜。"匡子道:"学生有何喜事?"那差官道:"令郎已中状元。"匡曰:"才看题名录,乃是姓高。与学生无干。"差官道:"令郎借籍高姓,今已改正。前日奏本鸣冤,今已有赦诏到大同。抚爷差小官来接匡爷,到彼开诏。请匡爷急收拾行装,同尊夫人回大同听诏,下官去收拾夫马伺候。"匡子别了差官,喜孜孜回衙,对蒋氏道:"状元果是我儿子,你听见么?"蒋氏道:"我俱听见了!"匡子道:"收拾行装,即刻起程。"
来到大同,披宣赦诏毕,对蒋氏道:"仇人已拿下了,真乃快心事尔。"言及李氏存孤,克尽妇道,与蒋氏同受诰命。蒋氏道:"我便是让她也是甘心的。"匡子道:"难为他了。这是禹决九州汤受业,秦吞六国汉登基,轮不到他。"蒋氏道:"儿子是他教养发达,难道我反替他争?"匡子道:"你不与他争,他自不来争你的。"蒋氏道:"这样好人,天下也少。"匡子道:"不但天下,古今也稀有。"半吞半吐,不明不白讲了几句。
次日抚台送天字号下程,差夫马送他起身。状元差人迎至半路,道:"候对头到京,不敢擅离,特差小的们来迎接太爷太奶奶。"匡子赏劳了。又数日,方到北京。父子相逢,哭了一场,安慰了一番。不见摘凡,蒋氏问道:"儿,你那母亲缘何不见?"状元道:"李母好清静,居住白衣庵,已着人去请,好该来也。"言未毕,摘凡已至。匡子见他还是女妆,甚是过意不去,道:"为兹一孤,误卿十五载青春,此真可托可寄而不可夺之人也。古人云:求忠臣于孝子之门,今始验矣。蒙此深恩,匡时将何以报?"倒身下拜。摘凡亦下拜,道:"重承主翁超拔,日惟恐不能答报今幸天从人愿,儿已成名,骨肉完聚,亦足云结草衔环之万一矣。惜吴爷已作古,不能令之一起畅快,此则可痛心者!"言罢,泣泪数行。蒋氏走近,拜倒在地,谢道:"孤儿承贤妹妹抚养教训,今日一家完聚,皆妹氏所赐也。感谢深恩,天高地厚。"摘凡忙答拜道:"自抱小主逃难,惟恐有负所托,而今而后,始完托孤一事。"状元设宴庆贺。摘凡已不荤酒。匡强之,摘凡笑曰:"焉有做十五年大智识而复茹荤引酒者耶?请从各便。"举家甚是欣然,惟摘凡郁郁不乐。匡子虽父子相逢,报仇冤雪,触目摘凡,不觉欢乐场中忽而柔肠寸断。酒散,蒋氏嘱匡子伴摘凡寝。摘凡曰:"儿独眠已久,誓不重新人世复巾栉zhi矣。"蒋氏见她词强旗气壮,斩钉截铁,不好强她,然而十分过意不去。摘凡别蒋氏回庵,匡子送之,不肯返。摘凡曰:"三十五岁男子,岂肯复事枕席?含羞忍耻,为存孤耳。今孤全仇雪,骨肉重逢,我之报你者尽矣。自今以后,洗心空门,以修来世,君莫再作他想。"立辞回寓。匡子只得怅然而返。摘凡回到庵中,换了道服,带了拂尘,挑灯修书一封,潜身出了庵中,早已五鼓,出城而去。书云:又仙命薄,卖身救父,遂流落于南院。每至风清月朗,叹丈夫之无颜;秋帐冬缸,痛须眉之削色。自谓身堕火坑,终身难脱。而仁人见怜,一日解悬。期三年之报,甘巾帼之羞。为欢几何,而仇家又为主翁作祟矣。此正艰投大受之时,忍作偷生掉臂之辈?抱孤远窜,十有五载,无谓其他,而(胡)须凡十拔矣。郎君天子门生,家圆仇雪,存孤一事,业云无负。貌兹我躯,将何着落?归则江东可羞,留则无可结局。为男子十七岁,为女子十八年,静言思之,有何面目复居人世间?爰yuan有终南,群仙遁迹,契身而往,以问前因,或者有遇,未可知也。不欲面别,恐动凡人之悲。肃笺代面,合属并此,高氏姻亲,德容俱擅,佳儿受其借姓教育之恩,娶之以成两家之好,老父、舍弟,福之闽县,倘华皇过闽,惠存顾问,此又格外之恩也,而又仙安敢望之?摘须一封,并附照。
男妾李又仙叩首辞
第五回 功成拂袖避世证果羽化登仙
却说次日匡子同蒋氏、匡鼎,一起到庵中来看摘凡。观中住持迎接。匡子问:"李夫人安在?"住持道:"昨夜归来,今早犹未出房,想还睡哩。"启门视之,只见经卷尚在,遗下女衣一堆,别书一封,人已不见踪影矣。匡子忙忙拆开,读罢,发声恸哭,道:"是我捂他青春,弄得他三不能归。他修行去了,摘凡,摘凡,你好苦也!九死存孤,竟不能一享其养。言及于此,我肝肠裂碎矣。"昏死于地。众人急救,半晌方醒,循又昏去。如此数次,哭不肯祝匡鼎看书,然后知他是个男身,道:"真是好人,若不是他,我命也不知死在哪里,何况功名?"也放声号哭,情动旁观。蒋氏思他保孤成名,耽误他一十五载,今事完一旦去了,心如刀割,但碍他是个男子,不好十分大哭,却也泪似湘江水,涓涓不断流。恰好高尚书送亲至,闻知此事,十分诧异,道:"妇人存孤,华云龙之妾脍炙人口;门客存孤。程婴、公孙杵臼名传万古。摘凡以男身行女事,旷古保孤,人世罕有这般奇特。且为父而不顾其身,忠主而不易其行日与妇女交接而不易其操,教子成名而不居其功,脱然隐去而不露其迹,高人非子,缙绅大夫莫能及也。老夫修本达之天庭,以表此奇特。"状元放心不下,差人四下追寻。
却说摘凡乘天未明,出城往南行走。此时他已是道(士)装束,忽听三三两两,传说新科状元不见了母亲,四下追寻。摘凡道:"寻着不雅,往小路去罢。"心慌意乱,信步行来,见一座洞山:高峰掩映,怪石嵯峨。司花瑶草馨香,红杏碧桃艳丽。崖前古树,霜皮溜雨四十围;门外老松,黛色参天三十丈。双双野鹤,常来山顶舞清风;对对山禽,每向枝头啼白昼。簇簇黄藤如得索,行行烟柳似垂金。方塘积水,深穴依山。方塘积水,隐千年未变蛟龙;深穴依山,住万载得道仙客。果然不亚玄都府,真是神仙有洞天。
摘凡看了,道:"离城不远,有此一座好山,结庐于此,亦尽好修行。只是离城忒近了些。"行来身倦,依石而坐,一觉睡去,醒来夜晚。四顾无人,一天星斗,摘凡着慌,道:"山静人稀,如何是好?"抬头四望,见山上远远有灯光透出。摘凡喜道:"且喜山中有人家住,借宿一夜,明朝再行。"遥望灯光,迤逶行来。约有里许,是好一个所在:门依双轮,日月照耀。一望山川。珠渊金井暖含烟,更有许多堪羡。叠叠朱楼画阁,疑是赤壁青田。三春杨柳九秋莲,兀是洞天罕见。
原来不是人家,是个修真所在。从窗中透出一点灯光,明月之下,照见匾上题着"今日方知是我"。满心欢喜道:"原是个修行所在,此好借宿也。"上前叩门,里边应声道:"来也。"走出一个眉清目秀、须黑唇红的道童,开了门,迎进摘凡。摘凡道:"外方远人,迷失道路,投宿一宵,明朝早行,幸道兄勿拒。那道童道:"我只道是投胎回来的,原来是投宿的。请坐,请坐。"摘凡听他说话蹊跷,便问道:"何人投胎回来?"那道童道:"说来好笑。我有一师父,号玉华真人,果正散仙,真是快活。因游蓬莱岛,遇淡若仙姑,谈及男女世事,他便起了念头,道:'我必要做一番女人,身历其境,看是如何滋味,再来正果未晚。'遂出神去投胎。比及到了那里,又转念头,道:'落了女身,有好些不便。'其念再转,穗投了男胎。然那端淫魔,却不肯放他,落在南院,做了小官。后来索性被精迷却本来,改了女妆,又为人做了妾。女人滋味,烦恼苦楚,俱已达过。计算已在人间三十五年矣,早晚想必来也。"摘凡听他句句说在自己身上来,骨悚毛酥,便问道:"他投胎到什么地方?"道童道:"福建闽县李知事家,名又仙,字摘凡。父任松江知事,解钱粮上京被劫,拘陷狱中。他卖身救父。其后娶他的是匡人龙。"摘凡心中便有些转动,便问:"他若来时,怎么光景?"道童道:"他若来时,自是不同。耸身登座,叱吒风雷,掉臂过关,安向关吏问路?"这一语,提明了摘凡的觉性,大叫一声,道:"我来矣。"踊身登座,上了风火蒲团。只听得一声霹雳,雷火交加,金光开处,现出庆云瑞彩,贝叶金灯,璎珞垂丝,幢幡宝盖,仙女奏乐钧天,仙童执拂盈目,龙虎延驾,鸾凤飞舞。早有雷神电母,五方揭帝,四大天王,接引仙师,黄巾力士上前道:"真人难数已满,吉日良时,请登法驾。"摘凡翩然上座,早已羽化登仙矣。
却说状元差人寻了两日,不见摘凡踪迹,十分挂念。匡子如有所失,泪痕从未一干。工部莫须有知到京必无善状,服毒而死。旨下:"田产入官,妻子边戍。"大仇已雪匡鼎又与高小姐完亲,一家全美,只是丢摘凡不下。高尚书奏本上,圣旨下:"李又仙孝义可旌,既入终南,敕封孝义真人。就差状元赉lai旨,前往终南披宣,以报养育之恩。"合家欢喜。匡子欲同往,高尚书曰:"老拙闲居,也同一行。"蒋氏亦必欲去。如是,并其媳同往焉。匡子曰:"吾欲绕道福建,以访李家父母,少酬万一之报。"匡鼎道:"是。"因到沈小山家,问李家可曾有人来么。小山道:"十四年前,李老爷亲自来寻。此时太老爷已背时,无处查问,只得到吴老爷衙中询问一番。住了三月,流泪回去了。又三年前,有一会试相公,到寒家整整住了半载,寻访不着,大哭一场去了。问他,乃是李公子的亲弟。留一路引在此,人若知在何方,不惜千金取赎。"匡子道:"他今已往终南山修行去了。高尚书与吾儿奏本,圣上敕封他为孝义真人,今特往闽访问他家,与他父母说个真信。如有路引,绝妙,绝妙。"沈小山道:"这个极好,他家想他,一似农夫望岁,可怜!替他说一声,也免他父母倚门盼望。"匡子取了路引,别了小山,回见状元,道以前事。大家又出了一回眼泪。次日登途,一路夫马接应,好兴头也。
来到闽县,寻着李家,门上通报了。其弟李继纲出迎。献茶后,问:"老大人光降何事?"状元把前后事说了一遍。其父母听见,举家号泣,哀声盈耳。状元道:"蒙令兄哭志教养之恩,今承旨往终南,敕封令兄为孝义真人,必欲寻见方回。吾父不舍令兄,同尊翁与学生齐往终南寻会何如?"李生大喜,入见其父。其父已备知,整衣而出,以通家礼见了。与高尚书、匡人龙相会,谈及前事,皆都流泪。
并收拾行李同往。一路无词,约有二月,始到终南,终消问息,觅综寻迹,一连十数日,并无踪影。偶见一二修行之士,问亦不晓。众人焦躁,走投无路,渐入深境,并无退心。忽见:一天瑞彩光摇拽,五色祥云飞不彻。鹿鸣空内九回声,紫芝色秀千层叶。中间见出真人相,才子风流原自别。袖舞虹霓透汉霄,腰悬宝囊无生灭。终南山上号玉华,为情甘把凡胎谪。
摘凡跨鹿,半云半雾落下山来。下了鹿,迎着众人道:"有劳列位,不远千里相访,足见高谊。"众人视之,见其头戴云凌巾,身披鹤氅,风流儒雅,更胜当时,大家一齐向前迎接。其父抱之痛哭。摘凡谓其弟曰:"老母生吾身体,吾无能侍养,吾弟孝侍多方,真是可敬可法。"对匡子说:"吾乃玉华仙子,因赴蓬莱,偶作妄想,思作女身,遂投凡世。虽真性不移,犹然男胎,而夙孽缠身,淫魔不肯饶我。前则失身南院,后则簪笄ji从君。孽缘所使,不得不然。感君情侠,保孤教育,吾事以毕,孽亦顿消。复此真身,超然物外,再不复入人世矣。君自珍重,无复我念。"状元披宣诏敕,摘凡谢恩,道:"愿皇祚永昌,万岁!万岁!万万岁!!鄙惺槲室孕蘖妒拢��驳溃骸靶槠湫模�灯涓梗��锞≈�印!备丛唬骸案泄�皇�逶毓┭��蛉艘皇�逶刂境希��叶�叮��敕蛉斯彩持��备J倨朊迹�隙�醋骋病!倍越�系溃骸胺蛉瞬欢什患担�乐�庇小D未笫�阎粒�荒芫孟砣思洌��鹪嫒�叮�鍪偃�汀!弊丛�室陨裣墒拢��驳剑骸拔�季≈遥��泳⌒���倬〈龋�巧裣筛��W佑�笙桑�贝哟舜ο率帧L焐衔薏恢也恍⒉淮戎�桑�伪胤��拖迹�宋�蘖逗酰俊蔽使�耍�唬骸拔醇按艘病5���⒐隳�⒘裳粢淮���炊嗍露�!蔽誓谑拢�唬骸八溆邪饲��恚�弈芪�病!庇�笃湎辏�唬骸按讼迪苫��豢尚孤�6�刈辔殴倮铮�笞匝檠伞!庇治狡涓冈唬骸按哟艘槐穑�扇艘炀常�谢鹪娑�叮�橛肜夏竿�常�缘背鍪烙朗佟!蔽阶丛�拊唬骸袄痛嗽独矗�尬锟稍���忝�灰慌��靖梦拮印=袷诮鸬ひ涣#���痹绪梓耄�月�愀!!敝诮猿菩弧?镒佑�诱�残尴桑��苍唬骸肮�楦8�睿�皇蔽茨苄锻选0倌曛�蟮痹倩嵋病!庇衷唬骸盎莩辛形辉独矗�从泻���肓形灰恍穑�猿晗嘀�嗄睢!倍碛卸��春��校�涌斩�痢<压�倜叮�斫�痪撸�谌朔忠��∽聿唤摺R�希���袂澹�坠欠蔡ィ�粑�倩弧?
摘凡欲辞去,众人固留,摘凡曰:"心去意难留矣。"谢了一声,飞身上鹿。众人扯住号哭,他把风云角一拍,雷声响处,鹿足腾空,起在半天。摘凡道:"列位珍重,我去也。"云霞飘渺,倏然不见。回视道童两人,亦在空中,壶盒杳无踪迹。道童曰:"列位不要哭了,我师父好到蓬莱弱水也。"
众人哭了一回,只得收拾归家。状元回京徼旨,奏明前事。敕辽东文武,谨加防守。未几而开元、广宁、辽阳俱陷焉。八千女鬼,却应在魏忠贤"魏"字上,仙机过后方知,岂是当时可测?其父归家,与其母同食火枣,遂不复饮食,入武夷山,后不知所终。其弟果发甲。蒋氏与匡子俱至百岁,一朝无事,匡子曰:"摘凡差人请我。"而卒。高尚书与夫人分食胡桃,白发复黑,齿落重生,寿九十有七,无事而终。高氏果生一男一女。状元感摘凡教育之恩,以女嫁其弟之子,同朝为官,俱有德政,位至三公,世世婚姻,甲第不绝云。
说明
此书全称《笔耕山房弁而钗》,分〈情贞记〉、〈情侠记〉、〈情烈记〉、〈情奇记〉4记。署"醉西湖心月主人著,奈何天呵呵道人评"。《弁而钗》或称《心月主人编弁而钗》,是知醉西湖心月主人极可能为笔耕山房主人。评者身份不可考。《情侠记》写于辽阳即陷之后,即天启元年(1621)之后。《情奇记》写于崇祯年间,现存有笔耕山房刊本,原藏北京图书馆,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书馆。此书另有马廉藏本,后归北京大学图书馆,为某日本人盗去,至今下落不明。又日本东京都立中央图书馆《特别买上文库》藏有《弁而钗》序目及图17页。阿英旧藏的残本,存〈情烈记〉、〈情侠记〉及图4叶,然亦不明下落。又谓郑振铎原藏《弁而钗》,现藏北京图书馆中,然未见著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