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和哭

笑和哭
不少看过《我的前半生》的人都想知道:溥仪的后半生怎么样?确实有人在写这方面的书,其中就有他的妻子李淑贤。不久前,出版社的几个编辑人员在她的家里,听她谈溥仪的后半生。
这里摘登的,就是其中一些片断。
“溥仪爱笑也爱哭。”对于李淑贤这个话,许多比熟悉溥仪的人都有同感。
透过他的笑和哭,也能看出这个人的变化。
他刚回到北京,由于不熟悉新的生活,出了无数笑话,每出一次笑话,必定向他的妹妹、妹夫当做新闻似的报告一次,每次必定大笑一阵。认识了李淑贤,这也是他自我介绍的内容之一。
“说着,说着,他又大笑起来,活像个孩子。”李淑贤缓慢叙述起一段段这样的细节,脸上的笑容带着辛酸。“他笑自己的无能,幼稚。他得到了自由,出了笑话也是高兴的。”这段话使我们想起他第一次理发的情况。“我从前从来没有用过吹风机。在哈尔滨参观百货公司,看见过这东西,不知叫什么名称。第一次走进北京理发店,看见邻座上理发员拿着那东西,在客人头上呜呜直响,不知是干什么。所以我问了理发员,说是吹风。我问是先理发还是先吹风,理发员还以为我是开玩笑哩,哈哈哈……”从这开怀的笑声可以听出,他并不仅是笑自己无知,更重要的是为新生活的美好而感到欢乐。所以书上写道:“等我头上也响起了那呜呜之声时,我心里更乐了。”
还有另一种的放声大笑。他在写书时,曾对出版社同志讲过刚到北京住在崇内旅馆时遇到的一件事:“我们正在屋里学习,有人发现楼下来了两个穿袍子马褂的老头,大家感到很新奇,怎么现在还有这副打扮的。正议论着,服务员拿着一个尺把长的老式信封来找我,原来那两个穿袍子马褂的人是找我的,这个信封原来是‘拜贴’。我打开一看,你猜里面怎么写的?写着‘臣某某某顿首’……”接着是一阵大笑。这种笑,是对旧事物的嘲笑。在一次游故宫时,同游的人员接连不断地听到他这样笑过。在养心殿里,有一幅对联写着:“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这引起他一阵大笑。乾清宫“宝座”前一对景泰蓝的独角兽,也引起他的同样的笑声。按照传说,这种称为“獬豸”的兽有分辨是非曲直的灵性,皇帝如果处事不公,它就用角顶撞皇帝。古体的“法”字,写做“ ”,水旁的意思是执法应如水样的平,皇帝处事如不公平,“ ”即“去”提醒,去抵制奸邪。“ ”就是“獬豸”,又叫“触邪”。溥仪讲完这个典故,又讲了一些宫廷里的形式主义。每讲一个就忍不住笑一阵。道光问鸡蛋的故事大概就是这次讲的。道光皇帝晚年自命勤俭,却又十分愚蠢。有一天他问起一位大臣吃什么早点,这大臣不敢讲出真话,就哄骗皇帝说:只不过两个鸡蛋而已”,道光听了大吃一惊:“真太奢侈了,我问过御膳房,一个鸡蛋要二两银子呢!”
溥仪笑了一阵,说:“原来孤家寡人,可最容易上当!
说起溥仪爱哭,好象也是出奇的。结婚之后不过半年,夫妇二人先后都有了病。溥仪对自己的病,从开始便血到发现癌症,直到逝世为止,没有为自己的病流过泪,但为了李淑贤的病,在确诊为良性子宫瘤之前,他哭过好多次。在李淑贤作摘除手术时,他又流了不少泪。
“他守在病床前,不肯走开,光流泪。一直到我能下床,他才笑过。”
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又流开了泪。那些领导同志,象申老(伯纯)、沈老(德纯)、连老(以农)……过去那些关心他的老干部,一个个靠了边。他看见了他们挂上牌扫院子,回到家里就流起泪来了。
那时他已病重,不常出门,有一天李淑贤去开会,总不回来,他不放心,亲自去找。到了会场上,他看到万没想到的场面:廖沫沙同志挂牌弯腰,正在挨斗。他回到家,坐到沙发上就哭起来了。
“他是个好人,是个好人哪!……”他放声哭着,李淑贤劝也劝不住,一直哭个不停。
他一打听,几乎所有的他认识的老干部都垮了。打听出一个,就哭一次。政协的,统战部的,外交部的,植物园的,侨委的,出版社的,图书馆的,管理所的……
他为别人哭,他怕李淑贤死,却不为自己的致命之疾而落泪,但这绝不是说,他已改造成为一个共产党人,一个无畏的先锋战士。完全不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并未受到什么冲击,但他也为自己哭过。当他接到有人从东北来信批判他的书,还有一个自称东北人民代表的熟人到了北京“控诉”他时,他确实感到巨大的震动,一时目瞪口呆,用李淑贤的话来说,是“吓傻了”,以至放声大哭。但是,看看他对这问题的处理,也还是与过去不同。
来信批判他的书的,是过去伪宫的一名童仆。他连续回了六封信,对于过去在伪宫时虐待童仆的事,反复检讨、认罪。对于写书,他自己承担了责任,并没有上推下卸。自称东北代表的,也是过去伪宫中一个故人,到了北京,在医院里找到他,控诉他过去虐待她,提出他应当把写书得的几千稿费拿出来。溥仪在她面前确是很惊慌,在病床做了检讨、认罪,也承认稿费不该拿。她走了之后,他哭了好久。他想起那笔稿费,在他的日记里记载的很清楚:收到五千余元,付提供材料的人六百元,给李淑贤看病买中药化了六百多元,尚余四千元。次日,他把四千元全部交给了政协组织上,并没有给那位“东北人民代表”。所以他当时的哭,固然是由于害怕造反派,但他还没有怕到失掉方寸的程度,把什么自封的“人民代表”当上帝,他还是相信组织。
那位“代表”当然不依,不知从哪里(其实当时从哪里都能办到)召来一群红卫兵,声
浩大地又到病房造反来了。溥仪更惊慌了,这回是连检讨也不容检讨,眼看就要武斗了。这时病房里也有红卫兵住院,这红卫兵看着不平,出来干预了。在这种战云密布,纵横家大可活动的天地中,溥仪尽管处于急待援兵的境地,却不想“东联孙吴,北拒曹操”。他急忙让李淑贤设法筹借了二百元,作为路费,送走了“东北人民代表”。事情过去了,他又哭了一回。
他的眼泪,与其说是恐惧什么,不如说是由于他精神上最沉重的历史罪行包袱。这是在对自己有了自知之明之后,才形成的包袱。他总是记住,自己有罪,自己过去没有任何可自慰的东西。“皇帝,这是我认为最可耻的称号,”有一次他这样回答一位外宾 。这位外宾问他,“你不以为过去当过皇帝而有自豪感吗?”他生气地回答了客人,又加上一句:“自豪的是我今天成了一名中国公民。”那些在文革中批判他的人,在批判他时不承认他是中国公民,而仍把他当过去的皇帝看,这是叫他最痛苦的。
他对过去的看法,如果我们不去翻那本《前半生》,只听他说的这一段也够了:
“当时虽有清朝遗老包围我,但去当傀儡还是自愿。在天津,我主动给日本陆军大臣写过信,要求出兵中国,恢复帝制……由于宫廷生活的深刻影响,我的反动思想是根深蒂固,认定自己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因此一心只想复辟……一九一七年,张勋复辟失败,我还哭过,当时我才十二岁。我去东北时,已二十多岁,不能老认为是小孩子……在关内也不是没有别的路子可走。冯玉祥对我并无加害之意;蒋介石、张学良也答应过我保证自由:我可以留下来当公民,也可以到外国去,但我没走这条路……我与日帝互相勾结,使整个东北脱离祖国,成了人间地狱。东北沦陷十四年,我把天上地下都卖光了,同胞不知死了多少。能说我无罪吗?叛国当汉奸,我与汪精卫一样的……我(在前半生)个人的性格有两面:欺软怕硬。一面是软弱,对日帝驯服;一面是残暴,随便打骂人。我虽未亲手杀人,但我的政策却害死了无数的人。我为了个人地位,不顾人民死活,这还能算人吗?……像我这样的人,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会处死的,但政府没有这样做。不仅对我,而且对顽固的日本战犯也是如此。共产党认为反动阶级不可能变,要打倒,但人可以改造。历史已成过去,这些人杀了也无用,改造好了,还可以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共产党、毛主席改造人类的伟大政策,真了不起,古今中外史无前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