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社会龌龊史
[清] 吴趼人 撰
自叙
第一回 妙转玄机故人念旧 喜出望外嗣子奔丧
第二回 五十金暂依招股处 二百元押去府右堂
第三回 移花接木三条计 动魄惊魂一纸书
第四回 透消息托故避干连 乘危急巧辞图攘夺
第五回 奇举动盛宴贺期丧 叙琐屑绮筵呈丑态
第六回 一夕碰和真慷慨 两番拒贷假贫穷
第七回 巧遮饰穷人装阔绰 硬干没恶汉遇强梁
第八回 假复假金矿难查 □中□珠花不返
第九回 揭行藏有心行诈术 乔笑语当面撒奇谎
第十回 陡变幻人心叵测 善支离世事难为
第十一回 伊通守改省到山东 陈雨堂深宵留沪北
第十二回 盘书局妙施巧术 卖字画暂免钉门
第十三回 十二金卖去一员督抚 两封书送来无限生机
第十四回 未死人忽地开丧 妙弥缝从丰代犒
第十五回 破除资格特赏优差 撇弃委员去充买办
第十六回 荐生意伍大守分肥 遭骗局张佐君叫苦
第十七回 变面貌鲁薇园割须 逞机心柏养芝铸镜
第十八回 喜蛛儿昙花现色相 鲁薇园投药治思劳
第十九回 历下亭龙骊珠品泉 红雨轩鲁夫人论药
第二十回 老官医粗心投补品 娇小姐噩梦警芳魂
自叙
宣统二年
吾人幼而读书,长而入世,而所读之书,终不能达于用,不得已,乃思立言以自表,抑亦大可哀已。况乎所谓言者,于理学则无关于性命,于实学则无补于经济,技仅雕虫,谈恣扪虱,俯仰人前,不自颜汗。呜呼!是岂吾读书识字之初心也哉。
虽然,落拓极而牢骚起,抑郁发而叱咤生,穷愁著书,宁自我始?夫呵风云,撼山岳,夺魂魄,泣鬼神,此雄夫之文也,吾病不能。至若态虫鱼,评月露,写幽恨,寄缠绵,此儿女之文也,吾又不屑。然而愤世嫉们之念,积而愈深,即砭愚订顽之心,久而弥切,始学为嬉笑怒骂之文,窃自侪于谲谏之列。犹幸文章知己,海内有人,一纸既出,则传钞传诵者,虽经年累月,犹不以陈腐割爱,于是乎始信文字之有神也。爱我者谓零金碎玉,散置可惜,断简残编,掇拾匪易,盖为连缀之文,使见者知所宝贵,得者便于收藏。亦可藉是而多作一日之遗留乎?于是始学为章回小说。计自癸卯始业,以迄于今,垂七年矣,已脱稿者,如借译稿以衍义之《电术奇谈》(见横滨《新小说》,已有单行本),如《恨海》(单行本),如《劫余灰》(见《月月小说》,皆写情小说也。)如《九命奇冤》(见横滨《新小说》,已有单行本),如《发财秘诀》,如《上海游骖录》(均见《月月小说》)。如《胡宝玉》(单行本),皆社会小说也。兼理想、科学、社会、政治而有之者,则为《新石头记》(前见《南方报》近刻单行本)。其未脱稿者不与焉,短篇零拾亦不与焉。嗟夫!以二千五百余日之精神岁月,置于此詹詹小言之中,自视亦大愚矣。窃幸出版以来,咸为阅者所首肯,颇不寂寞。然如是种种,皆一时兴到之作,初无容心于其间。惟《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一书,部分百回,都凡五十万言,借一人为总机捩,写社会种种怪状,皆二十年前所亲见亲闻者,惨淡经营,历七年而犹未尽杀青,盖虽陆续付印,已达八十回,余二十回稿虽脱而尚待讨论也。春日初长,雨窗偶暇,检阅稿末,不结之结。二十年之事迹已终,念后乎此二十年之怪状,其甚于前二十年者,何可胜记?既有前作,胡勿赓续?此念才起,即觉魑魅魍魉,布满目前;牛鬼蛇神,纷扰脑际。入诸记载,当成大观。于是略采近十年见闻之怪剧,支配先后,分别弃取,变易笔法(前书系自记体,此易为传记体),厘定显晦,日课如干字,以与喜读吾书者,再结一翰墨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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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妙转玄机故人念旧喜出望外嗣子奔丧
我佛山人提起笔来,要在所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之后,续出这部《近十年之怪现状》,不能不向阅者诸君先行表白一翻。前书借了九死一生、死里逃生两个别名,及一个穷汉,开头做了一篇楔子,以后全部书都作是九死一生的笔记,用一个"我"字代了姓名,直到全书告终。虽然表出那穷汉便是文述农,那九死一生到底未曾揭晓,累得看书的人猜三度四,这哑谜儿未免太恶作剧了。我如今既然要续撰,且待我先把那九死一生的姓名表白出来,抒一抒诸君的闷气。
那九死一生姓余,名嗣�,表字有声,向来跟着吴继之做生意,长江下上,苏、杭二州、南北各省,都设有字号,这年接二连三倒了下来,闹得余有声十分狼狈。恰好文述农也走到穷途,余有声便匆匆把一部笔记交给文述农,托他代为设法行世,自己便附了轮船,回到家乡去了(家乡是何处,仍未表明,只怕还是哑谜儿)。
在家乡伏处了几年,日子过的渐觉拮据;吴继之此时也是中落之家,不像从前的裕如了。有声株守得不耐烦,便禀过母亲,仍是向吴继之处商凑了盘缠,附了轮船,走到上海,打算碰碰机会,或者可以谋个馆地,以为糊口之计。此时谦益栈已经闭歇了,就在嘉记弄口泰安栈住下。真是人情冷暖,今昔迥殊;到外面看了两个旧交,都是落落寞寞的,有声也不免暗暗惆怅。
偶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姓伊,表字紫旒,从前曾经借过有声一百元洋银的,闻得他现在有了个文报局的差事,光景还好。此时有声旅况萧条,未免人穷思旧债,便走到文报局去打听紫旒公馆住处,寻访前去。紫旒听说有声到了,便连忙从楼上下来,彼此相见,照例叙过契阔。有声先说了出外谋馆的话,正要开口问他旧欠,紫旒先说道:"兄弟近来运气真是坏极,从去年八月病到此刻,浑身骨节酸痛,举动诸多不便,加以连年欠负,债主日日上门,真是闹得头晕目眩。文报局里几两银子,还够不上利钱。"说着,在身边掏出一个小小皮夹子来,在皮夹子里面取出一张当了五十六千钱的当票给有声看道:"阁下请看,这是今天才当的。那些无情的债主,他来了便不肯走,无论多少,总要逼出点才去,所以兄弟近来觉得总没有生趣了。"有声见他如此,倒不便开口,稍为坐了一会,便辞了出来。
一路上垂头丧气,猛然想起,我何不去找文述农呢?述农自从那年失意回来,家中又遇了一场火,此刻不知怎样了,寻见了他,好歹总有个商量。想定了主意,便坐车到了城门口,进城走到了也是园滨。一个人心绪恶劣,便有许多想不列的地方,有声直等到了也是园滨,才想起述农房子已经烧了的,从何找起呢?无奈只得在就近的店家去打听,喜得一问便问着了。
原来述农这几年里头,已经设法把房子造起两间,虽然未算得恢复旧业,却也不至于栖身无地了。听说有声访到,不胜之喜,彼此痛叙了一番别后景况,述农便约了有声,仍旧出城,到酒店里吃了两壶酒,天气已是晚将下来。述农道:"你几年没到上海了,我一向也闷在家里,从不出城,我们吃过了酒,去看戏罢。上海近来开了一家髦儿戏馆,听说很有几个好脚色。"
有声到了几天,一无所遇,心中正自烦闷,也想惜此排遣胸中闷气,便答应了。
两人便出了酒店,同到戏园里去。正厅前三排都已经被人定去了,述农、有声便在第四排当中坐下。此时戏已演到第二出。过了一会,只见按目(上海戏馆专司招待看客者之称)引了一群人到第三排坐下,内中一个却是伊紫旒。紫旒只管招呼朋友,却不见有声,有声却看得他十分清楚,不过心烦意闷,懒得招呼罢了。第五出戏,戏单上排的本来是《纺棉花》,忽然改了一出《卖胭脂》,有声向台上一看,见挂了一扇牌子,才知道是被别人点了的。正要和述农说话,忽听得前座的伊紫旒狂呼叫好,回眼看时,只见他还不住的手舞足蹈呢。旁边同坐的一个人,对紫旒说道:"紫翁真会办差,这一身衣服实在配身得很。"又一个说道:"等回来挂出那帐檐,还要光怪陆离呢。"那一个道:"不知统共化了多少钱?"紫旒道:"三件东西,一百六十元。"说时,又叫了两声"好"!便有一个按目走到紫旒跟前,弯着腰说了几句话,紫旒便交给他一包东西。那按目拿到戏台边往上一摔,忽听得豁拉拉一声响,原来是一包洋钱,散满戏台,大约有五、六十元之谱。有声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等到戏散之后,夜色已深,述农进城不便,索性到馆子里吃了点心,同到泰安栈安歇。有声谈起紫旒的事,述农道,"我只管看戏看出了神,却不曾留心。紫旒我也认得的,听说他近来阔得很呢!"有声道:"现成我看见他的当票,未见得阔到那里去。"述农道:"姑勿论他阔不阔,欠债还钱,总是应该的,你明日便老实向他讨去,总不能他当了东西便可以不还债的。"有声点头称是。当下谈了一会,各自安歇。
到了次日,述农盘桓了半天,仍旧进城。有声便依了述农的话,仍去访紫旒。紫旒见了有声,便眉花眼笑的说道:"兄弟还没有去回候,阁下倒又屈驾了。我恰好有一件事情要和阁下商量,阁下不要见弃。我这是念旧的话,差不多的朋友,我也不多这个事。现在有个朋友,在这里办山东金矿的事,正要请一位朋友帮忙,不知阁下可肯屈就?"有声道:"我这回出门,本来为的是谋事,既承推荐,感激不荆"紫旒道:"既如此,我回来就去通知敞友,再过来奉请。"有声听了这几句话,又是开口不得,坐了一会,只得别去。紫旒道:"我也不敢奉留,也要去看我敞友去了。"说罢一同出门,彼此分路。
紫旒便去看他的朋友乔子迁去了。
原来这乔子迁是江苏的一个世家,祖上都在外做官,他的父亲是一个江西知府,早年已经亡故。哥哥乔子守,是个一榜,服阕之后,遇了大挑,挑在一等,仍旧指了江西省候补去了。
子迁向来出继与他伯父乔木。这乔木,本是山东的一个候补老州县,很署过两回大缺,五十多岁上断了弦,没有儿子,因向兄弟商通,把侄儿子迁承继过来,以后便打算不续弦、不纳妾了。子迁到得山东,便是少爷,终日在外胡闹,甚么鹊华桥、大明湖(济南游宴之地),没有一天没他的足迹。乔木气的了不得,便把他驱逐回南。又过了十多年,乔木年纪过高,便鸣呼哀哉了。济南的同乡官看见他身边没有亲丁,一面代为买棺盛殓,一面将衣箱什物封存,一面打电报到南边来,叫子迁赶紧去。
却说子迁自从被逐回南,便终日在上海流离浪荡,结识的朋友不少,却没有几个是正经的。几年下来,闹了个一贫如洗,告贷无门,亲戚朋友都渐渐的厌恶他起来了。只有一个人,是他莫逆之交。你道是谁?原来是北诚信鸦片烟馆的堂倌李老三。
原来子迁吃上了鸦片,天天到北诚信开灯,久而久之,便与这堂倌李老三相熟了。从子迁穷下来之后,人人见了他,都是远而避之的,倒是老三有时候三角、有时候两角的借给他。
那几天正是山穷水尽的时候,忽然接了济南电报,说是继父死了,不觉喜出望外,连忙走到北诚信开了一只灯,和老三商量说:"我这回到山东,偌大的一份家财都是我的,只是此刻怎么张罗几个盘缠去呢?"老三踌躇了半晌道:"不知要多少洋钱才够呢?"子迁道:"有五、六十元也够了。"老三道:"那里要得许多?"子迁道:"别人或者不消,你知道我的一切铺盖行李都要置办起来,岂不是要多费些么?"老三又沉吟半晌道:"我这里押柜洋钱是有五十元,只是起了出来,我的生意也就要歇了。"子迁不等说完,便道:"不要紧,你便辞了此处,和我一起到山东去。"老三道:"两个人去,盘缠又要多了。"子迁听说,便顿住了口,搓手顿足。老三道:"乔先生,你且在这里等一等,我去找一个朋友商量。"说罢,径自去了。子迁躺在烟铺上,过足了瘾,又多吃了二钱烟,还不见老三回来;直等到天色黑将下来,各堂倌都吃过晚饭,老三方才来了。说道:"乔先生,我依你跟你到山东去,不知要多少盘缠?"子迁想了一想道:"至少只怕也要一百,就是不要一百,也要八、九十的了。"老三道:"我已经去和几个朋友商量过,统共凑了三十八元。连这里押柜五十元,有了八十八元了,我们就准定这样办吧。"子迁道:"如此好极了。但不知这里押柜的,几时可以取得出?"老三道:"这个容易,一两天就有的。我们先置办东西去吧。"于是托了别个堂倌代他照应,自己却和子迁出来,到各处买了些铺盖行李等东西。
当日老三便向东家辞工,取回了押柜,当真的跟子迁到山东济南府去了。
子迁到得济南,入了继父公馆,不免对了灵柩假意的也要�踊号叫了两声,然后对各同乡老伯辈叩过孝头,一面成服。
就在苫次开灯,仍旧叫老三代他烧烟,一同躺在苫次,在旁人看见,倒像有两个孝子一般。子迁停顿过半天,便有代理后事的同乡,把封锁的箱笼等件,一一点交。子迁谢过了,便打开来逐件检点。大约乔老头子剩下的产业及现钱,不下二、三万金,便连公馆房子也是自己买下的。
一场丧事办过之后,子迁便留在山东,仍旧是阔天阔他的举动,又和老三置了上等衣服,待如上宾,家人们都称呼他李师爷。两个人一对儿出去,一对儿回家,闹了两年,把老人家遗产闹了一半。因为公馆房子太大,自己住不了,便分租了几间与别人。那来租的,却是一个广东人,招了股分,去招远一带开金矿的,带来的矿石样子不少,一桶一桶的都堆在院子里。
被老三看见了,便计上心来,到了夜静时,便亲自动手,偷了三四桶进来,子迁笑问道:"你要他这个做甚么?"老三道:"我看你终年在这济南府混不出甚么道理来,我们不如仍回上海。"说罢,又附耳说了如此如此。子迁大喜,便即日将各种产业变了现银,就是那公馆房子也卖了,只说运柩回籍安葬,向各同乡处辞过行,带了灵柩,雇船到了烟台,附着轮船仍回上海。
把棺材寄到苏州会馆,却在大马路鸿仁里租了一所三搂三底房子,置备家伙住下。在门口挂了一扇"奏办山东金矿局"招牌,又挂一扇"山东金矿招股处"招牌。把偷来的几桶矿石摆在天井里,又开桶取出几块,用玻璃匣安放在桌子上。子迁便是总办,老三便是师爷,放开手段,结交起来。紫旒说荐有声的馆地,正是这个去处。但不知有声肯就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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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五十金暂依招股处二百元押去府右堂
且说余有声被伊紫旒几句引为知己不忘故旧的话,说的开口不得,回到客栈,闷闷不乐。此时旅费有限,文述农光述景未见得怎样,若不早点谋着一件事,只怕这上海也不能久住的了。但不知紫旒的话是真是假?自己一个人越想越闷。直到晚上七点钟时候,茶房送进来一张条子,有声接来一来看,却是紫旒请一品香吃大菜。有声答应知道了,随即锁了房门到一品香去,问了坐号,进去与紫旒相见。座上先已有了两个人,一个便是乔子迁,一个便是李老三。有声向未认得,由紫旒代彼此通过姓名。原来李老三此时已经由乔子迁代他起了个表字,叫李仲英。当下彼此寒喧已毕,紫旒便让点菜。有声在栈里是吃过晚饭的,随意点了两样。一时点齐了,便发了菜单下去,大众入席。一汤过后,紫旒便对有声道:"兄弟是爽快的人,早起所说的,就是这位乔子翁。子翁在山东多年,所有那边的风土人情、物产地理,都考究的十分清楚,为人又十分精明强干。去年在招远察出一座金矿,探了矿苗,化验过,成数极高,所以禀准了山东抚台,招股开办,抚帅给了札于,到上海来设局招股。要想请一位书启老夫子,恰好足下现在清闲无事;子翁也久仰大名,就打算奉屈帮忙。"子迁接着拱手说道:"一切都望指教。"
有声正要回答,忽然外面跑了一个人进来,生得面目瘦削,皮色青白,手里拿了沉甸甸的一包东西,嘴里说道:"二哥,我早知道你又是吃大菜的了。"说着,又向众人弯了弯腰,把那包东西向桌上一放,便就坐下,向有声招呼。彼此问了贵姓台甫,原来这个人正是紫旒的妻舅,姓贾,表字伯绳。当下伯绳问紫旒道:"奉托的事怎样了?"紫旒道:"我已经竭力磋磨过了,大约七十五两库平银子是不能再少的。以我的交情说上去,他此刻应允照七十五两规平就是了。"伯绳道:"大约一百元光景罢?"紫旒道:"总不过一百零两三元的样子。洋钱折银价,好在是有市面的。"伯绳按一按那包东西道:"这里只有一百元,明日再补足可使得?"紫旒便伸手去取那包洋钱。伯绳连忙一手按住道:"照呢?"紫旒便缩回了手道:"明日包办到就是了。"伯绳道:'那么我们明日交易罢。"说着,拿起洋钱包子,说声失陪,便扬长的去了。紫旒不住的说:"吃两样东西去。"伯绳口也不开,头也不回。李仲英问道:"是甚么交易?"紫旒道:"是要捐一个小功名"。子迁道:"既然要捐功名,何以不把上兑银子交出呢?"
紫旒脸上涨了一阵绯红道:"伯绳是小孩子脾气,我不好和他计较。"回头对有声道:"我们说得好好的,却被他来打了个岔,还是谈我们的正事罢。子翁那边为的是开办之始,束修不能从丰,暂时先送五十金一月;等将来开工之后,每年分红,再格外酬劳,不知阁下可肯屈就。"有声听说有了五十金一月,自己暗忖,姑勿论其丰不丰,暂时且得了一个托足之所,免了客栈的旅费,也是好的。想罢,便道:"多承紫翁的盛情,乔子翁的青眼,就怕兄弟才疏学浅,不能办事。"子迁连忙道:"客气,客气!有翁大才,兄弟是久仰的。"紫旒道:"如此,我们一言为定,明日子翁就送关书过去罢。"子迁道:"这个自然。不知有翁几时可以搬过来?"有声道:"兄弟住在客栈里,行止是随意的。"子迁道:"如此好极了。"当下彼此又应酬了一番,吃完大菜,各自散去。
到了次日,紫旒果然亲身代子迁送了关书到有声处。有声受下了,便算清旅费,将行李搬到子迁所开的金矿局去。子迁首先请有声作一张禀帖给山东抚台,禀报开办招股情形,官衔倒是二品衔花翎山东候补道。有声是向来办惯公事的,就和他一挥而就,如式做妥,交给子迁自去发寄。自此以后,过了一个多月,没有甚么事,不过写几封往来书信。金矿局里居然也有人来附股,他定的章程是每股一百两,先收一半。十股、八股、三股、五股,居然有人来的。
一天,子迁、仲英都出去了,只剩了有声在家,忽然紫旒走到,有声接着相见。寒喧已毕,紫旒便问长问短,问宾东相得否?同事处得来否?有声倒是十分感激。紫旒谈过一阵,然后凑近一步,对有声道:"兄弟今天有一件事要和阁下商量。
因为要还一笔欠项,要用二百元洋钱,一时没处调动,要想向阁下通融。论理呢,我所欠尊款尚不曾清还,不便再说这个,但是'前欠未清,免开尊口',这句是市井上的话,阁下必不如此。所以我才仗着老脸,前来商量。并且还有一说,我还有一样东西,可以放在这里做一个信,不过两三个月,我就可以设法归还的。"有声道:"兄弟近来光景不比从前,前几天支了两个月薪水,已经寄了家用。阁下若是早来两天,虽不能如命二百元,多少总还可以应酬一点,此刻却是力不从心,无可如何了。"紫旒道:"我也明知道这一层,但不知可否暂向于迁借两个月薪水,应酬我一半?我这件信物,暂且可以存在此地。"说罢,在怀中取出一个纸包,打开来抖出一看,却是紫花印标了朱的一张双月通判的官照,姓名、年貌、籍贯、三代,填的整整齐齐。紫旒一面抖开给有声看,一面说道:"这东西别人拿去,虽然没用,却是兄弟一辈子的前程。此刻停了捐,就让化了钱也捐不回来。拿了这个作信,想来阁下总可以谅我。"
有声道:"委实是没有,倘是有的,也无须这个。兄弟承情荐到这里,还不满两个月,先就向乔子翁借了两个月薪水了,此刻再借,恐怕难乎为情。还是紫翁自己问他商量,只怕还好。"
紫旒道:"这个倒有点未便,还是费心阁下罢。"有声道:"如此,这官照请先拿回去,我只管商量商量看。"紫旒道:"如此就费心了,我明后日来取回信。"说罢,怀了官照,别过有声,出了鸿仁里,走到大马路,向西行去。
一路上左右盘筹,到那里去才可以借得着二百元呢?一路上低头去想,猛然想着了一处,恰好一辆东洋车走过,紫旒便叫了过来,跨上去坐了,一路指挥那车夫转弯抹角,到了四马路胡家宅梅春里停下。给了车夫几十文,走到一家门首,扣了两下门,里面问:"是谁?"紫旒答应:"是我。"便有一个人开了门。紫旒问道:"小姐在家么?"那人道:"不在家,跑马车去了,只有老太太在楼上。"紫旒便一径登楼,在楼梯上先叫道:"妈妈,你近来可好?许久不见了。"上面应道:"是谁?"紫旒登尽楼梯,掀开门帘进去道:"是我。"那老妇人道:"哎哟,原来是伊老爷!久不见了,你可好?我家妮儿(京师闺女之称)惦记着你呢!可巧他今儿跑马车去了。伊老爷你这边躺一躺,他就来的。"一面说,一面在烟榻上坐起来,手里还拿着一杆烟枪,嘴里又喊道:"喜子,泡茶来。"
楼下答应了一声。老妇人又对紫旒道:"我家妮儿不在家,那些丫头们就都躲懒了,欺负我年纪大。"说话时,丫头喜子捧了一碗茶上来,放在烟盘里,笑道:"伊老爷,今儿是甚么风把伊老爷吹来了?还是前回送衣服帐檐来过一次,以后就没见过金脸了。"紫旒笑道:"你说我罢了,好胆大的丫头,甚么金阿银啊,犯了你小姐的讳。"喜子道:"我说的金字,不过是姓,不像你送的帐檐,全幅用了绣金的,绣出来的又是甚么月亮咧,梅花咧,那才犯讳呢!气得咱们小姐一回也没有用过。"那老妇人道:"伊老爷,你不要听她,是用得着的戏上回回用的,妮儿还感激你得很呢。"紫旒笑道:"妈当我是小孩子,我听她呢!当天送了来,我就去点了一出《卖胭脂》,看着用的。以后我也看着用了好几回。"老妇人道:"你有听戏的工夫,就不来家走一趟,累得妮儿天天惦记着你。"
说话时,只听得楼梯上一阵高底声响,走了上来。喜子连忙打起门帘,只见一个打扮得花团锦簇般的女子走了进来,说道:"妈,吓煞我也,好好的坐马车,那匹马忽然疯起来了,就和溜缰的一般,也不问是路不是路的乱跑,把拉缰的马夫也掀了下来。幸得碰了两个红头巡捕,才把马拉住了。我另外雇了东洋车回来的。"紫旒听说,便走上前把右手搭在那女子背后,左手在他胸前拍了两下,叫道:"月梅!月梅。"月梅一摔手摔脱了,瞅了紫旒一眼道:"叫我做甚么?"旒紫道:"怕你吓掉了魂,我在这里替你叫魂呢!"月梅道:"呸!你为甚么咒我?"紫旒一笑,往后向烟榻上一躺,故意把怀里那包官照掉了出来,又故意连忙收起来,往怀里乱揣。月梅问道:"是甚么?"紫旒道:"没甚么。"月梅发怒道:"到底是甚么?又是送谁的鬼鬼祟祟的东西?"紫旒道:"是一样正经东西。"月梅道:"拿来我看。"紫旒在怀中取出,月梅一手夺过,抖开一看,便往地下一摔道:"我说是甚么大不了的东西,原来是一张大当票。"
说的紫旒嗤的一声笑了。喜子俯身拾起来,紫旒接过,自行摺好。老妇人道:"伊老爷,这是一张甚么东西?"紫旒道:"是一张官照。"老妇人道:"要它做甚么?"紫旒道:"凡我们做官的人,都是靠了这一张照做凭据,倘使没有这张照,你也说是官,我也说是官,有甚么凭据呢?"月梅道:"这是那个给你的?"紫旒笑道:"这是化了一千多银子去捐,户部里给出来的。"月梅道:"哦,我晓得了,所以你把它带在身边,叫人家好知道你是个官。然而你揣在怀里,人家还是看不见,不如拿来我代你糊在背上。来,喜子去拿浆糊来。"喜子果然笑嘻嘻的去了。紫旒道:"此刻喜子走了,屋里只有我们娘儿三个,我不怕直说,我这东西是要拿出来押钱的。"月梅道:"怎样押法呢?"紫旒道:"我今天等着二百元用,一时没有凑处,要向人家暂借,人家若是肯借时,我便把这张照留在他处,做个取信的凭据。"月梅道:"人家要你这个做甚么?"
紫旒道:"人家要了,本来没用,不过我没了这东西,就不能出身做官。把这东西押在他处,是不怕我不来取赎的意思。"
月梅道:"那么说,我押给你。"紫旒涎着脸道:"你如果肯押,我出三分利钱。"月梅道:"你再拿那劳什子给我看。"
紫旒果然又取出来抖开,又指给他看所填的字:"这'伊金庸',便是我的名字;这'三十五岁',便是我捐官那年的岁数;这'身中、面白、无须',便是说我的相貌;这一颗紫花色的,便是户部的樱"月梅折了起来,便道:"妈!你去拿二百元来。"老妇人道:"当真的么?"月梅道:"自然是真的。"老妇人便果然转到耳房去了,这边剩了二人在那里鬼混。
过了一大会,老妇人拿了一叠钞票过来,交给月梅,月梅接过来道:"几时还?"紫旒道:"多则两个月,少则一个月,就可以还的。"月梅便把一叠钞票交给紫旒,紫旒接过来一点,只见汇丰的、麦加利的、十元的、五元的、一元的,乱七八糟,参差不一,点了点数,恰好是二百元,便拿来揣在怀里。月梅也把官照藏起。
又鬼混了一会,紫旒便急急忙忙的别去。不知紫旒要到那里,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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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移花接木三条计动魄惊魂一纸书
却说紫旒拿了月梅的二百元钞票,出了梅春里,恰好巷口有一辆东洋车停在那里,紫旒跨上去坐了,用手一指,那车夫便顺着所指之处,发脚飞跑,转了两个弯,到了大马路凤祥银楼。紫旒喝叫停住,跳下车子,给过车钱,走到凤祥里面,在身边掏出一张票子,交给柜上说道:"这两样东西做好了么?
"柜上人接来一看道:"好了。"随即取来一枝银水烟筒,一个金豆蔻盒,先后都上天平秤过,取出算盘算了一阵说道:"烟筒二十八两三钱;盒子四两六钱一分七厘。除收过欠找一百三十五元六角。"紫旒取出钞票,点了一百三十六元,柜上收了,开过发票,找出四角洋钱。此时已是入黑时候,紫旒拿了东西,仍旧坐了车子,走到三马路同安里落车,正要进去,不想迎面遇了有声。
有声道:"方才到公馆里奉候,不想阁下仍未回去。遇见了令亲贾伯翁,说阁下天天在同安里花锦楼家,所以我特来奉访。不料贵相好说,今天阁下不曾到过,并且约了朋友今天叉麻雀,朋友已经到了,还不见阁下到云云。我因为阁下不在,便走了出来,不期恰好相遇。"紫旒道:"如此恰好,就请到里边坐坐。"有声道"不坐了。我不过受了阁下所托,方才子翁回局,我问过他,他说这两天要解一笔机器款,这几天里头不便挪移,所以我专来回复一声,免误了阁下正事。"紫旒道:"费心得很,迟两天看罢;倘我在别处弄不着,再来求老哥费心。此刻没事,何不请到里面坐坐呢。高兴打牌,我们再邀两个人,多开一局。"有声道,"这个我一向不懂,少陪了。"
说罢,拱手别去。
徐步绕行,转到了四马路。心中暗想:紫旒急到拿官照出来押钱,何以还有心神叉麻雀?这点镇静的工夫,真是令人佩服。一路上想,一路上东张西望,不提防后面忽然有人高叫一声:"有声。"有声回头看时,却是李仲英。有声立定了,仲英道:"你到那里去了?老总要请客,四面八方的抓人,却只抓不着,连你都不见了。"有声道:"在那里?请谁?"仲英道:"请两个生客,在同安里花小葆家,你快去罢,我还要找紫旒呢。"有声道:"你莫忙,紫旒不消找得,我知道他在那里。先到了小葆那边,我包管你一抓就来。"仲英道:"如此好极了,我们同去罢。"于是二人走西荟芳,穿出了同安里,到了花小葆家。
只见子迁果在那里,还有两个客。有声招呼一遍,方才知道一个安徽人鲁薇园,一个南京人李闲士,都是要入金矿股分的。有声正待细谈,仲英道:"你且说紫旒在那里?先请了他来再说。"有声道:"紫旒今天是主人,在隔壁花锦楼家,请他只怕未必来;除非你亲身去对他说,请他来陪客,或者可以请得动。"子迁道:"奇怪,紫旒和花锦楼前几天闹断了,发过誓,永远不去的了,何以又去起来?"仲英道:"不要管他,且等我亲自去邀了他来,再问他这个。"说罢自去了。薇园问子迁道:"有翁可是也在山东同来的?"子迁道:"有翁是新近聘请的,一切事情都仰仗得很。"有声道:"岂敢!岂敢!
兄弟不懂事,一切都仗子翁指教。"薇园道:"有翁一向恭喜是甚么贵业?"有声道:"向来都在长江一带经商的。"薇园道:"这金矿办起来,倒也是一件大商务。兄弟向在汉口,这回是慕名而来,打算多少做点股分。"子迁接口道:"薇翁今天到局里来,说起打算要做五百股,是一位大股东呢!"
说话时,仲英已偕紫旒走到,彼此相见,通过姓名。仲英道:"紫翁今天十分赏脸,他在花锦楼那边,是碰和的主人,本来走不开,被我说之再三,方才请人代碰。"子迁道:"屈驾得很!但是你前几天就睹神罚咒的说,永不到他家去了,怎么忽然又去碰和?"紫旒道:"这些小孩子们,何必和他认真呢?说说罢了。我听仲英说,鲁、李二公都是罕客,所以特来奉陪。"薇园道:"岂敢!岂敢!久仰得很,今日幸会。"紫旒道:"听仲英说,二位要做金矿股分,这件事很好的。"闲士道:"兄弟无此力量,薇翁是一意要做。因为初到上海,地方不熟,由兄弟引到贵局的罢了。"紫旒道:"兄弟虽不是局中人,然而一向与子翁相好,深知他这个矿办得极得法。前次已经将矿苗寄到日本,请化学师化验过,回信来说成色极高,可以获大利的。子翁已经写信去聘这位化学帅,大约下月就可到了。"闲士道:"所以一个人要讲运气。那一座矿山,放在那里,怎么偏偏被子翁找着呢?"紫旒道:"找着了,也要碰巧和这位抚帅有交情,才肯下这个札子。有了大宪提倡,招起股来,才得顺手。"薇园道:"这么大一个局面,子翁、仲翁两个人就撑持起来,足见得才干不校"子迁道:"这边只办招股,没有甚么事,山东那边人多点。"紫旒道:"这就是子翁实心办事之处。差不多的有了这个局面,那里容不下十来个人?"
说话之间,席面摆好,发出局票,相将入席。花锦楼就在隔壁,首先到了,在紫旒侧首坐下,把一个崭新的金豆蔻盒子放在面前,跟局丫头拿的银水烟筒,也是崭新的,配上一条珠练条。仲英笑道:"这两件行头,一向不曾见过,想是伊老爷新送的?"花锦楼瞅了一眼道:"你管他。"紫旒道:"那个冤大头才化这些冤钱呢!"花锦楼又瞅了紫旒一眼道:"都像你,我们都要喝风了。你伊老爷就是化冤钱,也冤不到我们身上,只梅春里一处,就够你一冤的了。"子迁笑道:"这是一瓶上好的镇江醋,小心不要打翻。"花锦楼道:"你又何苦代你们小葆背履历呢。"
紫旒道:"你们且不要说笑话,我们谈正事罢。薇翁既然答应了大股分,我看子翁的招股章程上也应该列薇翁的大名。
薇翁是路过的,不能常驻局内,他应该派一个人到局办事,这是兄弟统筹全局的办法。因为有鉴于近来招股的毛病,你看甚么煤矿局,甚么铁矿局,起初的时候,莫不是堂哉皇哉的设局招股,弄到后来,总是无声无臭的就这么完结了。那里头有甚么奥妙,我们局外人自然不得而知。然而总逃不出办理不善四个字之范围以外。若要办理得善,头一着先要诸大股东和衷共济,以外的事自然就都好商量了。方才听见仲英说,薇翁打算认五百股,照兄弟愚见,乔子翁认的是一千股,莫若薇翁也认了一千股。有了这两个大股东,事情一就更容易措手了,不知薇翁以为如何?"薇园道:"这倒不忙。等兄弟商量起来看,未尝不可以多认点。"闲士道:"本来招股这件事,大股东越多,零招的散股越容易。但不知山东官场肯认几股?"子迁道:"这个是官督商办的局面,官场股分却并未提及。倘使我们股分招得好,也乐得不要官款,免得事事掣肘。"
说话之间,众局陆续都到了,一时管弦嘈杂,钏动钗飞,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直到九点多钟,方才散席。鲁、李两个先行辞去,子迁、仲英、紫旒三个人,切切私语,有声见此情形,便也先行辞去,子迁也不相留。
紫旒见有声去后,便对子迁道:"这件事倘使徒事游移,是一定弄不好的,我劝你早定主意的好。"子迁道:"这件事都是仲英闹出来的,此刻骑虎难下。到这里开办了三个多月,来的不满一百股,喜得都是零股,没甚要紧。此刻来了这个大主顾,吃他下去,我没有这个胆量,放了他去,实在是舍不得,总要求你代我出个主意。"紫旒道:"依我是有三条计策:山东抚帅的公子,现在上海,我与他相熟,还说得上两句话,你先放胆吃他下来,然后央求抚帅公子,我们打伙儿走山东,设法认真把他这矿务拿了过来我们办,此是上策。放胆吃了他下来,连前头弄来的,一并�分了,各走各的路,只把有声丢下,此是中策。这两条计策都不肯行,只索推辞了薇园的股分,只吃点小买卖,此是下策。"子迁道:"紫翁的上策太难,中策太毒,下策又太平常来了,我想大家从长计议,总还可以定一个善法。"仲英道:"我倒有一个善法,我们暂时只管依紫翁的上策做去,做得到便好,倘使做不到,我们将计就计,就行那个中策,岂不干净?"紫旒拍手道:"妙!妙!到底仲哥阅历多,见解不同。我们就依仲哥做去。"子迁道:"这件事最好先见了抚帅公子,打听打听那条上策办得到办不到,再作商量。"紫旒道:"这也容易。你要见抚帅公子,他就在隔壁花锦楼处碰和,说不得我到那边再摆一台酒,代你们介绍介绍,可是说话一切都要留神。"子迁道:"凡紧要的去处,我一切都让你说就是了。"
说罢,一同出了花小葆家,走到花锦楼处,登楼入房,只见和局未散。花锦楼亲自代了伊紫旒,还有陈雨堂、萧志何两个打横对坐,花锦楼对面却坐了一个本房间的丫头。紫旒先介绍了子迁、伯英,与陈、萧两个相见,然后问道:"五少大人呢?"花锦楼道:"到群仙戏园去了。说是等看过金月梅的《纺棉花》就来的。"紫旒道:"碰和了几圈了?"花锦楼道:"刚刚满了五圈。"紫旒道:"快碰完了这一圈,我还要请客呢!"
花锦楼把牌一推道:"那么就不碰罢,何必一定要几圈呢!"紫旒笑道:"左右五少大人未到,就何妨碰完了呢。"一面说,一面要了纸笔,点了菜,又写一张请客条子,到群仙去请五少大人。条子发了出去,又和子迁、仲英切切私语了一回。请客的回来说:"五少大人不在群仙,打听得是到梅春里去了。"
紫旒再写了一张条子,又代送到梅春里去,便坐到花锦楼后面看碰和。刚刚六圈碰完,还在那里算帐,未曾散坐,五少大人带着月梅到了。
紫旒正在招呼,五少大人还没有开口,月梅先冷笑道:"和还没有碰完,台面还没有摆,便写甚么客齐请带局来?"
花锦楼连忙起来,招呼到一旁坐下。紫旒也介绍乔、李过来,相见通名,一面叫摆台面,一面把乔子迁在这里招股办矿一节,略略提起。霎时间台面摆好,紫旒起身让坐,发出局票。酒过三巡,紫旒便对五少大人道:"这位乔子翁向在山东,与一个广东人合办招远金矿,闹到后来,彼此意见不合。子翁本来答应一千股,五百股的股本早已交了出去,自从去年闹翻了,子翁便独到上海来招股开办。可奈前路那个广东人,此刻还在山东。"五少大人道:"那广东人是谁?"子迁道:"姓李,叫李子眩"五少大人道:"此刻打算怎样呢?"紫旒道:"此刻打算求少大人向老帅处说句好话,或者仍旧合办,最好是独归了这一面。"五少大人笑道:"怕不能这么容易罢?我今夜还有两个局,少陪,要先走一步了。"说罢,带了月梅起身自去。紫旒送到楼梯口而回。几个人草草终席,也自散去。
子迁、仲英回到鸿仁里,只见有声一个人坐在那里出神,还不曾睡。原来有声从花小葆家出来,便一直回到金矿局,茶房进来说道:"今天有个朋友来过,留下一封信在这里呢。"
说罢,在砚台底下取出一封信来,却是封了口的。有声一看,认得是文述农笔迹,暗想留个便条,何必封口,述农未免过于仔细了。拆开一看,只见写着道:刻得一警信,祸机在一发之顷。急趋报,奈觅行踪不得。
请于明日一早,到舍面谈,万勿迟误。知名。阅毕付丙。
有声看罢,莫名其妙:甚么祸机一发之顷?所以呆呆的出神未睡。要知到底是甚么祸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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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透消息托故避干连乘危急巧辞图攘夺
且说余有声自从得了述农留下一条之后,心中十分疑惑,通宵不寐。次日一早起来,便进城去寻述农。谁知寻到述农家时,家人说是昨日出城未回,有声闷闷不乐,只得仍旧出城。
走到四牌楼地方,恰好与述农相遇。述农道:"我昨夜在你尊处留下条子之后,恐怕你今早不肯就进城,所以我在朋友家借住了一宿,一早去访你,说是你一早就出去了,我便料得你是找我来了,便赶着进来,恰好在这里相遇。"有声道:"请教有甚要事?甚么祸机不祸机?我昨夜一夜不曾睡,今早特来请教。你说得那么利害,我焉有不在心之理?"述农道:"路上非说话之所,我们找个地方坐了好细说。"说着相将绕到邑庙,在鹤亭茶室泡了一碗茶坐下。
述农道:"那乔子迁金矿招股的事,是个骗局,你知道了么?"有声吃惊道:"你是从那里打听来的?"述农道:"此刻山东抚台已经派了委员到上海来查办,暗查了几天,昨天又亲到局里去打听,一切底细都知道了,只怕日间就要发作。倘使发作起来,封屋拿人,岂不是连累了你?所以我急急的关照你,快点离了那局,免得无辜受累。"有声道:"委员是那个?
怎么我不见有人到局来查?"述农道:"你已经同席吃过了酒,还做梦呢!那个鲁薇园可不就是?"有声吃惊道:"他说是来附股的呢!还有一个李闲士。"述农道:"还不亏了闲士,我才得了信息。这闲土是大马路丰盛祥金子店的东家,薇园到了,便住在他店里。恰好闲士和我是认得的,我出城总到他那里坐一会。前两天我就知道有一个山东委员住在他那里,却不知是办甚么事的。昨天我又出城,闲士和我谈了一会,便道:'我此刻要和薇园去串一出戏,少陪你了。'我问他串甚么戏?
他便告诉我,说要到鸿仁里金矿局去认股。我说:'认股是正事,怎么说是串戏?'他才逐一告诉了我。原来他们是个骗局,所以开办了几个月,从不曾登过一个招股告白,须知是个见不得人的事情。山东的招远金矿,人家在那里好好的官督商办,已是一个成局,股分早就招足了。他却冒了人家的名,在这里招股。那边办的是广东人,须知这里上海广帮人最多,又是个往来要道,通商码头,他在这里招摇,自然要被那边知道了。人家得了信,便禀了抚台,认了委员盘费夫马,请派人来澈查。我得了这个信,等他们去过半天之后,便去找你,要告诉你这件事。不料找你两次都不在家,只得留下个条子,约你进来。"
有声道:"我此刻怎么办呢?"述农道:"薇园昨夜已经拟了一个长电禀复,昨夜译了一夜电码,还未译完,大约今天下午这电报要发出去的,总要明后日才有回电。你此刻回去,只说家里有甚紧耍事情,即日要动身回去,就先把行李搬到我家里再说。你搬了出来,凭他怎样办法,总好商量,不然闹在一个窝里,岂不是费了手脚么?虽然你是受他聘的,不与同谋,事情总有分出皂白之日,然而等到事情明白,已就吃了眼前亏了。"有声道:"这个办法甚好,只是打搅尊府不当。"述农道:"你此刻有心肠说客气话呢!快点去罢,我在家里等你,你下午搬来就是了。"有声谢过了,两人给过茶钱,分路别去。
且说有声出得城来,就坐了车回到鸿仁里,免不得要装出满面愁容,向子迁说诳,只说接了家中来信,说有要事,嘱令火速动身,恰好今天有船,即日要走。子迁愕然道:"怎来的那么巧,兄弟日间正打算到山东走一遭,免不得要带着仲英去。
可巧有翁有事,这便怎处?"有声也踌躇道:"这便怎处呢?
"沈吟了一会,又道:"不知子翁有了行期没有?兄弟回去,倘使没有十分大不了的事,仍旧可来。大约往回的日子,也不过半个月,二十天光景罢了。"子迁道:"行期是不曾定,大约也就不远。有翁一定要走,总望早点来的好。"有声答应了,便自去收拾一切。
刚刚午饭过后,电局里的信差送进来一封电报,上面写的是:"济南电报,送上海鸿仁里金矿局乔。"有声接在手里,吃了一吓,暗想道:难道有那么快的回电么?莫是发作了?忽又转念道:就是发作了,回电也不到此地。一面想,一面撕下签字条,签了字,交来人带去。子迁便取了那电报自己去翻。
有声便乐得自己检点行李,过了一会,子迁大约已翻过电报了,面带不豫之色,叫自己的包车夫带了车子去接伊紫旒来。一会儿紫旒到了,和仲英、子迁三个唧唧哝哝了半天。紫旒便过来再三挽留有声,说是子迁接了济南电报,催着动身,往来也无非一个多月,有翁可否留在这里招呼一切?有声听了述农的话,已经透底明白,如何肯留?听得紫旒这话,疑是事情已经发作,巴不得一步跨出了大门,脱去自己的干系。便说道:"兄弟非不肯留,实因接了家信,说是有要紧事,催着即日回去,到底有甚么事,信上又不提起。此时归心似箭,是以万不能留,尚容日后补情罢。"紫旒见十分留不住,便又去和子迁唧哝去了。
有声趁此,便叫人来挑了行李,向子迁等告别,径到述农家去,暂住不提。
且说子迁所接的电报,原是他一个同乡父执所发的。这个人姓田,表字仰方,是一个山东候补知府,向来与子迁的继父乔木最为交好,子迁奔丧到济南时,他也当子迁是自己子侄一般的教训。子迁与各父执之中,也只怕的是仰方一个。这仰方本是江南一个名士,在山东也很有点才名,近来奉抚宪委了本署文案。到差之后,除了办公事之外,闲暇时不免翻检旧日案牍。无意中检着了人家告子迁冒名招股的一个禀贴,那禀尾已经批了"所禀如果属实,殊与商务有碍,仰候委员前去查办。"
云云。仰方见了,倒是一呆,暗恼子迁不肖,怎么这等胡闹?
在几个同事当中细为打听,才知道前次奉委出差的鲁薇园,便是查办这件事的,心里又代子迁着急,万一送到官司办起来,还不是把他老子一生的清名都扫尽了?越想越代他担忧,又是恼,又是恨。然而相隔数千里,要责备他也无从责备。薇园虽是相好,本可以代他请托,怎奈又不知他到上海住在甚么地方,无从通信。再取那张禀贴细看一遍,因想起一个法子:姑且照那禀贴上所开的鸿仁里地址,打一个电报去通他一个消息,然后写一封信给薇园,也寄与他转交便了。想定了主意,便一面发电,一面发信。
田仰方此举,虽非正办,也算他尽了交情,较之一班人在人情在的,以及一班见面六月,背面腊月(二语京师谚,六月、腊月,喻冷热也。)的,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了。闲话少提。且说子迁译出那电一看,只见电文是:金矿招股事发,宪委鲁薇园查办,宜防。仰方。
子迁见了这十七个字,吓得心头小鹿乱撞,又不敢被有声知道,仲英是商量不出主意的,所以请了紫旒来商量。紫旒看了这电报,也是一吓,道:"原来他甚么五百股、一千股,却是来试探的。此刻没有别法,只有将我昨天的中策借来一用,你二位只推到山东去,暂时避开,留下有声在这里,借他挡一挡锋头再说。好在他是聘请来的,想不致十分难为他。"子迁道:"有声今天早起便接了家信,说家里有甚么要事,今天马上就要动身,如何留得他住?"紫旒愕然道:"难道他倒先得了信?不然,那有这等巧事?且待我留他一留看。"及至留有声不住,等有声去了,三个人又重新商量。仲英便道:"据我看,也无须商量,只要把房子一搬,搬到新房子之后,我们就不挂那两扇牌子就完了。"紫旒暗想:这个法子本来是可以行得的,好在薇园不曾拿着他招股的凭据,只须避开了就完了。
然而如此一办,未免大便宜了他两个。因说道:"只怕有些不妥。你叫人搬家,总要告诉他搬到那里,又要叫管房子的来还他房子,他们何难打听出来?况且你两位又和他当面见过,同过席,彼此都认得的。你们这件事本来也错在当初,倘使你们指东说西的胡乱说一个甚么地方的矿倒也罢了,偏要冒了人家的名,所以才有今日。难道你避了面,人家就放了手不成?"
子迁道:"依紫翁要怎样才好呢?"紫旒沉吟了半天道:"实在没法。依我看,只有硬挺着等他来,事到临头再为设法罢了。"
子迁道:"这个不妙。倘是可以硬挺的,我那老世伯也不打电报来了。"紫旒又取过那张电报反来复去看了几遍,道:"这'事发'两个字怎么讲呢?是被人家告发呢?还是上头访着呢?若是上头访着的,还可以设法贿嘱薇园,含糊禀复;若是被人家告发的,那就是薇园肯照应,也没法想的了。电文又简略,山东又远,我又不能料事如神,除了硬挺之外,总不免要吃点小亏。"子迁道:"吃点小亏有甚要紧?只要先设出法来。"紫旒又沉吟了半晌道:"除了硬挺这外,实在无法。须知这件事不止招摇撞骗,还是败坏商务,有关大局的。除非不发作,这一发作起来,你就是走到天边,也逃不了的。"
几句话说的子迁益发慌起来,又埋怨仲英不该出这个坏主意,此刻弄来的银子不满二万,倒用了三四千了。仲英默默无言。紫旒道:"你二位胆小,何妨暂时避一避,等我来替你们硬挺一挺。倘使挺得过的,凭我的本事,不定那个矿当真归了我们办;倘使挺不过,我也有本事不吃他的大亏。"子迁大喜道:"那么好极了,就一切费神。"紫旒道:"可有一层:费神是我的事,费用可是子翁的事。"子迁道:"这个自然。但不知要多少费用?"紫旒道:"这个那里论得定,薇园要打点,衙门里要打点,还有这局子里的开销,我看至少也要三四千呢!"
子迁此时巴不得脱了身,便道:"那么我就留下三千银子便了。"
紫旒沉吟道:"我算了一算,恐怕不够,你何妨多留点下来,好在用不完我可以还你的"。子迁道:"那么我就留下四千罢。
但是我们避到那里呢?"紫旒道:"事不宜迟,要走就走。此刻已经三点钟了,附船到苏州还来得及,你两位就到苏州走一趟罢。地方近点,通信也容易。"子迁道:"既如此,我们就马上动身。"紫旒道:"正该如此。"子迁便连忙叫人收拾细软及随身行李,留下了四千银子给紫旒,随即辞别。紫旒道:"恕我料理此地事情,不能相送了。"子迁连道不敢。带了仲英,附内河小轮船到苏州去了。
紫旒等子迁去后,便打发茶房到自己公馆,叫了两个家人过来收拾地方,把从前子迁的布置,一切都改过,这一座三楼三底的房子,登时改了观。又叫一个家人到自己公馆里,赶紧把租来的木器家伙退还了,又带三个月的房钱去交给管房子的人,把家中细软一齐搬了过来。不知紫旒此等举动,是何作用,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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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奇举动盛宴贺期丧叙琐屑绮筵呈丑态
且说伊紫旒等子迁、仲英去后,便把自己的家搬了过来,享受他这三楼三底的现成家私。把门外的甚么"金矿局"、"招股处"的牌子除了下来,劈破当柴烧了,另把自己的一扇"伊公馆"牌子挂上。又在帐箱里翻出了那些假收条、假股票、假息撷假图书等来看过,又自己填了一百股的股票,藏在身边,然后仍然归还帐箱里面,封锁停当,找一个僻静地方,收藏好了,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又把子迁原用的茶房、车夫一概开除了。一面写了条子,叫人送到丰盛祥,约鲁薇园、李闲土在花锦楼处吃酒。
且说鲁薇园自从得李闲士引导,查清了乔子迁招股情形,当夜回到丰盛祥,便起了一封电稿,把这件事详细叙出,内中又添了多少曲折,叙他那查访之功,然后请示办法,夜色已深,不及再翻电码。到了次日,起来得迟,饭后又被闲士邀了去跑马车,逛张园,等回到丰盛祥,已经五点多钟了,方才译好电码,叫人送到电局,忽然接了紫旒条子。薇园对闲土道:"这厮也是他一党。看那样子,獐头鼠目,未必是个好人,我们乐得再走一趟,不是贪嘴要吃他,或者借此可以多探点消息出来。"
闲士答应了。到了晚饭过后,紫旒的催请条子到了,二人便相约同行。
到得花锦楼处,只见主人伊紫旒之外,已有了两个人,彼此招呼通名,原来一个是秦梦莲,一个是袁伯藜,都是上海有名人物。大家无非说些久仰大名的客套话。过了一会,外场又报说客来,紫旒起身招呼,原来是任剑湖,已经吃得满面春风,走来便道:"来迟,来迟,有劳久候。"紫旒道:"时候正好呢!"剑湖转身招呼鲁、李二人。通过姓名,紫旒便叫摆席。
一面问剑湖道:"想是先已赴了一局?"剑湖道:"不要说起,今日赴了一局,犯了个名教大罪。我起先是不知道的,所以去了。及至问出情由,托故要走时,又被他百般拉祝没奈何,只得借他的酒,浇我的愤懑,所以多吃了些。不知可有豆蔻,我要讨一点解解酒,回来还要吃呢?"
花锦楼听说,便去抽屉里取了半颗,递给剑湖。剑湖接在手里,瞅着花锦楼道:"好好的一个人,为甚要犯了无名肿毒?"
花锦楼道:"我好意给你豆蔻解酒,怎么你谢也不谢,倒咒我起来?"剑湖道:"请教你芳名叫甚么?"花锦楼道:"难道你头一次见我?不知我名字叫花锦楼?"剑湖回顾紫旒道:"她们不懂,倒也罢了,难道做客的也不懂,总不提醒她们?自从陆兰芬作俑,门外面只贴一张'陆寓'条子,这一班人就纷纷效尤起来,部改成'某寓'、'某寓',以为时髦。
及至叩她芳名,她就叫'某寓',你说不是笑话么?近来不知怎样又行了甚人轩啊,馆啊,甚至楼、台、亭、阁,都弄了出来。从前有一位名士沈玉笙,代谢湘娥题了一个甚么'仙馆',后来他们也纷纷效尤,都用一个某某仙馆的灯笼。然而仙馆是仙馆,问她名字,她还有个名字。就如陆兰芬,她虽用了'陆寓'门条,然而她还是叫兰芬。不像此刻的亭、台、楼、阁,你问她名字时,他就叫'甚么亭'、'甚么楼'、'甚么台'、'甚么阁'。贵相好花锦楼,明明是个楼名,不是人名,既没了名字,岂不是和那无名肿毒一般,叫不出名字来的么?"花锦搂笑道:"呸!还要说呢!"剑湖道:"就不是无名肿毒,也应是个无名小卒。"一句话说的合座都笑了。剑湖又道:"还有写起局票来,今日在这里吃酒,叫别人到花锦楼来,还说得去,若在别处叫花锦楼去,岂不是要把一座花锦楼翻造到那边去么?上海不少文人墨士,怎么都随声附和,不通到这步田地?岂不是奇事?"
伯藜笑道:"你何必在这个里头和他掂这个斤两?到底上海有得几个通人?通人又那个去管这些闲事?不过任凭那一班附庸风雅的名士去胡闹罢了。倒是你说甚么赴了一局,犯了名教大罪,把这件事说一说,或者倒是我明日报纸上的材料。"
剑湖道:"这件事说起来话长呢。我是吃过了,恐怕别位肚饿,且上了席再谈罢。"梦莲道:"是极,是极。我来写局票。"
说罢,提起笔,问了各人,一一都写了发出去。紫旒便起身让坐,薇园问道:"乔子翁、李仲翁今天没来么?"紫旒道:"他两位"说到这里,忽然回头问伯藜道:"我托伯翁代邀贵本家袁聚鸥,怎不见到?"伯藜道:"他此刻正是忙的时候,怎么得来?"紫旒一面起身斟了一轮酒,举杯让了一遍,又敬了一轮菜。
伯藜又问剑湖今日赴席的事。剑湖道:"这个人的姓名可不必提了。他是一家甚么洋布庄的小东家,那洋布庄是很发财的。七八年前,老东家死了,这小东家便应该子承父业了。谁知他老子知道儿子不成器,临终时便把一切生意交给兄弟代管。
这位小东家便大失所望。更兼那位叔父,管束得他比老子在时还是利害,吃的穿的家里现成,每月只限定他支五十元零用。"
伯藜道:"除了吃穿之外,五十元零用就很阔的了。"剑湖道:"可奈他每天的鸦片烟,要吃到一元多;还要跑马车,吃花酒,如何得够?所以他就拮据的了不得。他老子在时,本来给他捐了一个同知,除服之后,便想法子说要入京引见,向叔父求取盘费。他叔父答应了。他万千之喜,以为一注钱可以到手了。谁知到了临动身时,他叔父对他说:'银子是有的,可是不能交给你;我打发一个老成伙计跟了你去,专代你管钱。
一切盘川、部费种种,都要伙计代交代付。你自己照旧每月五十元零用,之外不准多支一文。'他听了这个话,便气得要死,说:'我又不是犯了充军的罪,出门上路,还要用人监押着,我何苦去来?'于是就把这件事搁起。谁知他叔父信了他果然要去引见,早把一切费用汇到北京去了。遇了他使气不走,只得又去汇了回来,白白用了,多少来回汇费,因此更恼他。他也恨如切骨。外面朋友送了他一个浑名叫做'失钥银箱'。他后来更使性,不住在家里,在外面姘了一个女人,另外租了房屋,八面张罗的过日子。也亏他不知怎样朦?拐骗的过了下来,从外面看,他的举动还是很阔的。今天他忽然在聚丰园请客,我不知为了甚么事,向来相识的,便去赴他的席,也不过当他寻常请几个朋友罢了。谁知他在前厅摆了八桌。我倒莫名其妙,为甚忽然大请客起来?一打听,谁知他令叔前天死了,今天盛殓的。他是一个胞侄,虽是期丧不在苫次,然而也应该动点哀戚,帮着办点丧务,谁知人家忙着写报丧条时,他却一面叫人去聚丰园定厅,一面躲在旁边写请客帖子,算是他叔父死了,他开贺呢!你说气死人不气死人?偏偏他昨日送帖子来时,我又不在家,没有看见知单,等我晚上回去,家人们只告诉我某人明日请聚丰园,我便连帖子也没有看,冒冒失失的便去了。
我虽然不曾见过他那位令叔,然而吃了这一顿,未免也对令叔不住呢!"
一席话说得人人叹息,个个说岂有此理。花锦楼忽然问道:"他开贺,你可曾送贺礼!"这一问,问得众人都笑了。秦梦莲忽然站起来,离了座位,对着房门口跪了下来叩头。众人吃了一吓,连忙看时,原来是他叫的局秦佩金到了。众人又不觉好笑。薇园笑道"要是梦翁夫人到了,我们还可讥他是季常之惧,不然就赞他是相敬如宾,然而是个贵相好,真是令人不敢赞一词了。"紫旒道:"并且还有一说,从来同姓不婚,又岂可以姓秦的叫姓秦的局?"伯藜道:"这倒不要紧,他们从来没有真姓的,我近日才知道陆兰芬本来姓赵。"梦莲道:"就是真姓也不要紧,我和他不过是杯酒之欢,并且向来都称以好姊姊。"(吴侬,家人相称,多冠以好字,如称父曰好爹爹,称母曰好姆妈,称叔父曰好叔叔,呼子女曰好儿子之类,所以示亲热也。)佩金怒道:"你总是那种痴头怪脑(四字吴谚)的,亏你做得出来。"梦莲连忙站起来,垂了手道:"是,是。"
佩金怒道:"说着还是那样,还不给我坐下来!"梦莲答道:"遵命,遵命!"方才坐下。紫旒道:"算了罢,梦莲先生,你累得合席的人都看你两个做戏,酒也不喝了。"梦莲道:"如此我来代你豁一个通关。"说罢,便卷袖伸拳,说道,"先敬你主人。"佩金在后面把梦莲手臂狠命一攀,咬牙切齿道:"你又要闹酒了!"梦莲忙敛手低头。紫旒道:"佩金,你既不许梦莲豁拳,就应该代他豁。"佩金道:"我为甚要代他?
"紫旒道"你为甚不许他豁拳?"佩金道:"他闹了酒,要到我那里胡闹。"紫旒道:"你怕他胡闹,就应该代了他,不然,我还是要他豁。"佩金无奈,豁了一个通关。
这个时候,各人叫的局都到齐了。鲁薇园叫的是陆兰芬,坐了一坐就去了。李闲士叫的是朱小兰,又黑又丑,没甚理会。
袁伯藜叫的是朱宝林,一到了坐下来,就唱了一段《目莲救母》,便起身辞去了。任剑湖叫的是朱秀铃,唱了一段《文昭关》第四节,又代豁了一个通关才去。紫旒已有了醉意,便要各人叫二排局。剑湖便取过笔砚,问各人叫谁,一面代写。此时各人的局都已去了,只有梦莲的秦佩金还在那里兀坐不动。剑湖一一问过写好了,向来知道梦莲还有一个叫林秀英的,便不问他,代他写了,一并发出去。过了一会,陆续都到了,各人都换了人,只有剑湖仍然是朱秀铃。伯藜道:"这个法子倒好,真是一客不烦二主。我们将来都要学样的。"剑湖笑道:"别的好处没有,就只免了那种装乔吃醋的样子。"秀铃笑道"你只管叫别人,谁知你吃过醋来?"薇园此时已有了醉意,说道,"这里倒好,可以乱叫,济南地方要是叫了两个局,那可闹的不得了了。"紫旒道:"阁下这回是从济南来?"李闲士连忙看了薇园一眼。薇园连忙道:"兄弟六七年前到过济南,所以知道,此刻风气或者也变了,亦未可知。"正说话间,蓦地里林秀英到了,默默无言,向梦莲身边坐下。忽听得拍的一声响,众人连忙看时,原来是佩金向梦莲脸上狠命的打了一掌,分明把半边面皮打红了,众人暗暗好笑。
此时二排局都唱过了,轮着朱秀铃,唱了一段《祭江》,一段《卖马》。然后那林秀英自己提起胡琴唱了一支小调,起身别去,佩金还坐在那里,一手揪住了梦莲的耳朵,死命不放。
梦莲低着头,只不做声,看他那神情,眼泪也要淌下来了。秀铃道:"姊姊,饶了他罢,何苦来?"佩金道:"像你自然好了,头排也是你,二排也是你。我好端端的坐在这里不曾动,倒又去叫了。"梦莲对剑湖道:"你何苦害我?"一言未了,只听得"拍"的一声,佩金又向他腮边打了一巴掌道:"你向来没有的,别人可能害你?"梦莲道:"好了,算了罢,我的娘!"佩金伸手又是一掌道:"我有福气做你的娘,只怕你没福气做小乌龟呢。"此时菜已上完,薇园叫盛稀饭,秀铃也告别去了。一时散席。佩金方才扭着梦莲同去。大家见此情形,都掩口局局,笑个不了。不知佩金扭梦莲去后,是何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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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一夕碰和真慷慨两番拒贷假贫穷
却说紫旒宴客之后,诸客皆散,自己正要动身,恰好外面送来一张条子,却是五少大人的,上写着:"即请到陆兰芬处,有要事面谈。"紫旒取出表一看,时候才十点多钟,俄延了半响,便坐了车子,迳到陆兰芬家。兰芬迎出房门口说:"五少大人已经去了,留下说话,请伊老爷明日到公馆里去。"紫旒看那情形,知道他房里另外有客,便走了出来。
正想回去,却在路上遇见了陈雨堂,一把拉着道:"来得好!来得好!我方才到花锦楼处找你,说你到陆兰芬家去了,我就忙着赶了来。"紫旒道:"甚么事?这等忙?"雨堂道:"哪,哪,哪!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紫旒道:"甚么事?
"雨堂道:"你可知道今年的茧子极好?"紫旒道:"好便怎么?"雨堂道:"我打算凑点本钱去收。此刻有了三百,打算和你借三四百,让我别处再去张罗点,做了这一笔买卖,"紫旒道:"我有一句极知己的话,不知你可肯听?"雨堂道:"听,听,听,你老哥的话,我是向来信服的"。紫旒附到雨堂耳边说道:"你如果想借钱,拿两个来换我一个。"雨堂道:"呸,呸,呸,呸,呸!你,你,你这个人真,真,真是"紫旒道:"你也不替我想想,这一向为了应酬五少大人,闹的筋疲力尽,我还想问你借呢!"雨堂道:"啊,啊,啊!正是,我要问你,五少大人那里,不知可能谋一个差事,可否同我想个法子?"紫旒道:"这个是要等机会的。像你那种冒失举动是不行的。"
两个人一面说话,一面从四马路绕出大马路,向东而行,紫旒的包车在后面跟着。雨堂道:"你此刻到那里去?"紫旒道:"没有甚么事,打算回去了。"雨堂道:"你又撒谎了,你住在山家园的,怎么向东走?"紫旒道:"我新近搬到了鸿仁里去。"雨堂道:"好,好,好,好阔!鸿仁里是阔房子啊!
我倒要去瞻仰瞻仰呢!"紫旒不便推托。遂相将到了鸿仁里。
入得门来,雨堂深深一揖道:"初次!初次!"紫旒连忙回揖,分宾主坐下,家人送上茶来。又送上一张片子道:"贻大人到了,说是请老爷过去谈谈。"雨堂在旁忙看了一眼道:"咦,咦,咦!这是张梅卿的片子啊,怎么又闹出个贻大人来?"紫旒道:"这是一个南京候补道,走得很红的,人也精明得很,前次到上海,我荐了张梅卿给他,他欢喜梅卿唱得好,很化了几个钱。这两天想是又来了,少不免又要应酬。"雨堂道:"从来不曾听见过姓贻的,这个姓很少。"紫旒道:"他是个旗人,叫贻参,表字敬曾。"说话时,看了看表道:"还不到十二点,可要去打他一个茶围?"雨堂是无所不可的,便答应了。
出了鸿仁里,紫旒坐了包车,雨堂也叫了一辆东洋车,到了张梅卿家。梅卿迎着道:"伊老爷来了。贻大人要碰和,正愁没人呢。"紫旒一面笑着答应,一面和雨堂走到房里,和贻敬曾相见。道过契阔,又介绍雨堂相见,代通过姓名。又道:"这个敝同乡,笔下极好,又是一个豪爽之士。"敬曾也道了久仰。紫旒便问:"几时到的?公馆打在那里?"敬曾道:"昨天才到。暂时住在长发栈。"梅卿道:"此刻有了三个人了。伊老爷,你再邀一个客,就好碰起和来。"紫旒道:"时候不早了,明天再碰罢。"梅卿道:"贻大人高兴今天碰,你又是几时算起时候早晚来了?难道夫人太太近来管得凶么?"
紫旒道:"你总是这么一大套。此刻去请客,那里去请啊?"
敬曾道:"上回常在一起的萧志何,不知可在上海?"紫旒道:"方才我们同席,且去请请他看。"于是写了条子,叫人去请。
一边是雨堂缠着贻大人谈天,一边是梅卿拉了紫旒去说话,悄悄的说道:"礼拜一又要跑马了,我一切行头都没有。方才向贻大人透了风,他答应了我三套衣服,他是才来的,有了这个,不好再说。此刻缺少一对珠花,求你代我想个法子,借一对来用几天,等过了跑马就还你。"紫旒道:"这个容易,我明后日就和你办到。"梅卿大喜。紫旒方才走过来和敬曾周旋。
过了一会,志何来了,彼此相见,梅卿便叫摆桌子。志何一面向敬曾叙阔,紫旒一面商量碰多少一底。梅卿道:"贻大人老规矩,是五百元一底起码,小了是不碰的。"紫硫看看敬曾,敬曾道:"随便罢,就五百底小玩玩罢。"雨堂拉了紫旒一把,悄悄道:"太大罢?我只有借来的三百元在身边,万一不够输,如何是好?"紫旒道:"不要紧,有我,你放胆碰吧。"
于是颁定了坐位,坐下去碰。雨堂胆小十分矜持,谁知越是矜持,越是不顺手,四圈碰过,已经输了一底半,不觉急得汗流浃背。换过坐向之后,方才慢慢的翻点转来,又和出了一回大和,点一点筹码,觉得非但不输,并且还赢了点,才觉放心。
谁知临了局时,被志何和了一副四喜,接着敬曾和了两副清一色,算起帐来,雨堂恰恰输了一底,紫旒也输了一底半。恰是志何赢的一底,其余都是敬曾赢的。紫旒走到烟炕旁边,在小皮夹里取出四张五十元的汇丰钞票,悄悄的塞给雨堂。雨堂接过,背转过来一点,无奈把自己借来的一张三百元十天期的庄票,也拿了出来,凑在一起交出去。紫旒便请志何收了。对敬曾说道:"我的明日送到,想可放心。"敬曾道:"笑话,笑话,这不过消遣罢了。"此时天已将亮,各人稀饭也不吃,只留下敬曾,其余都散了。
紫旒回去一睡,直到次日一点多钟才起来。梳洗已毕,吃些点心,便检点了七百五十元票子放在身边,先坐了车子去访五少大人,谁知五少大人已经出去了。紫旒想了一想,便上车到一品香去,写了几张请客票发出去。一会儿志何、雨堂、敬曾都来了,敬曾还带了梅卿同来。紫旒便请点菜,又请梅卿也一起同吃。一汤过后,紫旒取出一卷票子来,递给敬曾道:"这是昨天的七百五十元,请点一点。"敬曾道:"承赐,承赐。"
一面说,一面接了过去。梅卿道:"我托你的事情怎样了?"
紫旒道:"你不要性急,明天包你办到。"梅卿道:"不是我性急,明天是礼拜了,你可知道?"紫旒道:"准定明日给你办妥就是了。"于是一行人谈谈说说,一面吃喝。忽然敬曾的家人走了进来回道:"客栈里来打招呼,说是泰顺轮船今天晚上开天津,请老爷示,就动身不?"敬曾道:"那么你就拾掇起来,招呼他们写大菜间的票子。"那家人答应去了。紫旒道:"原来敬翁这回是进京,但不知何以这等急急?"敬曾道:"我向来是性急的。这回是去办引见,还有多少打点,所以更要早点进去。"紫旒道:"那么我今夜就在花锦楼处饯行。"
敬曾道:"这又何必?"说话时,紫旒已经要了笔砚,写了条子,叫自己车夫送往花锦楼处知照去了。一会儿吃过了,各人道谢走散。
紫旒走到同安里,又当面交代了花锦楼,写了几张请客票发出去,方才走到览胜楼茶馆,寻着了一个姓牛的珍宝掮客(凡代买代卖者,沪谚谓之掮客)。这个人也不知他原名叫做甚么,因为他姓牛,脾气又极爽快粗率,动辄欢喜抱不平,所以人家送他一个浑名,叫"牛性",久而久之,把浑名叫出,他的真名反没人知道了。当下正和两个同行在那里评金品玉,忽然看见紫旒,便连忙起身招呼道:"啊唷唷!紫翁是难得请过来的啊!请坐,请坐。可是要办戒指送相好?"紫旒也不坐下,便应道:"少胡说。我来找你,是托你弄一对珠花,明天就要的。"牛性道:"是,是,是,明天拿两对送到公馆里去请拣。"紫旒道;"这是一个朋友托我的,你千万不要误事。
我已经搬到鸿仁里去,不要走错了地方。"牛性笑道:"准定明日十二点钟送到,你伊老爷几时见我误过事来?"紫旒再嘱托了两句,便走了。这一夜就在花锦楼处吃饯行酒,酒后紫旒亲送贻敬曾到船上,方才作别,不必多赘。
且说礼拜这一夭,牛性果然十二点钟时候,便送了两对珠花来,紫旒拣了一对合眼的问价,牛性道:"这一对是一千五百元,伊老爷真好眼力。"紫旒道:"怎见得便好眼力呢?"
牛性道:"这是人家急用贱卖的。这东西公道价钱,要值到千六七呢,还不是好眼力?"紫旒道:"就留下这一对,你过三天来取回信,可有一层,如果前路看不对,买不成,可不关我事。"牛性道:"岂有此理!难道我的东西要强卖的么;"说着,又谈了几句天,拿了拣剩的一对珠花自去了。
紫旒忽然想起月梅那里,还欠着二百元,不如先去还了,取回那张官照。于是点了二百元票子,带在身边,先到梅春里去。入得门时,谁知月梅不在家,说是到姊妹人家吃喜酒去了。
只有月梅的娘,陪着五少大人在那里。紫旒道:"前日承五少大人宠召,当即遵命到兰芬处,谁知趋谒过迟,虎驾先出。昨日到公馆叩见,又值公出。不期今日在此处相遇,不知有何明谕?"五少大人想了一想道:"是一件不相干的事,我此刻也忘了,等想起了再谈罢。"紫旒见月梅不在,五少大人又在那里,不便和他娘交涉,只得敷衍了五少大人一会,别了出来,一双脚不知不觉的走到了花锦楼处,无非是嬉皮笑脸的闹了一阵。花锦楼道:明日就跑马了,我的马车钱还没有呢!"紫旒道:"跑马有甚么好看,不过出去给人家看看罢了。"花锦楼怒道:"自然我是要出去吊膀子(吊膀子,眉目挑逗之意,津沪一带均有此谚),你前天在张梅卿家,一场和就输了七百五,我此刻要问你借两块马车钱,还不曾开口,先就推三阻四了。"
紫旒道:"奇了!又是那个耳报神报的信?"花锦楼道:"你伊老爷是个阔客,那个不知!一举一动,自然有人看见。"紫旒道:"你只管去看,我代你开销车钱便了。"花锦楼道:"我不要,你只给钱,我自己去。"紫旒无奈,取出那卷票子,点了五十元给他。花锦楼瞥见粗粗的一卷钞票,便撒娇撒痴的不依,一定要了一百元才罢。
紫旒又惦记着那对珠花,便走了出来,坐了车子回去。下了车子,恰好碰见陈雨堂从里面出来,一见了紫旒,便道:"好,好,好,你回来了,我正要找你有要紧事呢!"紫旒道:"又是甚么事,这等慌张?"雨堂道:"不,不,不,是一椿正经事。"两个一面说话,走入了门,只见书房砚台底下压着一张条子。雨堂道:"你,你,你看,我,我,我还留下条子给你呢,你看罢,省得我再说了。"紫旒看时,仍是为收茧子的事,要惜五百元做本钱的话。便道:"你总是这等胡闹,我何尝有甚么钱?你不要看得我很阔,我一向都是在这里移东补西,内里头的亏空,不能告诉你。"雨堂愕然道:"我总不信你是空的。"紫旒道:"你不必问我空不空,我给你一样东西看,你便知道。"说罢:在抽屉里取出一个护书,打开给雨堂看,原来是一叠十多张当票,内中还有一张当九百文的。雨堂看得不胜诧异,搭讪着说道:"不料紫旒果然是个空架子。"
紫旒还在那里一一的翻给他看,一面说道:"并且我辈读书出身,身边大小总背着一个功名,总要设法弄个把差使,为甚么要学那市侩行为,与小民争利呢?"
一言未了,外面家人引了萧志何进来,此时正是放满一桌子的当票,都被志何看见了。紫旒连忙用言掩饰。不知他如何掩饰得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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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巧遮饰穷人装阔绰硬乾没恶汉遇强梁
原来伊紫旒的待人接物,处处不同,他对了陈雨堂等辈,虽是装穷;对了五少大人、贻敬曾、萧志何等,又必要闹阔。
此刻无意中被志何看见他一大堆的当票,如何不惶悚?论他的当票,自然总是他未捞着乔子迁的四千以前当下来。这两天又忙着碰和吃酒,未及取赎的,自不必说。亏得他偏有许多急智,看见志何进来,一面招呼,一面向雨堂递个眼色,一面让坐,一面从容收拾那当票,仍旧叠起来压在砚台底下,笑对志何说道:"我说一个人总不要去嫖,一犯了这个字,凭你飞天本事,总要变了冤大头的。你看这一叠当票,我又逃不了要冤一遭。"
志何道:"为甚么呢?"紫旒道:"方才到花锦楼处坐了一坐,她便塞给我这一大叠,说明天要去看跑马了,她的甚么密行棉袄咧,珠簪子咧,珠押发咧,都在这里头,要我代她取赎,你道冤不冤?"志何笑道:"只要有了这个交情,也不算甚么。"
三个人谈了一回,不觉天色已晚,雨堂辞了先走,紫旒送他到门口,悄悄地说道:"你说难不难?我和你是生平第一知己,所以尽情披露,却不料被他走了来,不得不撒一个谎。我的穷只可为知己者道,又岂可叫他们泛泛交情的知道呢?"雨堂是个率直人,便连连道是。紫旒送了雨堂出去,回身入内招呼志何道:"天色不早,我们到一个地方去坐坐,再到一品香吃饭罢。"志何道:"先到那里呢?"紫旒道:"也是一桩冤事,张梅卿明天看跑马,缺少一对珠花,要我代她借一对用,你想这样东西到那里去借?又是个情不可却的事,只得拿内人的一对去给她戴两天。"说着,拿出珠花给志何看。志何道:"难得尊夫人这等贤慧。"紫旒笑道:"只骗她说朋友人家借去照样穿的,那便告诉她借给梅卿?"说着,袖了珠花,和志何一同步行到张梅卿处。
张梅卿自然是笑语承迎。紫旒取出珠花,递过去。梅卿打开匣子看过,不胜欢喜,嘴里不住的千恩万谢。恰好房里的丫头阿巧从外面走进来看见了道:"嗳呀,可是伊老爷送的?"
梅卿道:"是。"阿巧又问紫旒道:"伊老爷,可是你送的?"
紫旒笑道:"是借给她戴两天的。"阿巧道:"我不信,一定是伊老爷送的。"紫旒只含笑不答。梅卿道:"你管他送也罢,借也罢,我只有得戴便是了。萧大人、伊老爷只怕没吃晚饭,你去拿笔砚来,请两位点菜,就在这里便饭罢。"紫旒道:"不必了,我们到一品香去。"梅卿道:"又是谁请客?"紫旒道,"不是谁请客,我们两个去吃晚饭。"梅卿道:"这又何苦?其实那两样大菜也吃腻了,就在这里罢。"紫旒无奈,便随意点了几样菜。梅卿又交代阿巧说:"萧大人、伊老爷都是要吃外国酒的,拿摺子去到一品香要一瓶顶好的金头香槟酒来。"阿巧答应去了。梅卿又追到房门口,咕哝了两句,方才回来应酬萧、伊二人。过了一会,酒菜来了,阿巧调好坐位,梅卿让二人入座。紫旒看时,只见除了点菜之外,多了一大碗清炖鱼翅,一小碗鸡粥燕窝。紫旒道:"这未免太费了!随意吃点饭,何必弄这个?"梅卿笑道:"不成敬意的,请罢。"
于是殷勤劝酒。二人饭罢,略坐一会,便一同出来。志何道:"我说张梅卿是一个张飞,何以能如此之大名鼎鼎,原来应酬工夫极好。"紫旒道:"何以见得她是张飞呢?"志何道:"《三国演义》话说,张飞豹头环眼,声若巨雷,势如奔马。
梅卿唱起来,岂不是声若巨雷?她那一派行动,说她势如奔马也不冤枉。至于她那副尊容,这豹头环眼四个字,更是确切不移的了。"紫旒笑道:"这未免过于形容了。"说罢大家一笑分散。
到了次日,便是寓沪西人赛马之期,俗话就叫做"跑马"。
这三天之中,那些看跑马的人,真是万人空巷,举国若狂。妓女的衣饰,个个炫异矜奇;阔少的马车,人人争强赌胜。外国人在那一边赛马,中国人在这一边赛怪现状,也无暇细表的了。
过了这三天之后,紫旒还没有起来,牛性便来取珠花的回信,坐在书房里等候。紫旒起来梳洗,牛性便问回信。紫旒道:"刚刚这两天我在这里看跑马,没工夫去问,今天下半天我去问明白了,对的拿了洋钱来,不对的拿了东西回来,你明天再来取回信罢。"牛性答应去了。
紫旒挨至下午,一个人独走到张梅卿处,梅卿正在那里梳头呢,见了紫旒,便百般应酬,叫人去买点心,泡好茶,嘴里拉长拉短的,说前两天看跑马,谁的衣服新式,谁的马车讲究,直挨到梳完的头,天色已将入黑,方才起身,在衣橱里取出一个小小红木拜匣,用钥匙开了暗锁,拿出那一对珠花的盒子来。
紫旒看见,以为是要还他的了,正待起身去拿,梅卿一手将拜匣仍旧锁好,叫阿巧拿去放还原处,自己却捧了那珠花盒子,笑着说道:"伊老爷,我说一句不应该说的话,今天晚上,我姊妹人家有点喜事,我要去吃喜酒,这对花今天再借我戴一天,明天再还你,不知可使得?"紫旒未及回答,阿巧正在衣橱旁边放那小拜匣,听说,便插口道:"嗳呀,这对花原来不是伊老爷送的,是借的么?"梅卿忙向紫旒丢个眼色,说道:"谁说是借的?我不过因为这是值到一千多的东西,恐怕伊老爷心痛舍不得,故意和他取笑罢了。"紫旒听了这话,无可奈何,点头不语,坐了一会,只得搭讪着走了。梅卿送他到房门口,他又再三叮嘱明日要来取的。梅卿满口答应,紫旒走了出来。
到得次日,牛性又来了。紫旒不等开口,便说道:"那对花看是看对了,只是价钱上要有点落。"牛性道:"还多少呢?"
紫旒道:"只还得一千二。"牛性道:"唔,这是甚么话!
快拿出还了我吧。"紫旒道:"他说便这等说,东西又不肯还出来,只怕还可以望加一点。"牛性摇头道:"远得很呢!
"紫旒道:"前路到底要多少?你不要当中赚的太凶了的。"
牛性道:"这是甚么话!这东西若是落在别人手里,那是一千七八都会讨出来的,就是我拿给别人去看,也少不免要讨个一千六七。因为你紫翁面上,我说了实价一千五,是一个不能少的。此刻我们老实再说句交情话,价钱是一个不能少的,可是卖了出去,我有个九八回扣,五二一、一二,我有三十洋钱好处,这个人情,我卖在你伊老爷面上,叫他扣了,只拿出一千四百七十元来。这是最老实的话,再要少了一丝一毫,紫翁你便代我把东西拿了回来罢。"紫旒道:"那么说,我就代你达到,对就对,不对明天还你东西罢。"牛性道:"就是今天下半天罢,何必又要明天?须知你这边看不对,还有别人要看呢?"
紫旒道:"还是明天罢,我还有别的事情,那里有工夫专代你们忙这个?"牛性作色道:"咦,这是甚么话?这是你伊老爷找我的,不是我挨上门来求你的,这是甚么话?"紫旒连忙陪笑道:"失言,失言。我这是对那边说的话,一时口快,在你面前说了。"牛性还悻悻的说道:"真正岂有此理!"说着便站起来要走。紫旒再三陪笑,坚约明天,牛性方才去了。
接着花锦楼打发人来请,紫旒便去,花锦楼奸着要碰和,紫旒只得写条子邀了三个朋友来应酬他。才碰了四圈,已经是六点多钟了。紫旒有事在心,便叫花锦搂代碰,自己走到张梅卿处讨珠花。入得门来,梅卿正房里有客,阿巧出来招呼到旁房坐下。等了一会,梅卿过来,阿巧便去了。紫旒抬眼看时,那对珠花早又戴在头上了。喜得左右无人,便悄悄的说知要取还的意思。梅卿道:"伊老爷,对不住,明天罢。我此刻已插起来了,忽然又除下,叫那边客人看见难为情。伊老爷,你是知道我的,一生都要撑穷架子,你此刻忽然拿了去,便连你也不好看。"紫旒未及回答,附巧又跑了来,说道:"那边桌面摆好了。"梅卿起身道:"对不住,请坐一坐,我到那边招呼坐席去。"紫旒只得放她去了。阿巧陪着坐了一会,没甚意思,只得起身,阿巧忙招呼梅卿出来相送。紫旒又坚嘱明天不要误事,一迳回到花棉楼处,闷闷不乐,草草终了和局。
次日一早,牛性又来了。紫旒还未起来,听得牛性来了,故意俄延到十一点多钟才起来,梳洗相见。牛性等得心焦已极,一见了便问:"事情怎样了?"紫旒道:"你莫忙,马上还你东西。"又问吃过点心不曾?一面叫买点心来吃,一面催着要吃中饭。对牛性道:"你不要心急,在我这里吃过中饭之后,你只在这里等一等,我马上去代你取了回来。"牛性没奈何,只得捺着自己的牛性等他。紫旒又扯东扯西的和他谈天,足足到了一点半钟以外,方才开出中饭,还备了一壶酒,请牛性吃,等酒饭吃完,已是两点多钟。还要等车夫吃饭。直俄延到三点钟牛性再三相催,紫旒只得坐了车到张梅卿处。只见阿巧迎出来道:"已经跑马车去了。"紫旒愕然,不觉随口问道:"为甚事跑马车去?"阿巧笑道:"伊老爷真好笑,今天是礼拜六啊!"紫旒暗想:我不难也坐了马车赶到张园,但是他倘使插在头上,如何肯拔下来还我?若是未带出去,又如何肯就回来取给我呢?牛性那厮又坐在家里,这一次回去,又拿甚么话去搪塞呢?一面盘筹打主意,一面退了出来。不由自主的便上了包车,仍回到鸿仁里,望着自己门口,倒有点�趄不前之态。
一脚才跨进大门,恰好跟着一个人递了一封信进来,紫旒按来一看,却是鲁薇园的。拆开看时,上写着:浃旬不晤,尘俗顿增,顷拟趋教,辄恐相左,专价走探。
倘驾未他出,至祈少候,即当抠衣。紫旒先生足下。薇园顿首。
紫旒一面看信,一面走进客堂,牛性早迎了出来,问道:"想已取回来了。"紫旒道:"你且莫忙。"一面对来人说道:"我本来要亲去拜望你们老爷,因为身子有点不爽,有甚见教,就请你们老爷过来罢。"那来人答应去了。紫旒对牛性道:"我方才代你去讨东西,谁知他们又跑马车去了,不曾遇见,你晚上再来,我总代你讨还原物就是了。此刻我有一个朋友来坐,这个人是山东下来的委员,是代山东抚台办万寿贡品的,马上要来拜我,说不定这里头你可以捞点生意。你晚上八点钟再来一次,顺便取还原物,再听这委员的信息罢。"说罢,又把那封信递给他看。牛性听说又有生意可望,便自去了。
你道鲁薇园为何忽然要来访紫旒?原来他那电报打去之后,山东抚台接着了,便交与文案委员拟复,恰恰的落在田仰方手里,仰方有意捺了两日,才拟定复稿,大约说是来电已悉,果如所禀,仰即相度情形办理,仍当访查明确,勿宜冒昧云云。
这明明是仰方有意照应子迁,故意说这含糊说话。薇园接了电报,便去拜谒会审委员俞笠翁,说明情节,请他出票提人。笠翁说道:"他此刻煌煌然的金矿局,未便就提,只好先出个传单去传他来。但是就据阁下一面之词,兄弟也不便就传。"薇园不觉愕然问道:"兄弟是奉了山东抚帅札委来查这个案的,如何不便就传呢"?笠翁道:"大凡出一个传单,也得批明某人为某事被控,方才成个公事。阁下虽奉委而来,可奈兄弟却并未奉委,如何便去传人呢?"薇园不觉默然。不知笠翁到底肯去传人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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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假复假金矿难查□中□珠花不返
且说鲁薇园听了俞笠翁的话,只得请教办法。笠翁道:"阁下纵不具禀单,也要先写一封信来,兄弟才好动公事埃"薇园只得回去,备了一封信。那几天恰好遇了西人赛马,早堂会讯,因有西国领事在内,照西例停止;那中国官及一班吏胥衙役,也借此乐得消遥几日。直过完了跑马日子,那传单方才出去。差役拿了传单,走到鸿仁里,找不出一个金矿局,就去回了本官。笠翁便写了个条子照复薇园。薇园甚为诧异,便和李闲士两个走到鸿仁里查看,只见那金矿局的牌子不知那里去了,换上一扇伊公馆的牌子。薇园道:"莫非伊紫旒住在这里?
我们何不扣门问一声?"闲士道:"不好,倘使问了不是的,有甚意思?不如回去写封信来给他,是的固好,倘使不是的,也无非是送信人误送的罢了。"薇园依言,便一同回去商量,写了这封信,叫出店的送去,不料果然得了紫旒的回话。薇园道:"不料果然是他。他和子迁那厮是朋友,此刻金矿局搬走了,他又住在那里,他们一定是狼狈为奸的。我们此刻且去看看他是何情形,不免在他身上追出子迁来。"闲士道:"他们明明是一路的,子迁去了,只得办他。"
说罢,二人一同出来,走到鸿仁里伊公馆里去。紫旒接着,让坐寒喧已毕,薇园道:"不知乔子翁的金矿局搬到那里去了?
紫翁又是几时乔迁过来?"紫旒道:"子迁前一向接了广东一个电报,说那边有人愿附大股,就匆匆的动身去了,说到那边再设局招股。曾经交代过说,倘使薇翁要交股银,可交到汇丰里去,由兄弟照过收条,写信到那边,就可以寄股票来。兄弟近来事情很忙,不曾过去知照。"薇园道:"子翁到广东,那矿局设在那里,可曾知道?"紫旒道:"这倒未曾说起,大约不能一定。等他在那边找定了地方,自然有信来。"闲士道:"阁下和子翁想是同在一起办事的,所以诸事都托了阁下。"
紫旒道:"并不同在一起。兄弟和他从前并不相识,也因为到这里附股,才彼此认得。"闲士道:"不知阁下认了多少股?"
紫旒道:"兄弟是有限得很,不过二百股。不知薇翁到底认五百,或是一千?商量定了没有?"薇园道:"一千也罢,五百也罢,兄弟意思总要见一见乔子翁的公事,才交股银。"紫旒故意想了一想道:"这个便是兄弟也没有见过。这招股的大事,又在这承平世界,青天白日之下,不见得有甚靠不住罢?"
闲士道:"我们就是怕的这一着,所以迟迟未交股银。打算查一查清楚再来。"紫旒摇头带笑道:"不见得,倘有甚靠不住,兄弟的一万金就不翼而飞的了。"闲士拉了薇园到一边,悄悄说道:"照这样说,他也在被骗之列的了。我们何不也将实情告诉了他,等他好帮我们一臂之力?"薇园道:"这一着且慢,我看他总是一类的。"闲士道:"如此说,我们一时又不能和他破脸,倘使翻了脸下来,我们此地拿不着凭据办他,他倒通信给乔子迁,从此永不露脸,你的公事更难办了。"薇园道:"且过两无再说,"于是又回过来和紫旒谈天。
紫旒此时已叫人到大马路状元楼去叫了一桌菜来预备留饭。
当下便对二人说道:"二位恕我简慢,不曾备得帖子,今天请吃了便饭去。"薇园道:"这个不敢。"闲士道:"改天罢。"紫旒道:"今日务乞赏光,兄弟已经预备下了,务望屈驾。"二人只得留下。紫旒又取了几张片子,叫家人去请客。
一会儿,袁伯藜、秦梦莲、萧志何、陈雨堂都到了,主客共是七人。紫旒早就把花锦楼叫来了,又央及各人叫局,发去局条,便让坐席。席间,紫旒还说了多少招远金矿的好处:"子迁这回到广东招股,那边是个富地,不难就招足了,将来兄弟也要仰仗薇翁的福庇呢!"众人也有随声附和的,说得薇园心中没了主意,究不知他是甚么葫芦卖甚么药。
闲谈片时,各人叫的局陆续来到。忽然牛性来了,家人未及通报,他已闯到席上。紫旒连忙起身让坐道:"不嫌残席,请吃一杯。"一面叫家人添个坐位上来。牛性坐下,看看席上多是熟人,梗连李闲士也是向来相识,只有薇园不曾会过,便请教过贵姓台甫。紫旒恐怕他说穿了山东委员办贡品的话,连忙叫筛酒,又亲自让菜,胡乱忙了一阵,牛性忍耐不住,便拉紫旒到一边,问他的珠花。紫旒道:"你看,我此刻如何得空?
等明日罢,明日准不误你事便了。"牛性发急道:"你便这样从容,须知别人急的要死,在甚么地方,是谁人拿去的,请你写个条子交给我,等我自己去取罢。"紫旒暗想:"看梅卿的神情,分明是要干没了我的东西。我自己虽然讨得回来,也不免大费手脚,不如叫牛性自已去取,或者她难为情,就还了他也不定。"想罢,便对牛性说道:"我此刻老实对你说罢,那对花本来是我一个舍亲要买,我那天拿去给舍亲看过,嫌价钱大,便交还给我。我正要拿去还你,偏偏遇了个朋友,要去打茶围,我便陪他到张梅卿那里去,被梅卿看见了,说有客人肯代他买,要我留下看看,这一留便留到今天。你若是性急等不得,你就自己去讨便了,好在梅卿你也认得的。"牛性听说,便道:"怪不得呢!你屡次搪塞我,这是你拿去的,还是你去讨回来,我不去。"紫旒道:"那么你不要性急。"牛性道:"我此刻知道了着落,倒不性急了。"紫旒道:"那么还请吃酒罢。"于是二人重新入席,与众人酬错,直到酒阑灯□,方才各散。紫旒送去众客之后,便独自一个溜到花锦楼处不提。
且说牛性吃了几杯,有了酒意,暗想:紫旒这厮,拿我的东西去做人情,说甚么亲戚要买,怕不是跑马那两天梅卿缺了插戴,他从中做这个手脚,且待我到梅卿处看看,是如何情形?
想罢,便走到梅卿家来。正房里有人碰和,阿巧招呼到旁房坐下。牛性气喘吁吁的道:"你家先生呢(上海高等妓女通称先生)?"阿巧道:"在房间里。"牛性道:"请她过来,我有话说。"阿巧答应了,却不动身。牛性酒量本来不济,多吃了几杯,已有了酒意,再是从大马路走到四马路,受了点风,那酒气越发上来了,所以气喘吁吁地,说话也不成片段了。歇了一会,略觉好些。梅卿从正房里走了过来,牛性抬眼看时,那对珠花端端正正插在鬓旁,便率然问道:"你那对珠花还要不要?"梅卿笑道:"为甚不要?不要便怎样?大约你又想捐了?"牛性道:"这是我的东西。伊紫旒向我要来,说是他的亲戚要买,不料被你留下,多日不还。方才是紫旒叫我自己来讨的。"梅卿道:"牛性,今天只怕是吃醉了?在这里说乱话。"
牛性道:"我不曾醉,你不还我,我便去报巡捕房,叫包打听(沪俗称侦探之名词)来向你讨。"梅卿勃然道:"牛性,你到底说的是甚么话,伊紫旒,他和我有□□交情,送我这对珠花。那天送来时,我家阿巧也在旁看见的,还代我说了多少谢谢。阿巧是我家的人,不便做证,紫旒还带了萧志何萧大人一起来的,萧大人也眼看着紫旒送给我,也听着我道谢。我还怕生受了他这贵重东西不当,格外备了燕翅请他们吃夜饭。莫说你去叫包打听,就是吃外国官司告御状,我也有理说。"一顿抢白,把牛性的酒也吓醒了,半晌无言,慢慢的问道:"可真是紫旒说送你的么?"梅卿冷笑道:"我们当娼,卖皮卖肉,不贪点东西,为着甚么来?真也要真,不真也要真的了。"说罢,自回正房里去。牛性白白受了一场没趣,只得走回家梦他的黄粱去了。
且说紫旒是夜住在花锦楼家,直到次日十二点钟才起来。
梳洗吃点心,徘徊一会,不觉又是两点多钟。到底心中惦记那对珠花,便走到梅卿处。阿巧迎出房门口,说是:"先生又跑马车去了,房里是昨夜碰和的客人,碰到天亮才睡,还没有起来。"又告诉他昨夜牛性来讨珠花,被我家先生如此这般的一顿抢白去了。紫旒初听得,不觉愕然,既而转念一想,又不觉大喜。别过阿巧出来,心上又想如何对付鲁薇园之策。此刻多应是得了山东回电了,不知他如何办法?昨天明明是来探我虚实,叵耐他不吐真言。左思右想,无法可施。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如此如此,做弄他一番,也未为不可。想罢,便欣欣然走到三万昌茶楼上去。
原来这三万昌茶楼是上海各报馆本埠访事人聚集之所,常日多在那里吃茶,有了新闻,便互相知照。紫旒是都认得的,走到楼上,那一班访事人便纷纷前来招呼,有叫"伊紫翁"的,有叫"伊先生"的,甚至有叫"伊老爷"的。紫旒也笑着招呼,一面故意绕行了一遍。众人便争着让坐。紫旒道:"我是要看一个朋友的。"众人便道:"朋友既没有来,就何妨此地坐坐,带着等朋友。"紫旒就随意坐下,笑问道:"今天有甚么好新闻?"众人道:"我们所访的,都不过是公堂案,捕房琐事,那里有甚么好新闻。"紫旒道:"你们一天到晚在这里空坐,那里有甚么好新闻?"众人道:"你老先生有甚好新闻,告诉我们点。"紫旒道:"有一个乔某,冒充了山东金矿局总办,在这里招谣撞骗,被山东那边知道了,派了委员来查办,谁知道乔某已经先自逃避了,这不是一段绝好的新闻么?"众人问道:"这委员姓甚么呢?"紫旒道:"这个倒不甚了了,你们到新衙门去一打听(会审公堂俗呼新衙门),自然知道了。"
说罢,起身别去。众人之中,便有一个机警的,跑到新衙门,在房科里、门房里、差房里,到处去问了个备细来了。
且说紫旒种下了这个根子,便信步回到公馆里,只见牛性已坐在客堂里等。紫旒故意把脸一沉,现出怒色道:"你倒又来了!"牛性诧异道:"你东西没还我,我怎么不来?"紫旒作色道:"东西么?没有了。"牛性道:"这是甚么话?"紫旒道:"甚么话?你自己弄坏了,还装呆呢!我昨夜叫你自己去讨时,你又不去,你如果肯去,我自然教你一个讨回的法子。
及至后来,你又私自去了,并不商之于我,白去讨一场没趣,非但东西拿不回来,还被他坐煞了是我送的。你自己丢了东西,讨了没趣,这是你自作自受,与我无干,却害我背了个冤大头的名目。你看我十多年老上海,何尝有过整千整百的东西送过婊子来?"牛性道:"你送过没送过,我不知道。这对珠花你拿去的,你还去拿来还我。"紫旒道:"好轻松的话!我本来没有回你说拿不回来的,你自己却跑去,甚么巡捕房、包打听的一阵胡闹,闹出了他那甚么□□交情来,一句坐煞了,叫我怎样再去拿?你自己做坏了,却还来找我!你此刻已经知道在她那里,你便自己去讨罢,我是撒手不管的了。"牛性道:"我倒不相信,就这样就可以白赖了。"紫旒把桌子一拍道:"甚么叫白赖?我白赖过谁来?不怪你自己弄坏了事,还要派我白赖。我就白赖了你,你又去报巡捕房,叫包打听罢。"牛性跳起来道:"你敢赖一赖,我自然对不住,要巡捕房叫包打听的了。"两个对骂得声音很高,便走过两个家人来,做好做歹,把牛性劝走了,临走还骂个不休。紫旒迄自干笑。忽报鲁薇园到了,紫旒连忙叫:"请。"不知薇园来有何事故,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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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揭行藏有心行诈术乔笑语当面撒奇谎
且说鲁薇园在紫旒处吃了酒回去,因为打听不出伊紫旒的真话,当晚和李闲士商量,要和闲士暂借二万五千银子,送入汇丰,取一个存摺,作为五百股,先交了一半的股银,送给紫旒,看他收不收?他若是收了,便是子迁一党的,就去告他,在他身上要交出子迁来。闲士道:"这倒使得。只是明日是礼拜,要后日办的了。"到了次日,闲着没事,闲土又有正事到外面去了,所以薇园一个人走了来,要探紫旒口气。
紫旒接着,便是天花乱坠的一片闲谈。说话中间,仍然是办金矿有如何好处,这股票将来一定要值到若干倍的,可惜兄弟力量浅,只认得一百股。薇园道:"兄弟的五百股,打算先交一半,明日便送来,紫翁代收,不知可使得?"紫旒暗暗好笑,想道:"他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呢!天下那里有这般容易相信人家的道理,且等我做弄他一做弄。"想罢,道:"这个且商量起来看。乔子翁虽不曾交代兄弟代收,然而暂时收了,等他信来,知道地方,汇给他也好,或者简直存在这里,等他回山东时,一起带去更好。但不知那一半几时可交?据兄弟看来,还是一起交的好,他那章程上一回交足的,另外有利益呢。"
薇园道:"看罢,如果来得及,我不定也一回交足了。"说罢,便辞了回来。和闲士商量,明日礼拜一,准定照办。
且说紫旒送薇园去后,天色已晚,就走到张梅卿处,告诉他如此如此。梅卿大喜,又交代阿巧及房中粗使的老妈子、丫头,都是如此如此。梅卿又叫了菜来,留紫旒晚饭,自己对坐相陪。吃过之后,再谈了一会,方才别去。临去又叮嘱一番,说道:"不是我心狠,实在他太可恶了。"说罢便走到花锦楼处不提。
且说薇园得了紫旒肯收银的话,便信这一定是子迁一党。
到了次日九点钟后,央及闲士向庄上划了二万五千银子,一同到汇丰去,用鲁薇园的名字存了。取了存摺,便一径到鸿仁里寻紫旒,谁知他家人说:"昨夜没有回来。"闲士道:"在那里过的夜,你们可知道?"家人道:"往常不回来,无非住在花锦楼那里,昨夜是不是,可不曾知道。"薇园道:"那么我们在这里等他,你们打发人去请他回来。"家人答应了,果然请了回来,与薇国相见,寒暄已毕,薇园便双手递过那二万五千两的汇丰存摺道:"这是五百股的一半,请紫翁代收了。"
紫旒连忙推住不接道:"薇翁莫忙。兄弟昨天说的是笑话,天下岂有轻易代人收存二三万银子的道理?并且他临走时,那收单股单也不曾留下一张,兄弟收了下来,又拿甚么出立收据呢?"薇园再三叫收,紫旒再三不肯,只得罢了。说话之间,家人送进来三四张新闻纸,紫旒随手取过一张,略略看了几条题目,便抽出第二张来看,故意装作失惊打怪的样子道:"呀!
这是甚么话呀,这是甚么话!薇翁、闲翁,你二位看见了没有?"说罢,递了过来,指给二人看。二人举目看,是上面载了一条本埠新闻道:乔某冒充山东金矿局总办,在大马路鸿仁里设局诓收股分,事为山东抚帅所闻,特委鲁薇园太守来沪澈查。太守到沪后,明查暗访,尽得底蕴,昨函请俞笠翁明府提讯。讵乔先已得风,早行逃遁,原差只得照复。不知如何了结也?
看官,难道那鲁、李二人,就不曾看过新闻纸么?偌大的丰盛祥金店,难道不看新闻纸的么?为甚他二人直到此时,被紫旒指点才看见呢?不知凡是看新闻纸的人,无非看看第一张几条专电及紧要新闻罢了。那第二张以后的各省新闻、本埠新闻,除非认真闲暇无事,才拿他当闲书小说看看;有事关心的,或者看看本埠新闻。那鲁李二人一早起来,便忙着办这件事,又无关心的事体,如何看得着这本埠新闻呢?表白出来,免得看官们说是我著书的漏洞。至于伊紫旒,他是前一天预种下根子的,所以有心检出来看。上回书中,先已表明,不必多赘了。
且说薇园、闲士看罢了这一段新闻,不觉面面相看。薇园道:"外面怎么就知道了?"闲士也不知所对。回眼看紫旒时,他却在那里装得目定口呆的样子,在那里出神。过了好一会,方才说出话来道:"不料我伊紫旒一生自负精明,今日落了个骗局!薇翁,你既是来查这件事的,我们初见时为甚不说起?
若是兄弟早点知道,就可以设法羁留住他了。"薇园道:"就是兄弟连日也在这里懊悔,电禀已经去了,上头复电也来了,他却逃去了,叫兄弟如何销差呢?"紫旒呆着脸道:"兄弟凭空去了一万,这又如何说法?"闲士道:"你二位此刻不必着急,且商量个善法看。"紫旒又呆着脸道:"一万银子,别人或者不在眼内,在我可是身家性命的了。"闲士见他所答非所问,怕他是急坏了的,便拉了薇园一把,一同辞了出来。紫旒也只呆呆看着,并不相送。等他二人出了大门,才哈哈大笑道:"好奴才!好崽子!要拿当来给我上呢!且叫你试试我的手段。"
说罢,正想出去,忽然牛性又来了,对着紫旒深深一揖道:"伊紫翁!伊老爷!昨天算我不是,望你海涵。解铃还仗系铃人,珠花是你拿去的,求你还代我拿了回来,我好好的谢你。"
紫旒也深深一揖道:"牛先生!牛老爷!昨天算我不是,望你海涵。解铃还仗系铃人,那□□交情四个字,是你代我惹出来的,求你去代我洗刷了罢。我在上海十多年,年年吃花酒碰和,可是守身如玉的;一旦栽上我这个名气,实在有点难过。"
牛性道:"算了,是我的不是。伊紫翁!伊老爷!谢谢你,饶赦了我罢。你如果不替我设法,叫我拿甚么去赔?你只当做好事罢。"紫旒道:"这个那里有法可设?除非还是你的巡捕房、包打听之一法,不是如此硬讨,她那里肯拿出来?"牛性道:"如此,我便去报巡捕房。"紫旒道:"你怎样报法?"
牛性道:"自然要先请教过你。"紫旒道:"这也无所用其请教,你只不要再牵涉我便了。"牛性道:"不牵涉你,说那个过付给她的呢?"紫旒道:"你自己是个珠宝掮客,难道不能交给她的么?"
牛性想了一想,没奈何,只得自己到巡捕房去告:只说张梅卿说是要买珠花,自己把一对珠花交给她,不料被她?住不还,求派个包打听去代为讨回。原来巡捕房遇了这等事,作为拐骗案,最是注重,牛性又和捕房上下人等有点认得,大家都知道他是个珠宝掮客的,就信了他的话,派了一名中国包打听(以后省称华探),一名外国包打听(以后省称西探),一同到了张梅卿家。梅卿笑语承迎道:"牛老爷,你好意思,两天不来,我正要打发阿巧请你呢?"牛性道:"请我做甚么?可是还我东西?"梅卿道:"甚么东西?"牛性道:"你不要装呆,我的珠花呢!"梅卿斜飘着眼睛,看了牛性一眼,伸手向牛性脸上轻轻的扭了一下,笑道:"亏你好意思说出来!"牛性怒道:"甚么好意思不好意思!"指着那华探及西探道:"中西包打听都在这里,你好好的拿了出来便罢。"那华探接口道:"他到捕房告你,干没了他的珠花,赶快拿出来了事。"
梅卿听说,忽的翻转了脸皮,对牛性道:"你若是舍不得,就不要做阔佬,弄出这鸭屎臭事情来(鸭屎臭,吴谚,自取其辱之意)。"回头对那华探及西探道:"他叫过我许多的局,便是我的客人,前一向才与我有了□□交情,送我一对珠花,如何说是我干没的?"说话时,阿巧与及房中一切粗使老妈子、丫头,围了一大群,在那里看新闻。梅卿说毕,都异口同声的说道:"倒不曾看见过这等客人,送了东西给相好的,却去叫了包打听来讨,真正是新闻!"阿巧又道:"牛老爷,你那天住夜,我记得你还出了二十元的下脚(宿娼犒婢媪之称,亦吴谚也),今天可要一起讨还?"又一个老妈子道:"客人送东西给先生,其实不关我们事。那天我看见牛老爷递那珠花给先生,先生双手接过,我眼谗,走过来看一看,问牛老爷买了多少钱?牛老爷说:'有限得很,千把洋钱。'吓得我不住的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还替先生说了多少谢谢呢。"那西探本来是懂得中国话的,他们的七言八语,一一都听见了,梅卿对牛性那种狎昵情形,也都看见了,便向牛性啐了一口道:"你自己不要脸,送了东西给人家,又要反悔,却拿我们来捉弄!"
说着站起来,带了华探,一径走了。
牛性此时百口莫辩,坐在那里目定口呆,看见他两个走了,也只得起身跟着走,一路上还受了那华探多少埋怨。牛性无奈,只得把先是伊紫旒借去的话,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华探顿足道:"既然如此,你方才到行里(沪上公人称巡捕房为行里),为甚不告伊紫旒?"牛性道:"先是他总怪我自己到梅卿家去讨僵了,又和他落了个□□的名气,下了车子,十分怪我,不肯再和我经手去讨,我再三求他,他才叫我报捕自己去讨的,却不料闹到这个样子。此刻可否烦你和西探说一声,同到紫旒那里去一趟?"华探道:"你起先并不是告姓伊的,外国人那里肯去?况且伊紫旒这个人能言舌辩,在上海若干年,上下人等,三教九流,他没有不认得的。他有心赖你,就是我们去也不见得有用。"说罢,径和西探两个回去销差。牛性只得又去访伊紫旒,求他设法。走到伊公馆,家人回说:"已经出去了。"
只得怏怏而回。
原来紫旒自从牛性去后,忽然又想起做弄薇园,便拿起笔来,变换字迹,写了一封假信,只当是子迁寄来的。上面写的是:"到粤之后,即在沙基大街租定房屋,设立招股处,鲁薇翁处之股银,祈嘱其用金矿局名字存放汇丰。初到事忙,不及多叙"云云。写好了,便寻出所填那张一百股的股票,一同放在身边,径去寻鲁薇园。走到丰盛祥时,李闲士接着道:"刚出去了,一时不见得便回来。晚上只怕要在兰芬那边。"紫旒只得出来,明知牛性讨珠花不着,一定要来寻自己,所以并不回去,顺着脚走到大新街,要到四马路。才走到三马路口,忽有人在后面叫道:"伊老爷!"紫旒回头看时,却是东协泰马车行的东家吴孝善。紫旒便立住了脚。孝善道:"伊老爷今天可到张园去?"紫旒正在没处消遣,听了这话,正合下怀,因问道:"还有好车子么?"孝善道:"有,有,有。有一部橡皮轮子的新皮篷,才买来了几天,没有用过几回,可要套起来?"紫旒点点头道:"我到三万昌等你。"孝善欣然去了。
紫旒走到三万昌,那一班本埠访员,不免又争着招呼,紫旒也借此饿延了片刻,等马车放了来,便起身要行。内中一个访员拉着问道:"伊老爷,你可知道那鲁薇园查办的事怎样了?"
紫旒道:"有甚怎样?你们到底是饭桶,告诉了你们还闹不清楚。"访员道;"我们只知道访他外面的情形,至于他骨子里的事,我们怎生知道?伊老爷,你告诉我们一点。"紫旒附了他的耳朵,悄悄说道:"那姓乔的那里会得信,原来就是那鲁薇园得钱卖放的。"说着,便匆匆下楼去了,跨上马车,马夫放开缰,晃了一鞭,那马放开四蹄,风驰电掣般到了张园,在大洋房前下车,走将进去。只见鬓影衣香,履舄交错,游园士女,已经不少了。
紫旒正要和那些妓女说笑,忽然劈头遇见了五少大人。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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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陡变幻人心叵测善支离世事难为
且说紫旒在张园遇见了五少大人,便连忙上前周旋,问:"来了半天了么?今天来得早,茶泡在那里?"五少大人道:"我还有一个朋友在海天胜处开灯。"说罢,信步绕了一个圈子。紫旒跟着招呼,评花品柳,不觉到了海天胜处。原来鲁薇园同在一起。见了紫旒,便起身招呼,紫旒也就相让坐下。五少大人对紫旒道:"今日彼此当面见了,不妨直说。薇翁奉了札来查乔子迁的事,一向都以为你和子迁是一党的,还托我向你查问,所以我前回请你到兰芬那里去。当晚不曾见着,后来我想这件事是无从查问的,如果你是他一党,一查问起来,倒先走了消息了,所以以后就没有说起。方才薇翁来告诉我,才知道你也落了骗局。"紫旒连忙道:"少大人明见,伊某虽十分糊徐,也不敢干这个荒唐事。"转身又对薇园道:"方才那厮寄了一封信来,已经得了他的地址,看薇翁怎样办法?"说罢,在身边取出那封假信,递给薇园,又把那张假股票递给五少大人看道:"这就是上了一万银子当的凭据,请教少大人有甚办法可以追得回来?"
五少大人接在手里,在烟榻上躺下去看。薇园看完那封信,也递给他。五少大人看过道:"既然有了地方,薇园就少不免要一面电禀山东,一面自己赶了去。一到得广东,也不必和他理论,通知了地方官把他拿下再说。"薇园沉吟道:"可否求少大人拜会上海道,请他打个电报去广东,把他提了来,省得跑这一次?"五少大人笑道:"你好呆气,你想,这样办去,也不必我去拜上海道,你是奉了札来的,就是你自己走一次,说明了原委,怕道台不替你办么?不过我想你这回的差使,是金矿局认了夫马盘费的,乐得借此到广东走一次玩玩。我日间也要回山东去,你且详细写一个禀帖,我来代你带去。"紫旒故意踌躇道:"薇翁如果到广东,不知可能代我带了这张股票去?就在那边追一追。"五少大人道:"你好呆!他虽到广东去,这个案子总要解到山东去办的,就是追款,也要到山东去追。再不然,也要等他回到上海才好商量。此刻莫说薇园带去没用,就是你自己亲到广东,也要等这个案子归宿到那一处,才好在那一处呈案求追呢。"说话时,薇园一面想心事,紫旒一面装愁苦,又搭讪着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方才各各散开。
内中单表鲁薇园,回到金子店里,看不见李闲士,问起来,才知道因为苏州有一票交易,已于四点钟时附了内河小轮船去了,要后天才得回来。薇园便到自己下榻的房里坐下,细想主意。开出文具箱来,要取纸笔起个禀帖稿子。翻出护书一看,原来那二万五千两汇丰存折还夹在里面,不觉呆了一呆,暗想这个东西,何以不曾还闲士呢?仔细复想,原来那天拿给紫旒,紫旒不收,后来我和他两个去赴了一回席,吃多了几杯,回来便各自归房,所以放在我这里,未曾还他。此刻我想到广东去,他又走了,我这东西交还那一个才妥当呢?想罢,仍旧放好。
拿了纸笔出来,呆呆的出了一会神。取过新闻纸,看看出口船期,恰好明日招商局广大船出口往广东,顺眼看下去,是太古通州船同日出口到天津。忽然心中一动,便换了个主意。等吃过了晚饭,便亲自到船局去,打听明白,然后回去,连夜起了个禀稿,又誊正封好了。到了次日,拿了汇丰手折,到汇丰银行去提了那二万五千两银子出来,到票号里转了汇单。看官!
须知这二万五千银子,原是用他名字去存放的,所以一提就着,毫不为难。
闲话少提。且说薇园又去见五少大人,交托了那封禀帖,说即日就动身,五少大人倒夸赞他做事情爽快。薇园谈了几句,便辞了出来,到伊紫旒处辞行。紫旒外面和他应酬,心里却暗暗好笑,不料我闲闲一句谎话,却把他调到广东去了。应酬了一番,薇园自回丰盛样,叫自己带来的家人拾掇行李,即夜动身。紫旒又请到花锦楼处置酒送别。到了九点钟时候,还亲自送薇园到广大船官舱里。只见薇园的家人及丰盛样的两个伙计,已将行李送到,安置妥贴。紫旒盘桓了一会,方才别去。五少大人也差人拿片子来送行。一会丰盛样的伙计也别去了。薇园故意到外面走了一次,大惊小怪的进来,问那家人道:"这一只是甚么船?"家人道:"是广大。"薇园道:"是到那里的?"
家人道:"是到广东的。"薇园大骂道:"好糊涂的东西!我好端端的到广东做甚么?我明明交代你是坐通州到天津的,怎么就搅错了。幸而我还留着心,早一点知道,不然等船开行了,这一遭白往来的盘缠谁认帐?"一席话骂得那家人目定口呆,不知所措!薇园又顿足骂道:"还不快点收拾,搬到通州去?"
那家人听说,方才手忙脚乱的拾掇起来,叫了小工人等搬到通州船上去。好在广大泊在招商局金利源码头,离通州所泊的太古码头相去不过一箭之地,不多一会,就搬妥当,薇园就此到天津去了。
只有紫旒送过薇园之后,心中迄自好笑,以为这个冤大头被我冤到广东去了。到了次日,又写了一封信给乔子迁,在报上载了那一段新闻,一并寄去。信内说是这件事越闹越大了,此刻先要打点笠翁,一面和薇园商量,私下了结,但是薇园口气甚大,就是李闲士那里,也要点缀点缀,所留下之四千金,万不够敷衍,务希再汇若干来应用云云。这封信去后,满意子迁多少总要接济点来,谁知就如泥牛入海般永无消息。原来子迁和仲英两个商量,深恐这件事情不妥,紫旒要说出自己踪迹,依旧要到案,所以在苏州住了两天之后,便一同躲向常州去了。
紫旒这边等不着回信,未免着急,暗想四千元将近完了,子迁处没得接济,岂不又要另打主意?忽然又想到金月梅处的二百元,尚未还他,不如先清了这一笔债,取回官照,方是道理。想罢,检点了二百元票子,藏在身边,走出了大马路。
劈头遇见了袁聚鸥,彼此拱手相见。聚鸥道:"我恰好要来看紫翁,有一件事商量,巧极了,我们吃一碗茶罢。"于是二人同到一壶春,拣个座位坐了。聚鸥道:"现在有一注生意,甚合我们做的;然而我辈中人,能知道经商脉络的,却没有几个,所以我想着了你。"紫旒道:"不知是一件甚么生意?"
聚鸥道:"有一个杭州人许老十,去年在二马路开了一家书局,下本却有六七千,可惜用人不当,开不到一年,蚀了个不亦乐乎。前几天把一部顶大的机器卖了,方才过节。此刻打算招人盘受。我想紫翁你可以做得。"紫旒道:"不知他要多少钱?"
聚鸥道:"紫翁如果有意,我便去讨一篇细帐来。"紫旒道:"明天就请拿来,我们商量着看。"聚鸥答应了,两个又闲谈了一会,方才散去。
紫旒出了一壶春,走到大新街口,忽听后面有人叫:"紫旒!紫旒"紫旒回头看时,却是秦梦莲。紫旒不免立定,梦莲走近一步,拉了紫旒的手道:"我和你商量一件事情,不知可以不可以?"紫旒道:"甚么事?"梦莲道:"请你碰和。"
紫旒道:"那里?"梦莲笑道:"还在那里。就请同去罢。"
说罢,招了招手,叫了两辆东洋车,一径到了六马路宝树胡同秦佩金家。原来座上先有了陈雨堂、袁伯藜两个,房里明晃晃的点了一只大蜡烛,紫旒问知是佩金生日,连笑着说拜寿。佩金也笑着周旋了一阵,便开场碰和。紫旒问起陈雨堂可知道许老十这个人?雨堂道:"他是我老朋友,怎么不晓得?"紫旒道:"他开的书局怎样了?"雨堂道:"这一向没看见他;不大清楚,只怕生意好呢。"紫旒便不说了。八圈和过,紫旒输了二十元,恰好雨堂赢了二十元,紫旒便扣了抵他的前欠。
碰过和之后,接着又吃酒,无非请来几个熟人,不必多叙。
吃酒中间,梦莲忽然离了位,拉紫旒到旁边悄悄问道:"你可有洋钱在身边?暂时借给我二十元。"紫旒道:"恰好没有带钱,所以方才输了和,还要扣雨堂的前欠。你此刻要钱作甚么?"梦莲道:"这一和一酒,还有外面的打唱,都是我的。"
紫旒道:"看和别位商量罢。"梦莲道:"别人只怕难,再说罢。"于是重新入席。紫旒留心看梦莲,只见他向佩金耳边唧唧哝哝了一会,佩金忽然沉下脸,变了色,一言不发。此时恰好花锦楼到了,紫旒也向花锦楼耳边唧哝了几句,花锦楼便扬声道:"五少大人在我那里等着有话说呢!"紫旒听说,便起身要走。梦莲再三留住,草草吃过几杯,依然起身,带着花棉楼走了。临走又悄悄的约了陈雨堂随后就来,便到花锦楼家去了。无非和那些老妈子、丫头鬼混。
过了一会,雨堂到了。紫旒便问:"许老十的书局如何?
请你代我打听打听。"雨堂道:"那个许老十?"紫旒愕然道:"你方才说是老朋友,怎么忽然又不知道了?"雨堂想了一会道:"哦,哦,哦,哦,我弄错了。我方才当你说的是徐大军机的兄弟徐老十呢。徐老十我是老朋友。"紫旒道:"你总喜欢胡说,我明明问你许老十的书局如何,你还答应生意还好?
难道徐老十也有个书局不成?"雨堂道:"怎么不是,同文书局不是姓徐的做总办么?"紫旒啐了他一口。雨堂自觉无味,歇一会说道:"你一定要找他,我明日总和你打听来就是了。"
说着吹了两口鸦片,便去了。紫旒也自回家。脱卸衣服时,摸着了一叠钞票,方才想着不曾到金月梅家去,此时要去,也未免太晚了,只得安歇。
一宿无话,次日直到十二点钟方才起来。袁聚鸥已经到了,拿了一张书局的帐交来。紫旒且不看,接过压在砚台底下,说道:"我并不要做这个生意。等我拿去问一个朋友,倘有了消息,再给信罢。"聚鸥道:"紫翁不做,就是做个中人也好,好歹也落点中佣。"紫旒也随嘴答应了他几句,他便去了。紫旒看那帐时,却是二号、三号、四号、五号铅字俱全,统共约有一万磅,其中上了架用过的约一半,还在箱子里没用过的也一半,还有一部日本机器,其余小样、架子、手盘、铅条等,一应俱全,索价要三千六百元。看过依然放在桌上。
吃过午饭,方才袖了这一篇帐,走到二马路,寻到了那家书局,踱了进去,指明要寻老办。许老十出来见了,彼此通过姓名,问其来意。紫旒道:"苏州有个朋友写信来,要印一部书。久仰贵局的价廉物美,所以特来求教。"老十道:"不知要印甚么书?"紫旒道:"要印一部《皇朝经世文编》。"老十道:"这是一部大书。不知印几开的?用几号字?统共印多少?"紫旒道:"大约总印一千。便是我也未曾清楚,不过先要问个价目,好拣便宜的做去。"老十道:"也要问明用几号字,做多少大,每板几行,每行几字,才好算埃"紫旒道:"既是这样,我去问明了,再给回信罢。"但不知下半天在甚么地方吃茶?老十道:"我下半天四五点钟,总在怡珍居坐一会。"紫旒道:"那么我下半天到怡珍看你罢。"说着,便辞了出来,摸一摸身边昨夜的二百元钞票还在,就一径走到了金月梅家。抬头一看,不觉吃了一惊。不知惊的甚么?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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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伊通守改省到山东陈雨堂深宵留沪北
且说紫旒走到金月梅家,拾头着时,那房子早已贴了租帖了,不觉吃了一惊,暗想是几时搬去的,何以不给我一个信?
正在呆呆的出神,忽然一个女子手提着水铫子走过,紫旒便向她问讯。那女子道:"这屋里的金月梅嫁了人了,他的娘也跟了过去。"紫旒又惊道:"是嫁了那个?"那女子道:"这个倒不十分仔细,听说嫁的是山东人。"旁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站在那里,听他两个说话,听到这里,忽然插口道:"她嫁那个,我可晓得。"紫旒忙问:"嫁的谁?"那小孩子道:"他嫁的一个姓伊的,叫甚么伊紫旒。"紫旒听了,不觉一笑,只得出了梅春里。心中满腹狐疑。想起五少大人向来与月梅踪迹极密,莫非嫁五少大人去了?一面思量着,便坐上车子,走到五少大人公馆去,谁知也是一般的高高贴着召租帖子。紫旒不觉又是一吓,难道讨了还不算,还带走了?只得仍旧坐了车子回家,思量今番这张官照怎样赎得回来!
出了一会神,忽然陈雨堂急匆匆的走了来,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哭丧着脸喘了半天,方才略定说道:"紫旒!
你,你,你,你看,梦莲还是个人么?"紫旒被他这一句话,兜头罩住,倒说不出甚么来。雨堂又连连顿足道:"这,这,这秦梦莲真正是狗□的忘八蛋,害死了人也!"紫旒听了这一句话,想起昨夜的事,心中倒料着有八九分了,问道:"倒底甚么事?你骂煞了他,我也不明白埃"雨堂道:"今天大月底,我要开销多少帐目,并且房租欠了足足三个月了,今天打算商量先付他一个月,暂免钉门。谁知昨天碰了他,约着碰和吃酒,我满心希冀碰和里头,或者可以赢几块,谁知所赢又是你的,被你扣了去。然而还算好,不曾伤到老本。后来你走了,他却来和我商量借二十块钱,说因为出来得匆忙,把银夹子忘在家里,不曾带得出来,今天一早就可以送还我的。我昨夜身边连一元的、五元的、汇丰的、麦加利的、正金的,种种钞票,还有四块现洋钱,两块是安徽龙洋,一块是北洋机器洋钱,一块是天津通用的那一种立人儿,一股脑儿共是十七块,一齐拿出来交给他。到了今天早起,我想欠债还钱的,总没有一早送还的好人,不如自己走一遭罢。谁知到他家里一问,他家里也在那里闹饥荒,说他有半个多月没回家去了,还央求我说,倘使遇见了他,千万叫他回去。你想,这不完了!我又跑到宝树胡同,却又时候太早,秦佩金还没有起来,只有一个粗使老妈子说,还有客人呢,问她是甚么客,她却又胡里胡涂弄不清楚。
你,你,你,你,你想,这可恶不可恶?"
紫旒道:"谁叫你借给他来?既然上了他当,你此刻还不赶紧找他?"雨堂道:"他家里也找他不着,叫我那里找他?
今天没有别的商量,特来求你通融二十元钱,等我先料理了一个月房钱再说,不然,他带了外国人来钉门,那可就糟糕了。"
紫旒道:"好如意的活!你上了十七元的当,要我赔你三元的利钱。莫说我没钱,就是有在这里,我也不能借给你这种冤人。"雨堂道:"算,算,算,算了罢,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只当昨天的碰和钱没有扣我的罢。"紫旒作色道:"这是甚么话?你不是来借钱,竟是来讨债的了!好,好,好,我马上就还你的二十,你可也马上还我的二百来。"雨堂连忙道:"你,你,你,你,你怎么就动起真气来了?我何尝向你讨债,不过请你暂免扣债罢了。"紫旒道:"借了人家的钱,在赌债上扣还,这等天字第一号的便宜事情,你还不愿呢。"雨堂道:"怎么不愿?但是马上要钉门,这却怎处?"紫旒道:"呸!
谁叫你住到租界上来?既然住到租界,就少不免要受他的气。"
雨堂默然半晌,又哀求道:"到底如何?你就多不能借,先借给我十二元,等我先了却一个月房租罢。"紫旒道:"今天大家同是月底,大家同是赁房子住的,我今天也要付房钱,我的钱还不知在那里呢!"
雨堂无可奈何,正起身要走,忽然一眼瞥见书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皮夹子,便走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有四元洋银。尽数倾出来一点,除了四元之外,还有十五角小银元,因抓在手里道:"就尽这个借了给我罢!"说着回身便走,犹如逃跑一般。
出了鸿仁里,一口气跑到了四马路北协诚烟馆里,开了一只灯。堂倌阿大是他熟人,送上烟枪来。雨堂便叹一口气道:"今天这个月底好难过!甚么房钱咧,米店咧,柴店咧,裁缝店咧,闹的头也大了。家里头小孩子年纪小,女人们不懂事,只得守在家里等他们来开销,直守到此刻才得出来。还有一家洋货店,有几块钱不曾来,我只好对不住不等了。好在只有一家人家,不至于闹不清楚了,交代下来,才脱身到了此地。这里我欠下几个钱了?"阿大翻开帐本子看了一看道:"有限得很,只欠七角洋钱。"雨堂在身边掏出七角小银元来道:"来,来,来拿了去。咳,真正欠债不是家财。"说着躺下去吸烟。
一连呼呼呼的吸了四五口。忽的一下坐起来,把烟枪一丢,叫道:"阿大,你来!你来,你来!你拿纸笔来,我给你几角钱。"
阿大连忙递过,雨堂歪歪斜斜的开了两张轿饭帐(凡宴于妓家,妓家犒客之仆从,人小洋银二枚,曰轿饭钱。客仆不皆随往,先以仆人名告之,妓家列纸记录,谓之轿饭帐。他日客以寸纸书己姓及仆名,饬仆往取,其纸亦谓之轿饭帐,此上海之通例。近二十年来,赴宴妓家者,虽无仆人,亦必妄署一名,他日随意给诸茶楼烟室之执役辈,以见好小人。亦一怪现状也),交给阿大道:"这两张都是宝树胡同秦佩金家的,一和一酒,都是秦老爷的主人。"阿大接过来说了一声谢谢,便仍旧去干他的事。雨堂道:"你就去拿一拿,顺便替我打听秦老爷还在那里没有?"阿大听说,便欣欣然的去了。过了一会回来了,说:"秦老爷在那里呢!"雨堂听说,又吸了两口烟,方才坐起来说道:"这盒子里还有一口烟,你代我装上了,我就来。"
阿大答应了,雨堂就到柜上掏出一角小银元,兑了铜钱,出门坐了东洋车,径到宝树胡同,下车入内,走到佩金房里问时,说是秦老爷刚刚出去。问到那里去的?回说不知。雨堂只得怏怏出来,仍旧坐了车子,回到北协诚,又吸了一盒烟。时候已经四下多钟了,便出了北协诚,顺脚走到棋盘街。在怡珍居门前走过,抬头一看,只见栏杆里面坐着的正是伊紫旒,对面还坐着一个人,却看不清楚了。雨堂便走到楼上,向前招呼,紫旒不免相让坐下,又招呼泡茶。
雨堂又向同坐那个人招呼,请教贵姓台甫,原来那个人正是许老十。雨堂极道素仰。紫旒道:"你说与许先生是老朋友,为甚还要请教?"雨堂搭讪着道:"可不是老朋友么!"许老十道:"雨翁广交,我们或者会过,也说不定。"雨堂道:"正是。兄弟从前也在杭州住过两年,一定是在杭州会过的。
我还记得初会是在三雅园,那时候许先生还好像没有留须呢!
所以我不认得了。这会谈起来,是不错的。"许老十道:"雨翁在杭是几年分?"雨堂屈着指头计算了一会道:"光绪十五、六、七,这三年,我都在那边。"许老十道:"那么不对了。
兄弟十四年分便到严州,住了七年,没回杭州去过。"雨堂道:"哦,哦,哦,不错,不错,是我弄错了!"紫旒在旁听得讨厌,便插嘴道:"你不要胡扯罢。我问你,你可知道金月梅嫁的是谁?"雨堂道:"你,你,你,你,你又来了!十多年前的事情,我自然有点忘记了,想不上来,这几天的事情,难道也忘了吗?哦,哦,哦,还有,还有,我们那几天要打公分送礼,却找不着你这个人,以为你们交情厚,或者是单送了。后来吃喜酒那天,也看不见你啊!"紫旒满腹狐疑道:"到底是那一回事?"雨堂拍手道:"你到底是真是假的?五少大人娶了金月梅,难道你认真没有知道么?"紫旒呆了一呆道:"此刻呢?"雨堂道:"此刻么,只怕到了济南府抚台衙门里,当他的少姨太太去了。"紫旒听了,默默无言,暗想:"从此侯门一入深如海,这一张官照,正不知何日可以赎回的了。"
原来紫旒写信给子迁的那几天,偶然和花锦楼有点小口角,赌气不去;恰好遇了一家私门头,内中有个苏州女子,生得有几分姿色,紫旒便在他那里迷恋了几天。正是坐对名花,足不出户,连自己公馆也不回去。他的意思,如此做作,好叫花锦楼听见了,气他一气。这是千古痴心嫖客的行径,不知那做妓女的看了,正是一点与他无干,真正是何苦!恰好他这矫情造作的这几天,正是五少大人和金月梅双星渡河的佳节。及紫旒事过气平,回转公馆,家人把连日所接的信件及请客条子送上,这里面便带有一分五少大人的喜帖。他只看了几封信,那些请帖以为都是事过情迁的了,便没有看,因此一向不知这件事。
此时听雨堂说了,方才懊悔起来。好在他为人旷达,懊悔过一阵,也就罢了。他向来告诉人家,总说是个广东候补通判,后来这件事被人知道了,慢慢传扬出去,人家就当笑话,说是伊通守改了山东省了。这是后话,表过不题。
且说三个人当下在怡珍坐到了五点多钟,紫旒便邀许老十到一品香吃大菜,顺便问雨堂去不去,雨堂焉有不去之理,便一同出了怡珍居,走到一品香,拣了个沿马路的座位。紫旒是此间熟入,招呼格外周到。紫旒虽不再请客,却也不就点菜,只和许老十两个靠在烟榻上,唧唧哝哝的谈个不了。雨堂只在窗外栏杆边看看往来车马,直等到六点多钟,方才点菜入座。
雨堂饿极了,便龙吞虎嚼般吃了几样菜,方才罢休。谁知吃饱之后,烟瘾随发。进来时没有开灯,此刻吃完了再要开起灯来,未免有点难为情了。好在这件事他常有预备的,便暗暗在身边掏出指头大半寸来长的两个烟泡,放在嘴里,故意多搀点牛奶在咖啡茶内,搀得凉了,呷了一大口,如法一咽,把两个烟泡送到肚子里去。许老十初次认得紫旒,扰了他的大菜,便要请看戏,又请了雨堂同去。一路走到丹桂戏园,在正厅第三排上坐下。紫旒问雨堂道:"你不要吃烟么?"雨堂正色道:"你们总当我有烟瘾,其实这东西,我虽然玩了二十多年,并不知怎么叫个瘾,说一声不吃,就可以不吃的。不过闲着没事的时候,总想摆弄他,借他做个消遣之法罢了。"说说谈谈,看完了戏之后,便大家散开,许老十回书局,紫旒到那里也不必表他。
且说雨堂本来住在法租界,一个人出了戏馆之后,便想回家,因为觉得饿了,看见路旁一家汤团店尚未关门,便进去吃了八个,掏出一角小银元惠帐,还找回四五十文,点一点身边的洋钱,只剩了四元六角,便出了汤团店。心中暗想:家中不知钉了门不曾?我虽然在外面躲了一天,家里正不知闹得怎么样呢?心中正在打算时,不期一只野鸡擦肩而过(上海称流娼为野鸡),回眸把雨堂瞟了一眼。后面跟着一个老婆子,对雨堂道:"到我们家去罢。"雨堂看那野鸡,好像有几分姿色,便兜搭起来,说定了一元二角的价钱,便跟她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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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盘书局妙施巧术卖字画暂免钉门
按下陈雨堂跟了野鸡去后情形。且说紫旒自从与许老十当面之后,凭了自己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天花乱坠,许老十自不觉堕其元中。吃过了一顿一品香,看过一回戏之后,又约了明天早上在三万昌相会。到了次日,许老十一早便先到了,等了半天,不见紫旒到来,不免凭阑闲眺,忽见雨堂远远走来。
待他走近看时,只见他朦胧着双眼,好像才睡醒的样子,不免扬声招呼,请他登楼。雨堂便上去相见,扰了许老十两客蟹粉馒头。偶然谈到伊紫旒,雨堂便信口乱吹,说得紫旒是纵横五大洲的第一条好汉,上下四千年无二的英雄。原来陈雨堂是一个胸无城府的人,心口率直,惟有一样脾气,欢喜学人家的谈风,却又胸无材料,所以他偶然谈起一个人来,不是尽情诋毁,便是竭力揄扬。其实说到底,他的诋毁也并不是存心,他的揄扬也并不是有意,不过他要借来做谈风罢了。
许老十那里知道他这等内情?只信他说的是实话。两个人谈谈说说,直等到十点半钟,紫旒才来。一见了许老十,便连忙道歉说:"有劳久候。兄弟今天一早就去找朋友,也是为了书局的事。老实说一句,兄弟是一个穷光蛋,那里有闲钱办这件事?况且昨天晚上回去,接了南京一个电报,是我一个敝友准补了宿迁,要向我借点银子作部费;我正在拮据的时候,只剩了五百两银子存在在上,见了电报之后,想到朋友有通财之义,这是义不容辞的,所以今天早起,先去知照庄上,把这一笔款汇到南京去了。至于自己的事,只能再向朋友设法。"雨堂插口道:"这等地方,是紫旒最慷慨。"紫旒又道:"这一件事,兄弟本来独力难支,不过仗几个朋友帮点股分,凑起来玩玩罢了。偏偏两个得力朋友又没有遇着,所以耽搁到此刻才来。"老十道:"一切都费心得很。"紫旒道:"这是那里的话?我是为着自己的事。不知十哥昨夜可曾打算定了?"老十道:"二千元我到底吃亏太多。紫翁盘受了过去,生意兴隆起来,也不在乎多三四百元。"紫旒道:"多了兄弟出不起,就是招股,也怕来不及。"雨堂道:"原来紫旒要做生意了!好,好,好,这个书局生意,你弄起来一定是发财的。"三个人又谈谈说说,到了十二点钟时候,紫旒又请吃了一顿九华楼。临散时,许老十嘱咐紫旒:"诸多费心。"紫旒约他晚上花锦楼相见。
雨堂自去北协诚过他的老瘾,自有阿大接着招呼。雨堂一口气吸了两个中盒,方才在那里发烟迷。迷够多时,坐起来揉揉眼睛,问问阿大甚么时候,阿大到柜上看了看自鸣钟,回报说:"已经五点钟了。"雨堂觉得肚里饿了,恰好卖粢饭糕的走过,买两块吃了,又躺下去吸了几口,方才要水来洗了手脸,出了北协诚,已是六街灯火了。向东走了几步,转入西荟芳,穿出同安里,径入花锦楼家,正好紫旒、老十同在那里商订合同。
紫旒看见雨堂,便道:"来得好,我这里正缺少一个中人,就烦了你罢。请你看看这个底子妥当不妥当?"雨堂接来胡里胡涂看了一下,也不知看了一行没有,便道:"很好,很好,妥当极了。"紫旒对老十道:"这等办法最是圆通,你老哥也不失东家的体面。在上海如果另有高就,老兄只管去;如果暂时没有事情可办,只管住在局里。就是这次回府出来时,仍可住在局里。局里一班人又都是老兄的旧部,说起来不过是添了新股东进来罢了。如此,老兄脸上岂不是不失丝毫光彩么?"
雨堂道:"原来十兄要回府?"许老十道:"便是。今天接了家信,内人病重的了不得,因此要赶回去一次。"雨堂倒在烟榻上要吸烟,旁边一个丫头便过来代装。雨堂得了这个空,才拿过那张合同底子来看。只见写的是,所有这家书局的生财、装修、招牌,共作洋二千四百元。伊紫旒实出二千元,下余四百元作为许老十的股分。全局归紫旒接办,交易之日,先由紫旒交六百元,下余一千八百元,分六期交清,每三个月一期,每期归还三百元,十八个月之后交割清楚云云。雨堂是个率直人,看了也莫名其妙。一会儿紫旒把两张合同都写好了,放在身边,花锦楼已经摆出便饭,三人便吃过晚饭,又谈了半晌、方才散去。临别彼此叮嘱,明日早起到书局里,交易过割。
内中单表雨堂,心中依然记着昨天晚上的野鸡,仍旧寻了去,鬼混了一夜。心中又惦记着他们的事,成交以后,希冀捞两文中人饯。到了次日,天才发亮,便爬了起来,叫人开了大门,跑了出来,一口气走到书局门前看时,谁知大门还不曾开,不觉索然无味。只得顺着脚步走去,留心看那两旁店铺,除了一两家老火灶之外,竟是家家闭户的,方才想着自己太早。一时又没有地方可以住脚,只得走到一家老火灶去泡了一碗茶,要了一盆水来,胡乱洗了个脸。门外头有一个粢饭摊,便亲自出去买了八文钱粢饭,聊当点心。坐够多时,方才惠了十二文茶帐出来。时候仍然太早,不免信步行去,借此好捱点时候。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大马路鸿仁里,便踱了进去,要访紫旒。
紫旒倒已起来了,见了雨堂,便道:"你好早!"雨堂道:"答应了代你办事,怎好不早?我还要好好的赚你点中人钱呢!"紫旒笑道:"好自在的话,我们自己交易定了,你碰了来,做个现成中人,还要中金呢!"雨堂道:"这个不是这等说,此刻我自然是个现成中人,将来如果你们有甚争执,打起官司来,我这现成中人也不免要到堂的。"紫旒劈面啐了一口道:"呸!大清早起,人家定局的头一天,要你来发这个利市。"
雨堂吃吃干笑道:"不在乎此,不在乎此,我们去来,我们去来。"紫旒道:"那里去?"雨堂道:"咦,你不是约的今天早起交易么?"紫旒道:"早呢!你就是心急几个中金,也不至急到如此!况且我是老实说,没有的。"雨堂道:"我们知已朋友,不在乎此,许老十我犯不着代他白当差。"紫旒道:"你和他是老朋友啊!怎么说出这个话来?"雨堂道:"罢,罢,算了罢,你不要怄我了。"两个人说说笑笑,到了九点钟时候,方才同到二马路书局里去。
许老十接着,招呼寒喧已毕,紫旒便拿出一式两纸的合同来,请许老十签字。老十从头看了一遍,见与昨夜的草底无异,便签上了字。紫旒拿过来,也签上字,又送给雨堂,雨堂提起笔来,也在中人名下也签过了。紫旒、老十齐说费心:雨堂连称岂敢。老十便将一切账目、图书等项交割过来,紫旒接受了,便在身旁取出一张二百元庄票,及四百元的一张本局股分单,交给老十,要他出六百的收条。老十愕然道:"说过先交六百元的,为何只有二百?"紫旒笑道:"这四百元的股分也要算的。"老十道:"我以为这股分是股分的事,洋钱是洋钱的事。"
紫流道:"这也可以使得,左右是一样的,请你老兄交了四百元股银来,我便照数交六百元给你。"老十道:"这件事不妙,我怎样不曾弄一弄清楚?"紫旒道:"弄是弄得很清楚的,不过你老哥有点不曾明白罢了。你想,若不是照此办法,下余的那里还有一千八百元之多?统共只有二千四百元,若照老兄的算法,四百股分银不交,又要拿六百元去,这不是明明先交一千了么?"合同这东西是你情我愿方才订定的,何况又有中人在此!"
雨堂接口道:"啊,啊,啊,啊,不错的,紫旒这个办法是很公平的,十兄你放心罢。"老十呆着脸道:"现成的都摆在这里,那个不放心?只是我今天回杭州去,钱不够用,奈何?"紫旒登时眉花眼笑起来道:"这个好商量。我们先吃点心去罢,动身要下半天呢!"说罢,一把拉了老十,又招呼了雨堂,一同走到四马路九华楼去吃茶。坐定下来,紫旒又是一阵天花乱坠的长谈。这是他独具的天生本事,无论人家有甚心事,只要有他在座,他东拉西扯的一阵胡谈,人家便不知不觉的把心事丢开了。吃过点心之后,三个人依然同回书局里去。
紫旒见雨堂钉着不走,知道他的意思,使拉了老十到旁边说道:"陈雨堂这个中金,应该要多少送他点罢?"老十道:"这是规矩上有的。但是送多少呢?"紫旒道:"他是我的朋友,我不便说多少;请你老兄分付了罢。"老十再三不肯,紫旒再三相让。老十道:"我们合送了他十元罢。"紫旒沉吟道:"二千多洋钱的交易,十元中金似乎少些。这样罢,我们各送了十元罢。"老十道:"也使得,只是我这里十分为难,一时拿不出来了。"紫旒不等说完,便抢着说道:"这不要紧,我们此刻是一家人了,只管在帐上拿便了。"说罢,便出来取了十元钞票,付给雨堂,悄悄说道:"他只肯五元,是我竭力说项的,才有此数"雨堂点点头道:"费心,费心"搭讪了一会自去了。
紫旒等到下午,亲自送许老十上了小轮船;还买了几种送行品物,送到船上,方才珍重而别。
自此紫旒把鸿仁里房子退了,搬到书局里去。喜得乔子迁走时,留下的古玩陈设不少,搬了过来,把一间书局陈设一新。
便又在局里请过几回客,无非是尽力乱吹。一面挂了这书局的旗号,乱招股分,定了七厘官息,每股百元。于是做一股的,做两股的,倒也被他招了不少。恰好一家□报馆新换东家,这新东赚那副铅字旧了,要另买一副新的,不免着人到外面去打听价钱,问来问去,便问到紫旒的书局里。紫旒便异想天开的想了一个法子,叫□报馆把那一副旧字拿出来,换自己的新字,每磅要他贴还六分洋钱。那□报的新东默默计算了一会,若要买新字,每磅要在两角以外,这旧字卖出去,只能做废铅,值不到一角一磅的了,算着很有自家的便宜,便答应了。彼此对换了一万磅字,紫旒便乾落了六百元。以后因为字样太旧,做不出生意来,那是股东晦气,与他无干的了。此是后话,表过不题。
且说陈雨堂拿了伊紫旒的十元,便欢天喜地的出来,一口气跑回家去。因为两夜未回,在外干的又不是正经事,见了老婆,未免有点惶恐。老婆见了他,不免有三分动气。雨堂先搭讪着问道:"前天的房钱是怎样了的?"老婆没好气,便不答应他。雨堂又问儿子阿生道:"你该知道,是怎样了的?"阿生道:"亏了隔壁殷伯伯代我们拿了两卷子画去卖了十二块钱,才付了一个月房钱,免了钉门。"雨堂大惊道:"是拿我甚么字书去卖了?"老婆道:"门也要钉了,你又犹如溜缰马一般,溜的不知道回来了,不当不卖,拿甚么应付别人?"雨堂听说,连忙打开书画箱一看,别的东西都还完全,内中只少了米南官墨迹的一个长手卷,一轴赵文敏的八骏图。只气得三尸乱暴,七窍生烟,伸出腿来,把那十岁孩子阿生兜胸一脚,骂道:"好畜生!你索性把我的老命卖了,倒也罢了。"老婆见此情形,抢过来护住了儿子,哭着道:"关他小孩子甚么事?你要打打我,要骂骂我,是我拿来卖了,你便怎样?须知我卖了东西,是要保全这个叫化子窝儿,并不是卖了东西养汉子!"夫妻两个好一顿大闹。不知闹到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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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十二金卖去一员督抚两封书送来无限生机
且说陈雨堂这个人,他祖上本是山东老州县,他曾祖及祖父,都是在山东有名的能员,便是他父亲,也是个山东候补县,署过诸城、峄县,与及梁山泊所在的恽城县,不是苦缺,便是要缺。雨堂随宦在山东,也捐了个盐大使,在山东候补,意思想得一个劳绩保举,便可过个县班,谁知他生性率直,容易得罪人,混了几年,非但不曾得着保举,并且连本有的功名也被上司奏参了。后来他父亲过了,起服之后,他仍然捐了一个二百五的双月知县,在山东当过几年差。他既在山东三四代之久,寅僚旧好总多,易于照应。那一班没有差使的黑州县,看见他未免因羡生妒,因妒生恨;因恨便生出倾轧来。思量要攻击他,说他未曾到省人员,冒当地方差使。这是官场中的生性如此,习惯如此,不足为奇的。雨堂得了这个信息,恐怕连这个二百五的功名都干掉了,便忙着跑到上海来,避一避这个锋头。
谁知一到上海之后,嫖了个不亦乐乎,把祖上挣下来的宦囊散个罄尽;便是几件衣服,也闹的典尽当光,弄到这步天地。
却有一层好处,到底是书香人家出身,所有银钱、衣服、古玩等件,都看得不甚贵重,随便当当卖卖,也不甚计论价值,只有那两箱字画碑帖,却看得如性命一般,凭是怎样穷煞饿煞,总不肯当卖。常对人说:"我他日如果做了叫花子,也要搂着这几卷纸片儿求乞的。"就以这两轴赵文敏八骏图、米南官长手卷而论,两件东西合起来,当日有人出过千金之价的;如今被老婆轻轻的卖了十二块洋钱,如何不气?气得他顿一回足,拍一回桌子,嘴里咕哝咕哝的也不知说些甚么了。忽然一阵目瞪口呆的,直挺挺的坐着,那眼泪如断线珍珠般乱滚下来。
老婆看见了,不觉冷笑道:"从前当卖尽多少金珠,不曾听见你说过一声可惜,此刻只卖了两个纸卷儿,便那么肉麻起来。"雨堂直跳起来道:"你懂得甚么?那一幅八骏图不算数,单是这一个手卷,我老太爷到京引见时,带着这手卷去,因为卷上有潘文恭公的题跋,便把他送到潘大军机府上,求潘大军机也题一题。谁知潘大军机看中了,叫人示意给我老太爷说,这卷东西,如果肯送给他,他可以写信给山东抚台和河道总督,觑便在河工抢险劳绩案内开一个随折保举,从知县上一下子就可以成了道台,以后还好好的栽培他一个督抚。是我老太爷因为这东西是自己祖上传下来的,不肯送人,所以混了一辈子还是个知县。此刻被你十二块钱卖了我家一个督抚,你说伤心不伤心!"说着索性号啕大哭起来。
老婆听了这一番括,不觉也直跳起来道:"你不要撒赖我,我不信潘大军机是个三岁小孩子,贪你家一个破纸卷儿,便肯拿一个督抚来换。你家老太爷又不是个傻子,放着现成督抚不做,死搂着那么个纸卷儿。你既然知道这东西可以换个督抚的,你为甚不拿去换一个来做做?此刻东西卖掉了,却拿这些不相干的话来撒赖我。你不要拿督抚来吓我,我娘家也是做官人家,莫说督抚,便是候选督捕府的衔牌,我家祠堂里也有两三对呢!"
雨堂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被他一篇胡涂话,反闹得无言可答。含着两眶眼泪,立起来出门去了。无精打彩的走到了北协诚,开了一只灯,喳喳喳的尽着吸烟。
这一天竟是饥不知食,渴不知饮,昏昏沉沉的在烟榻上过了一天。直到天将入黑时,方才惘惘然出了北协诚。正在怅怅然无所之的时候,忽然迎面来了一个人,一把抓住了,说道:"雨堂兄,那里去?"雨堂定睛看时,原来是萧志何。志何接着说道:"你可知道,陈蕙裳做了抚台了!"雨堂愣然道:"这是那里来的话?他此刻不过是个臬台,怎么平空的超越起来?
可知道放的是那一省?"志何道:"就在山东。因为湖广总督召入军机,山东抚台(即五少大人之父也)升了湖广总督,着速赴新任,毋庸来京,却把贵州抚台调了山东。"雨堂道:"闹了半天,原是与他不相干。"志何道:"还有下文呢。这位新调东抚,着速来京陛见,未到任以前,着陈某人护理。你想,贵州这条路多远,还要入京,他这一护理,不一年也要半载呢!我正要来找你,可要到山东走一次?我也奉陪。"雨堂道:"这话可是真的?"志何道:"我方才到上海道衙门里去,亲眼看见官电,如何不真?"雨堂道:"这也奇怪,现成放着藩台在那里,怎么派了臬台护院?这件事到底有点可疑。"志何道:"亏你还是几代官场!大凡护院,本是两司都可以做得的,只看上头的意思罢了。此刻且不必争,明日见了报,便可见我是撒谎不是。我只问你一句,譬如是真的,你到山东去不去?"雨堂道:他是我老人家的门生,十来年间,被他由佐杂巴到了抚台,我如何不去谋一个事?其实我一向就想去找他;因为他只是个臬司,手底下没有甚么好差使,只巴望他升了藩司,我就要去了,何况是个抚台?这信息如果是真的,我一定要去。"志何道:"明天在那里看你呢?"雨堂道:"我一两点钟总在北协诚。"志何道:"如此,明天会罢!我此刻还有点事情去。"说着,拱手别去。
雨堂一个人独自沉吟道:"平空遇了他来,和我捣鬼,不信陈蕙裳就会护院起来,想是他们知道我穷极了,故意造这些谣言来怄我。"一面想着,一面信步行去,不觉已经到家。想起老婆的蛮不懂理,心里懊悔回来,但是已经到了,只得推门进去。只见自己老婆和一个男干对坐着吃饭,不觉吃了一惊。
连忙跨入屋里一看,原来是自己妻舅,从江阴来的。彼此相见,问起来意,方知道丈母病重,思念女儿,专打发儿子来接女儿归宁的。姊弟两个商量连夜动身,正苦等雨堂不回来,没得主意。此刻看见他回来了,便告知此意。雨堂沉吟道:"你回去也好。服侍得外母好了,你也可以多住几天,因为我这两天里头也打算到山东去。等我到了山东得了差使,看定了公馆,再写信接你。"老婆道:"你不要还是怄气,我不定,从没有听见过你说走,我偶然回娘家去,你也到山东去了,天下有这等巧事?"雨堂道:"忘八蛋骗你。
方才萧志何告诉我的,说陈蕙裳做了山东抚台,约我同去的。
但是确不确还未可定,如果是确的,我就一定要走。"老婆道:"不确呢?"雨堂道:"不确的,我还去做甚么?只等明天早起看了报就知道了。"老婆道:"你既然要去山东,我把儿子带去罢。"雨堂道:"他正在读书的时候,由他在我身边的好。"
老婆道:"我们马上动身,盘缠也不曾有。"雨堂连忙道:"此刻鬼捉住我,要我出一文钱买命也没有。"老婆照脸啐了一口,妻舅忙道:"不要紧,我带着现成的。坐江轮到江阴,有限几个钱。"老婆道:"我一场回去,也要买点东西给娘。"
妻舅道:"娘此刻是急于要见你,并不是要贪你的东西;况且动身得匆忙,就不买东西回去,娘也不怪你,别人也不笑你的。老实点罢。"当下吃完了晚饭,便打点行李,姊弟两个附了长江轮船去了。
雨堂不知陈蕙裳护院的信息真假,终夜打算,不曾合眼。
一到天亮,便叫用的一个老妈子出去买一张报来看。谁知那买来的是一张《游戏报》,没有上谕的,不禁嗒然,只得自己走出去找了来看。谁知果然是真的,照着志何昨天所说,一字不差,不觉喜得他手舞足蹈起来。恩量怎样弄点盘缠动身。想来想去,只有紫旒。便一口气跑到二马路书局里。紫旒方才起来,一见了雨堂,便连连作揖道:"恭喜,恭喜!"雨堂愕然道:"甚么喜?"紫旒道:"世兄弟做了抚台,怕不提挈你升官发财么?还不是喜?"雨堂道:"你真是用了耳报神的,怎么就知道了?"紫旒道:"我们好朋友,是事事关心的,怎么不知道?"雨堂道:"我正是为了这个来和你商量呢!你知道我的,一个大没有,还欠了三四个月的房钱,怎么动得了身?"紫旒道:"这个怕甚么?我们朋友总要帮忙的。昨天萧志何已经对我说过了,他要约你同去。他和陈中丞虽然相识,然而交情没有你的深,不怕他是个知府,只怕这回到了山东,他还要仰仗你呢!"雨堂道:"这也不见得。"紫旒道:"这是明摆着的情形,你又何必客气?"雨堂道:"这是护理的事情,我们要走马上就要走了,求你代我筹点盘缠,不知可以不可以?"紫旒道:"可以,可以,我总尽力就是。"雨堂大喜,谢了又谢。
紫旒又请他同到九华楼吃了点心,雨堂方才回家。到得饭后,便走到北协诚去等萧志何。先对着阿大乱吹了一阵,到了一点多钟,只见紫旒的家人送来一封信,另外沉甸甸的一包东西,交给雨堂道:"我们老爷送给陈老爷的。"雨堂接过来,捏一捏那包东西象是洋钱,连忙坐起来,拆开那封信一看,上写着:因恐足下急用,先筹呈五十番,请即检收,然弟力亦尽于此矣!即夕设席花锦楼,恭饯行旌,乞勿吝玉。雨堂大哥鉴,紫旒顿首。
雨堂看罢,不胜欢喜,连忙打开纸包点一点数,却是三十元洋钱,二十元钞票。便对来人道:"不错了,我收到了,请你回去上复你们老爷,说谢谢。"家人道:"今天晚六点钟同安里,务必请老爷到。"雨堂道:"知道了。我到,我到。"
那家人才去了,志何便到。一见面,便道:"如何?我不撒谎罢?我打听得后天就有烟台船了,我们来得及走罢?"雨堂道:"没有甚么来不及,只要有钱便得。"志何道:"你还差多少?"
雨堂道:"方才紫旒送了五十元来,再能筹得百金,便可以将就动身了"。志何道:"这个容易,我等一等和你送来。但是你准定后天能走才好。"雨堂道:"只要有了钱,没有来不及的事。"志何又谈了几旬,便起身去了。雨堂有事在心,赶着过足了瘾,便回家去料理一切。先拿出当票来,拣要用的衣服赎了几件。真是事忙嫌日短,不觉又是上灯时候了。便交代老妈子安顿小孩子吃饭,自己走到花锦楼处,紫旒、志何已经在那里了。志何见面之后,便塞过一卷钞票给雨堂,雨堂接过放在身边。陆续客到了,一席花酒,无非是酒肉叫嚣,不必多叙。
且说雨堂得了志何一百元之后,次日便又赎了两件行头,料理清房钱,收拾好细软,将几件木器寄在紫旒书局里。胡乱过了一天,便开发了老妈子,退了房子,带了儿子跟志何动身去了。临动身时,才写了一封信通知老婆,及告知山东收信地址。船到烟台之后,便起早兼程,赶到济南,一路上的盘费,都是志何报效的,自不必说。到得济南,志何本有公馆在那里的,便一齐搬到萧公馆里去,安息一天,便去上院。那位陈护院,果然一见了面便极道契阔,答应了弄一个好差使,雨堂自是欢喜。因为住在志何处不便,自己另外找了房子,把从前分寄在人家的木器家伙取些回来,自立门面,专等札子,谁知等了一个月,绝无消息,每上院又必见;每见必面允给差,却只不动公事。雨堂不觉支持不祝正在无可生发的时候,忽然一天连接了两封江阴来信,知道丈母死了,不觉异想天开的生出一个筹款的法子来。要知是何法子,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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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未死人忽地开丧妙弥缝从丰代犒
且说陈雨堂自从到了济南,守了一个多月,不曾得着差使,光景日见窘迫,又不便向人告贷露出穷相。正在为难之际,忽然接了江阴两封信,说是丈母死了,心中越觉闷闷不乐。拿着两封信,躺在烟榻上,发了一会烟迷,朦胧之间,仿佛入梦,说是家中死了人了,及至看那死人时,正是自己老婆,不觉一惊而醒。提起烟枪吸了两口,忽然心中一动,想出一条计策来。
取过纸笔,起了一个稿子,然后叫家人到外面去叫一个刻字匠来,叫他拿了这稿子去照刻。
看官,你道他刻的是甚么?原来是刻讣帖。然而天下事,那里有死了丈母女婿刻讣开丧的道理?谁知他刻的不是他丈母的讣帖,却是他老婆的讣帖。只因穷极无聊,便异想天开撒这么一个大谎,只说死了老婆,遍处散出讣帖,定日受吊。他是在山东三四代的人,所有官场绅土,那一家、那一个不相识?
这一散起来,却也散了二三百份出去。人家得了他的讣帖,不免便送奠礼,也有送幛的,也有送联的,也有送钱的。到了受吊那天,便居然设起孝堂来,把个十岁孩子披了粗麻,扮成孝子,胡闹了一天,倒也有好些人来叩奠的。这么一混,那位护院陈中丞,倒送了二百吊京钱的楮金,连各寅僚的,差不多收了三百吊大钱,被他捱过了一个穷关头。还拣了一轴幛子,换了几个字及上下款,寄到江阴去挽他的丈母。恰好这件事情闹了之后,陈护院连下了两个札子,委他一个本辕文案、一个官书局督办的差使。丽堂奉札之下,不免趋辕谢委,一面拜同事,一面择日到差。
且说第四回书中所表的抚辕文案田仰方,他本是山东的一个老候补,他当日以通判到山东时,现在的护院陈蕙裳还是个知县,彼此本是相好。陈护院这回接印之后,自然照旧留差。
喜得这护院是个风流倜傥人物,所有一切旧友。莫不略分言情的,所以差使格外好当,上下之情也易于通达,并无壅蔽之虞。
这也是他的长处。田仰方本是个豪侠之士,最欢喜应酬,因此护院越发和他共得来。这一天看见雨堂拜片,知道又添了个同事了;并且也是老朋友,因此动了请客之念,定了日子,就在芙蓉巷本公馆里摆起宴来。一共摆了五席,所请的无非是红红儿的候补道府,内中有许多与我这书上无干的,就不去一一琐叙了。内中请的第一个客,就是陈蕙裳中丞。所以这天的客,因为有他在内,都是恐怕落在护院后的,纷纷早到。及至护院到时,一律还他僚属规矩,站班迎接。等到定席时候,护院自是当中第一位,却请了新委善后局提调萧志何及陈雨堂两个陪他,下余在两旁分排了四席。护院入座之后,先交代说:"我们都是老朋友,断不可拘礼节,只管开怀畅饮。总要和十年前,我们在鹊华桥(济南冶游之地)玩笑一般才好。"众人领命,无不痛饮。上过几道热炒之后,厨子捧了活鲤鱼上来,请示做法(济南风气如此)。护院道:"别人总欢喜一半醋溜,不是就红烧,一半总是清炖。我今天变个样儿,一半拿来炒片,一半做口汤喝罢。"厨子领命下去。护院对志何、雨堂道:"你看他们都是静悄悄的,你两个何妨分到两面去打个通关,只当是代我的。他们谁欢喜和我豁拳,就请他们来。"志何、雨堂两个奉命,便分头去豁拳。
雨堂的拳本来不济,打了两桌十二个人的通关,倒输了八个直落五,不觉酩酊大醉。恰好家人捧上炒鱼片来,雨堂道:"这、这、这是老帅点的菜,你们尝尝。"说到这里,忽然想起离座久了,老帅没有人陪坐,并且打完了通关,也要去销差。
于是一踅一踅的仍走到首席上,抬头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原来那位护院陈大帅不见了。暗想:"莫非也到旁席豁拳去了?"
回身要到那边席上去时,不料一回身,和志何撞个满怀。雨堂道:"老,老,老帅呢?"志何道:"没在那边?"雨堂道:"那,那么,到,到,到那里去了?"志何道:"人多眼乱,你仔细看看,难道飞了去不成?"雨堂又一踅一踅的走了一遍,那里有个护院的影子。一眼瞥见了仰方,便一把拉住道,"你,你,你是主人,可,可,可看见老,老,老帅在那里?"仰方愕然道:"没看见。那里去了?"于是四面八方一寻,花厅里、书房里没有一处不寻到,那里有个影子?闹的大家席都不坐了,都在那里惊奇道怪。只见门上家人来说:"抚院早已去了。临走交代家人,不要惊动,所以家人没敢上来回。"仰方道:"好混帐!抚院交代不要惊动,你就直到此刻才来回?没叫我们把地皮翻过来。找去!"家人道:"家人在外头伺候,这会才听说上头找陈抚院。"志何道:"不要说这些闲话了。你可知抚院到那里去的?"家人道:"听那边管家交代顶马的,是说光通书局,只怕是拜浦大人去了。"志何道:"哦,是了!
听说浦明理今夜也请客。他那里湖光月色,正是好的时候,所以老帅急着去了。我们赶去伺候罢。"于是主客一众,也不终席,轿马纷纷,都投光通书局而去。
且说这光通书局的总撰述姓浦,名秀,字子秀,本是个秀才,系本省文登县人,明朝浦汝器(名�)先生之后。真是胸罗经史,学富五车。又操了一枝好文笔,发起议论来,无论新学旧学,都说得有条有理,因此人家送他一个绰号,叫做"浦明理"。久而久之,就把这混名叫成真名了。浦明理又从附生上捐了一个道员职衔,到省里开了这个光通书局,专门编译新书,嘉惠来学。这座书局却开在大明湖旁边,客堂背后便紧靠着湖,还有几弓余地,开了个小小花园。这天设了两席,也是专请抚院吃酒。因为是七月天气,要取凉爽,把两席都摆在客堂后面的月台上。田仰方等大队人马赶到,看见门外有几名戈什,便不等通报,一直进去。走到客堂前面,已听得里面管弦嘹亮,丝竹嗷嘈,一片歌声,行云被遏。明理听得有客来,连忙到客堂招呼。仰方道了来意,众人分列坐定,仰方便到席上去看抚院。谁知履舄交错,裙屐纷陈,当中也独少了个抚院。
仰方不免向同席各人招呼。叫来的妓女多半认识仰方的,也都一一招呼。仰方便问:"怎的不见老帅?"众人道:"方才吃的有点倦意,说是到花园散步去了。"仰方别过众人,出了客堂,从侧首转到花园里去。
这花园只有一座小小亭子,两间起坐地方,那里有甚么抚院踪迹?好在月色甚好,顺着路绕到客堂西面一个院子里,仍是五间正屋,两道游廊,里面便是浦明理的编辑房。仰方是极熟的熟人,平日都走动惯的;看见编辑房里有灯亮,疑心抚院在里面,便顺脚走到门前,掀起帘子,往里一看,不觉吃了一大惊,连忙退了出来,心中十分懊恼。低着头从回廊东面的一条长夹弄走出去,意思要仍到客堂里去坐。刚刚走到弄口,遇见了浦明理,问:"老帅在里面么?"仰方顺口答道:"没看见。"明理便向弄里走去,恰好在廊下遇见了抚院。便道:"今天这鸭子烧得很好,清大帅上席。"陈蕙裳笑吟吟道:"其实我已经吃饱了。"说着,便一同出去。经过客堂,众人一律站起来伺候。仰方是那边的主人,不免要向前道歉。抚院搭讪着招呼两句,重新入席。浦明理要添席让众人,众人一定不肯,只在外面伺候抚院。陈蕙裳只吃了两片饽饽,便起身走了。众人送过他之后,也就纷纷各散,各人归去,都无事可表。
单说田仰方回去之后,一肚子没好气,也不归上房,独自一个坐在书房里发气。几个家人看见老爷颜色不好,不敢去睡,轮着班在外面伺候。原来田仰方是个南边人,虽然在外处也多年,却有一种婆婆妈妈气,永远不肯破除的。平生忌讳的事最多,大凡同寅中没有一个不知道他肚子里有一部《婆经大纂》的。今天晚上他自以为大不祥,回来第一件便要想法子祓除不祥;然而这件事又不愿意和人家商量,独自一个闷在肚里,直挺挺的坐了半夜。到了十二点多钟时候,叫了一声:"来!"
家人连忙走进去。仰方却拿出一张一百吊京钱(即五十千大钱也)的票子出来道,"去买鞭炮来。"家人道:"现在买,是明天买?"仰方怒道:"明天买我还现在使你?"家人道:"买多少?"仰方拍桌子道:"给你多少钱就买多少,怎么你越闹越糊涂了。"家人退了两步,又回身问道:"请老爷的示,要买多少一挂的?"仰方顿足道:"谁要你那多少�琐,多的、少的、大的、小的,尽钱买就是了。"那家人才退了下去。他又叫一声:"来!"家人回转来,仰方道:"带买一对一斤重的蜡烛来。"家人答应去了。你想时候已经半夜了;况且又不近年,又不近节,谁家预备那许多鞭炮?幸而是在热天,人家睡得迟,那家人领了命,走到外面南货店里、广货店里,一家一家的打开了门去凑买,差不多到两点钟光景,才买了三十多吊钱的鞭炮,与及一对蜡烛。再要买也没处去买了,乐得赚了十几吊钱回去销差。谁知仰方已在那里等得心焦,暴跳如雷的在那里骂了。一见了家人回来,便叫到上房取蜡扦来,先把蜡烛点上,然后叫家人们轮着把鞭炮一挂一挂的燃放起来,闹得砰訇之声连绵不断,把上房的太太、姨太太都闹醒了;小孩子也吓唬的哭了。丫头老妈子一个个都从睡梦中惊起,打听得是老爷动气呢,便都不敢声张。只冤了左右邻居,半夜三更被他吵醒了,不能再睡,好容易盼得他停了一会,正好朦胧睡去,他那里又是哗喇喇的一阵,又惊醒了。七月里夜还短,足足被他闹到天亮,还只满腹疑团,不知是何事故。
却说仰方闹到天亮,渐渐气也平了,人也乏了,便在书房榻上朦胧睡去。这一睡直到下午两点多钟才起来。梳洗过后,无精打彩,独自一个在那里纳闷。昨天的闷是怒,今天的闷是怯。怒是以为遇了不祥,怯是恐怕抚院见怪。在我本是无心,在他未免芥蒂。既不便自己去招赔不是,又不便托人转弯,并且要刺探他喜怒,也无从下手。一时间心乱如麻,没得主意,连茶饭也无心去吃。呆呆的想到五点钟时,方才得了主意。随便吃些点心,打点停当,径到鹊华桥去。
原来济南的鹊华桥,犹如上海四马路一般,是个烟花所在。
内中一家妓院有个姑娘,名叫巧铃,生得有几分姿色。再靠着点脂粉,便装点得国色无双。若论她的技艺,却是吹弹歌唱,无一不精;应酬客人,便是活泼玲珑,随机应变,因人而施,因此在济南享了个第一艳名。田仰方一向在她那里化的钱不少,却是除了吃酒带局之外,别无他事。今天仰方正是去访她。她一见了仰方,便涨红双颊,叫得一声田大人,便低下了头。仰方反想点闲话去和她周旋。敷衍过了一会,巧铃红了双眼说道:"这碗饭真不是人吃的!甚么事都闹得不由自主。碰了大人老爷们肯原谅的,就是当姑娘们的造化;不然啊,今天翻了醋瓶,明天捣了醋缸,当姑娘的一肚子委屈,除非向阎王爷诉去。"
仰方道:"你说些甚么?我都不懂。这里有陈大人赏你的,你拿去罢"。说罢递将过去。不知递的是甚么东西?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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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破除资格特赏优差撇弃委员去充买办
且说田仰方递过去的不是别样东西,正是一张二百吊京钱的钱票子。巧铃接在手里道:"请陈大人自己留着罢,又赏我作甚么?"仰方道:"你就收了罢,客气甚么?"巧铃收了,仰方立起来要走。巧铃看见仰方殊无醋意,并且代送了赏钱来,便拿出从前的老面目相待,见仰方要去,便把脸一沉道:"椅子还没坐暖和,就拔碇了吗(拔碇,济南谚,言舍此他适也)?
给我拉个寡去(拉寡,亦济南谚,谈天也。拉个寡,犹言谈几句天)。"仰方又坐下道:"拉甚么寡啊?"巧铃道:"你给我谢谢陈大人。"仰方道:"是这么一句要紧话!我今天有事,要先走了,改天再来。"巧铃不便再留,仰方便一路走到萧志何公馆里去。
恰好遇见雨堂也在座,见了仰方,便问道:"正是,我正想奉访仰翁,请教一件事。从前这里派到上海去查访冒了矿局名字招股的鲁薇园,不知现在那里?"仰方道:"他自从奉委去后,并没有回过山东。后来打了个禀帖回来,说是所查的乔子迁早已闻风逃遁,不知去向。又附了一个请假回籍措资的禀,就此没回来过了。雨翁可是与他相识?"雨堂道:"我从前并不识他,不过在上海同过一两回席,方才接了上海朋友的信,托我查访查访。"仰方道:"薇园也很奇,连我这里也没信来。"
正说话时,仰方的家人找到了说:"请老爷回去,院上有人送札子来了。"仰方听说,便辞了志何、雨堂回去,一路上满腹狐疑,不知是甚么札子?及至回到公馆,一脚才跨进大门,迎面一个人抢近前来,请了个安说:"给田大人道喜。札子已经送到上房去了。"仰方看时,却是抚院的号房。仰方到上房取札子一看,原来委了筹防局总办。这个本是道班的差,自己忽然以知府得了,不觉心中一喜,以为是放了一夜鞭炮之功,从丰赏了札费。那号房本来知道仰方出手阔绰的,所以等在那里,得了犒赏,自欢喜去了。仰方到了明天,不免上院谢委。
同寅中都来和他道喜,自不必提。
且说陈雨堂原是接了伊紫旒的信,访问鲁薇园踪迹。得了仰方的话,自写信去回复紫旒。你道紫旒要打听薇园做甚么?
原来李闲士从苏州回来,知道薇园到广东去了,想起那二万五千头的存摺还不曾取回;问问店里经手,又说没有留下。到汇丰一查,说是已经某日取去了。闲土这一惊,非同小可。暗想:与薇园相识十多年,不曾见他干过靠不住的事,何以一旦如此?
莫非他临行已经留下,是被店里经手的取去了?然而察看神色又不像。况且这经手的又是自己至亲,想来断不为此事,总是薇园拐去的了。
据店里各人说,他因为查金矿的事到广东去了,这件事伊紫旒或者知道,他到广东住在那里,不免去看紫旒探问一切,谁知紫旒也不知道。闲士又不便说出被他拐了银子一节,只在那里皱眉搓手。紫旒见他这副情形,便道:"他是到广东查办事件的人,阁下如果有要紧事,要通信,只须广东有熟人,托人在各衙号房里总打听得出来。"闲士听了,只得说声领教。
辞了回去。踌躇了一夜,莫说广东没有熟人;就是有熟人,打听着了,也不见得一封信就讨了回来,少不免要自家走一遭的了。想定了主意,便等到有广东船开时,附了轮船走到广东,遍处打听,那里有个影子?可怜跑了个空,垂头丧气回到上海,只得又去找紫旒。
此时紫旒久已承受了许老十的书局,打听了几天,才见着了紫旒,诉说一切。紫旒也十分疑讶,暗想莫非回山东去了?
看闲士情形,十分着急,料得他一定有要紧的事,因此写了一封信给陈雨堂,打听薇园踪迹。
谁知鲁薇园当日见财起意,机械心生,拐了二万五千银子,上了广大轮船,说要到广东去,等送客的都走了,他却搬到通州船上,写了天津船票。轮船到了烟台,照例停泊,起卸货物,薇园却也就此带了行李登岸,投入客栈住下。他所带的家人,本来是山东登州人,到了烟台,已是登州地面,便算清工钱,另外给了他几个盘费,打发去了。到底是初次学做坏人,事事胆小,暂把姓名改变了,叫做张佐君。
看官,他既然自己改换了姓名,我作书的也只得跟着称他做张佐君了。且说张佐君住了几天,等再有到天津的船来了,才附了船到天津去,住在佛照楼栈里。问他的原意,他本要借了闲士的一笔钱,进京去过个道班,也是他见财起意时的主意。
及至到了船上,走到半路,忽然又深自懊悔起来,这二万多银子,不是小事,万一李闲士追究起来,寻着我的踪迹,控告起来,岂非身败名裂?因此失了主意,打发开家人,变了姓名,作一个暂时之计。到得天津,越想越不敢进京,住在客栈里,殊无聊赖。同寓的一个广东人,姓方,是一个贩货行商,大家叫他方老办,所住的房正与张佐君相对。住了几天,彼此出入相见,不免点头招呼,佐君从此算是得了一个朋友。他看见方老办天天忙着收甚么货,发甚么货,便动了心,暗想:我何不借着这笔银子也来经商?侥幸赚着了,就可以拿这一笔本钱还了闲土,免得失了交情。定了这个主意,便时常向方老办研究商务经络。方老办是个直爽人,凡是张佐君所请教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此两个成为知己。张佐君结识了一个方老办,未免跟着在外面应酬,便识了一班朋友。
一天佐君正在栈里闷坐,忽然来了一个朋友看他,这个朋友叫杨荩臣,也是席面上展转相识的。见了佐君便道:"佐翁,连日看不见你,原来你在家里闷着。为甚不到外面去逛逛?"
佐君道:"没个伴儿,就懒得出去。"荩臣道:"我今天备了个小酌,特来相邀,可以出去走走了。"佐君道:"怎好打搅?"
荩臣道:"朋友们逢场作戏,说甚么打搅呢?"说着,便一定拉了同行。雇车到了侯家后一家南班子里去吃酒。同席的一个俞梅史,一个周济川,其余几个与我这书上无干的,也不必去记他了。荩臣一一介绍,代通了姓名。周济川是拿离士洋行的买办,俞梅史是新从上海来的,也是一个洋东打发他来找寻洋房,要开甚么洋行,顺便要招寻买办。自此之后,他们四个人便天天在一起,混了半个多月。
忽然一天,说是俞梅史的洋东到了,这洋东名叫孩尼低,向在上海开了一家五金进口洋行,这回要到天津来开一家支行。
所以先打发梅史来看房子,看定了,这洋东便亲自到了。梅史便起了忙头,霎时间置备中外木器,布置起来,还用了帐房、茶房、出店等人,即日开张。这洋行名叫加士梯。济川、荩臣、佐君等未免去和梅史道喜,梅史自然置酒相待。饮酒中问,梅史说道:"今日敝东说起,这加士梯的买办,就委兄弟做了。
兄弟于市面上的事情虽还略知一二,但是孩尼低这回到天津,是兼办军装的,缺少了一个军装买办,你几位可替我想一个人出来?"济川道:"军装买办是和我们两路的,倒不必懂洋话,只要熟识官场门路便做得。"梅史道:"熟识官场门路倒不必,只要熟悉官场的应酬规矩,自己有了个二百五的功名就可以做得。至于门路一层,只要慢慢走起来,就会熟的。况且名片上头刻了某某洋行的字样,那官场中自然另眼相看。"济川道:"只是一时那里去找这个人?"荩臣拍手道:"现成放着的不要,你们还向那里去找?"众人愕然问是那个?荩臣道:"佐君兄左右闲着没事,不就干了?"佐君道:"兄弟却向来没干过这些事,恐怕办不妥,并且也不懂得。"梅史道:"这是一件极容易的事情,只要结识几个官场,揽着了生意,从中分你一股佣钱。平常日子不支薪水,如果揽了一票几十万的大生意,除佣钱之外,并且可把你为这票生意应酬所用的钱,开出帐来,行里一一还你。佐翁如果肯屈尊,就是这个办法。明天先去见见洋东。"佐君道:"且待兄弟打算过,明天给梅翁回话罢。"
当下酒散回去,佐君独自一个盘算了一夜,没个主意,到了天明,便去请教方老办,把一切情形都告诉了。方老办仔细想了一想道:"若是上海分过来的支行,便应该用上海的行名。
我在上海年数也不少;过往的次数也多;交易往来也不少,从没有听见一个加士梯的军装洋行。这还不必深究。但不知他请你做买办,有叫你垫钱没有?"佐君道:"这倒没有。"方老办道:"据我看,这件事未必是好事。但是佐翁左右没有事办,便接了他也不妨,不过处处都要自己小心罢了。倘或有时说有一件甚么事情,或是甚么生意,要你垫钱,那可不要答应他。"
佐君领教过后,便辞了回房。心想依了方老办的话,左右是个不用本钱的生意,做得着,我便分着佣钱,做不着,我也不担甚么处分,顶多不过应酬上面白化几文罢了。想定了,便去到加士梯洋行。梅史道:"昨天所谈的,想已定了主意?"佐君道:"承梅翁的照应,有甚么不定之理?但是兄弟初出茅庐,一切都不懂得,事事都要求指教罢了。"梅史道:"大家都是在外面混的,有甚事情,彼此都好商量。佐翁既然答应了,我们可一同进去见见洋东。"佐君答应了,一同进去。所有问答,都由梅史翻译传递,谈了一会,便一同出来。梅史请佐君把行李搬来,佐君乐得依从,从此便在加士梯行里住下。
梅史又教他印了些外国式小名片,上而刻着:"加士梯洋行经理军装处分省补用知府张辅字佐君"。一切预备停当,梅史便约了外国人去拜客。备了三乘轿子,三个人分坐了,到甚么善后局、洋务局、制造局,东局、关道、天津府、天津县等处,排日去拜会。官场中人听说外国人来了,便如迎接丹诏一般,开了中门,延请相见。又是甚么香宾酒、洋点心、水果等相待。每到一处,见的虽是总办,佐君却打听了有几个委员、师爷,一一都投过一张片子,以为将来应酬地步。忙过四五天,各处客都拜过了,内中也有来回拜的。佐君从此便在侯家后一带应酬起来。一连混了一个多月,没有丝毫生意,心中慢慢的有点悔意。
忽然一天接了一封信,拆开一看,却是善后局提调伍太守请客,约定晚上七下钟在大房子秀玲家,并有"千万请到,大有机缘"的话。佐君便等到晚上,坐了车子去。伍太守接着,寒喧已毕,伍太守说道:"兄弟今天并不请客,不过在这里摆个半桌(天津妓家有此风气),所请除了佐翁之外,只有一个人,却是佐翁不曾会过的,等一会兄弟介绍你们相见,或者有个交易。"佐君道:"多谢费心得很,事成自当报谢。"伍太守也谦逊了两句,便去与秀玲兜搭,过了一会,外场报客到,伍太守连忙敛容迎接,一面指与佐君相见,说道:"这一位是现在这里督宪的孙少大人。"又对孙少大人道:"这是加士梯洋行军装买办张守佐君。"彼此一揖就坐。秀玲便招呼摆席。
孙少大人道:"再没客了么?"伍太守道:"今日是专诚请孙少大人来奉谈儿句,因为佐卿不是外人,才请来奉陪的。"孙少大人道:"天津现成有军装洋行在这里,怎么我们老头子尽着叫人到上海去买?这也无谓极了。"伍太守道:"正是为了这个,请孙少大人来商量。"不知商量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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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荐生意伍太守分肥遭骗局张佐君叫苦
且说伍太守向在直隶候补,虽然不十分红,却也不是黑路里的人;道府班中,也算有数人物。前几天闻得上头要办一票军装,为数颇大,便设法营谋这个差使,上头也答应了,不知怎样被别人走了小路,把这件事捺住,其势就要改委别人了,因此心中大怒,正是一块到手的肥肉,凭空被人夺去,如何不怒?因想出一个两败俱伤的法子,弄一个大家拉倒。所以才请那孙少大人与张佐君当了面,偏要对了孙少大人再四的提及佐君是个军装买办。孙少大人随任在衙门里,虽然各样公事轮不到他多管,然而出了一个差事,总有人去钻谋。凡钻谋的人是无孔不钻的,就如这回出了买军装的事,不定有人走到他的门路,他也不免有点晓得,所以伍太守故意提出一声军装买办来,就惹起他何必委人到上海去买的话。伍太守引出他这句话来,便道:"何况佐君兄,他从前在上海极著名的军装洋行当过多年买办;人又老实可靠,以后如果出了生意,求孙少大人照应了他。"张佐君接着道:"能得孙少大人栽培,自然要格外报效。"孙少大人道:"这个商量起来看罢。我是无所为的,只要老头子肯答应,我叫你当面去见。"佐君道:"老帅那里,倒是和洋东一起禀见过的,真是一位福人。"孙少爷道:"为甚么事见的?"佐君道:"也就是为拉拢生意起见。"孙少爷道:"我们老头子真是老糊涂了!既然见过面,提过这事情,怎么会就忘了?"佐君道:"老人家公事忙,那里记得许多小事!"当下三个人谈谈说说,一面吃酒。伍太守一边是在孙少爷的马后尽拍,一边是代张佐君的牛下尽吹。又谈了??多定购军装的筋络,委员舞弊的神通。
孙少大人一一听入耳内,记在心头。席散之后,回到衙门,径归上房。听说制军还在内书房里,就踱进去请晚安。制军正在那里吃杏仁茶,看见孙子进来请安,便道:"你吃过点心没有?叫他们替你拿一碗杏仁茶来,就在我这里吃了去。"孙少大人道:"孙儿才吃了东西,这会不饿。"制军道:"那么你坐一坐去。"孙少大人就在一旁坐下。制军道:"你这几天都在那里?方才晚饭时候,我吃的一碗口蘑汤很好,我只吃了两片口磨,喝了一口汤,余下的叫人给你送去,说你没在家吃饭。"
孙少大人道:"今天是一个朋友约到外头上馆子去的,倒代爷爷打听了一件事情出来。"制军道:"又打听了甚么?"孙少大人道:"原来这里早开了一家军装洋行;咱们往后办军装,可以不必到上海去了。"制军道:"只怕还是上海的靠得祝"孙少大人道:"左右他那枪炮都是从外国运来的,天津、上海所开的洋行,一样的代外国的厂家经手罢了,有甚么分别?"
制军想了一想,点头道:"也罢,明儿交代他们就近在这里办了,不必到上海去罢。倒是省了一笔盘费。"孙少爷道:"只怕委员得了札子,早动身去了。"制军道:"这两天我事忙,札子还没下去。"孙少大人道:"采办军装是一个著名的好差使,他们不知要分到多少回佣?现成的洋人孩尼低在海大道开着加士梯洋行,买办张辅还是个分省补用知府,前回还来见过爷爷的。明日叫人传了他那买办来,爷爷当面和他定了,岂不爽快?委员们多要他们回佣,左右是开在价钱里面;爷爷自己买定,不要这笔回佣,价钱自然便宜许多。"制军笑道:"当面买也好,不过要磋磨价钱,订立合同,要费多少话,我那里有这些精神?这么罢,那札子我也不下了,这件事就是你去办了罢。你也去多少拿他们儿个回佣,好去花销,省得常常向我�琐。你去睡罢,那篇帐我明日给你。"孙少大人不胜之喜,别过祖父,自去安歇。
一宿无话。次日方才起来,门房家人便传进来一个手版,举目一看,正是张佐君。暗想:我此时看他,没甚话说;况且那篇帐也不曾拿着,见他做甚么?便摇了一摇头。那家人会意,便出来挡驾。张佐君见不着孙少大人,便回轿到善后局去拜伍太守。偏偏伍太守在公馆里,不曾到局,只得自回行里去。又过了两天,伍太守打发人拿了片子来请,佐君即刻便坐车到善后局去相见。寒喧已毕,伍太守道:"此刻生意便有一票,只是上头的意思是要派委员到上海去办。孙少大人答应了,可以设法留在本地办,但是里头恐怕要打点打点,阁下的意思怎样?
商最起来,我们做这一票交易。"佐君道:"不知有多少数目?又是怎样打点法?还要请教。"伍太守道:"生意大约有二十多万。至于打点之法,原无一定,只请阁下想法便了。"
佐君道:"事前打点,兄弟没有这个力量;至于事成之后,前路要多少好处,无非都开在价钱上面,这是有老例的。"伍太守道:"这是上头的话。这两个经手人呢?"佐君想了一想道:"那就提一个九五回佣出来,交给太尊去开发便了。"伍太守道:"既如此,我们就好商量。"佐君道:"兄弟本打算请请孙少大人,但是初次相见,不好冒昧。请太尊代为转致一声如何?"伍太守道:"这倒不必,孙少大人不轻易赴席的。我这边说妥了,再请过来商量罢。"佐君只得罢休。
又谈了一会,便别了回去,对俞梅史说知。梅史道:"二十来万虽是小生意,然而混了两三个月下来,才算捞着一点,从此做开了头,以后便是熟手了。"佐君道:"伍太尊那边要了一个九五,我们本行不知如何?也得先要对洋东说明白了。"
梅史道:"这个自然。我们只要问洋东要了实价,由得我们加入佣钱,然后再由前路去加好处。洋东是都不管的,我们要开多少是多少。"佐君听了,自然欢喜。
又过了两天,伍太守打发人来请佐君,说是请到公馆里去。
佐君连忙坐车前去,只见孙少大人已经先在那里了。相见之后,由伍太守交给佐君一篇帐,开的甚么单响毛瑟枪多少,五响毛瑟枪多少,又是甚么吉林炮、过山炮。佐君接了过来,看了一遍,彼此复伸前议。说妥了,佐君便先告辞回去,把这篇帐交给梅史,梅史自拿去交给孩尼低。等孩尼低逐款开出帐来,合算一算,不多不少,恰好是十六万。梅史对佐君道:"我们加四万上去,除了伍太守的九五一万,我们落个三万,你用二万,我用一万,如何?"佐君道:"未免加的大多罢?"梅史道:"你放心,我这个加得极平情的。那个伤天害理的加起来,你还没看见呢!"佐君只得听他。加好了,佐君便拿去交给伍太守。说明九五回佣,只能照这二十万的价算,若是前路加多少,那是不能算回佣的。伍太守道:"这个自然。你听信罢。"
过一天,把帐单送得去,佐君一看,谁知他们一加就是十万;十六万的原帐,登时就变了三十万了。梅史道:"如何?
这才是有天没日呢!"于是把帐单拿给孩尼低看,孩尼低也没甚话说照样另写了一张,又写了一张草合同,一并交给梅史;梅史交给佐君,佐君送给伍太守,伍太守交给孙少大人,孙少大人拿回衙门去交给制军,扬扬得意的说道:"爷爷,不是孙儿夸口,昨天孙儿在善后局查见一笔老帐,照这篇帐一样的,买了三十七万多呢!孙儿这回不是替国家省下七万多银子了?"
制军欢喜道:"这是你的能干,我慢慢的再赏你。"于是叫传翻译委员。委员来了,制军叫看那合同帐单,委员看了一遍道:"写的都对。但是向来买洋货,所开价钱总是金磅,或是马克,或是佛郎。怎么这篇帐却开的是两数,又不注明是什么秤呢?"孙少大人在旁呆了一呆道:"这个倒没弄清楚,待我去问明白了来。"于是拿了出来,到善后局问伍太守,伍太守也莫名其妙,叫人请了佐君来问;佐君也不懂,只得回去问梅史。梅史见问,忙道:"只怕弄错了,我同你去问洋东来。"
两个人一齐去见孩尼低。梅史用洋话和他对答了许久,回头对佐君道:"照例要开金磅的。因为开了金磅,我们中国也不过伸银子给价,金磅时价涨落不定,每每中国人吃亏,洋东初次到天津来开行,为招徕生意起见,格外将就,所以预先伸了银数。至于甚么秤的话,向来洋人只知道中国的关秤,其余都不知道,所以没有注上。他们既然问到,就和他注上罢。"说话时,孩尼低已在合同帐单上部添注了两个洋字。佐君便去回复伍太守;伍太守回复了孙少大人,孙少大人回了乃祖。又传了翻译委员来看过,说明原委,那委员自然不好再说甚么了。制军在合同上画了个'行",孙少大人拿出来交给伍太守,伍太守这回却亲自到加士梯洋行,和梅史佐君当面见过孩尼低,请他签了字,自己也签了中人字;然后梅史、佐君都画了押。孩尼低便说明日再送正式合同过去,伍太守点头应允。
到了明日,佐君拿了正式合同去见伍太守,伍太守亲自送给孙少大人。到了下午,孙少大人和伍太守两个亲自送银子到加士梯行里。原来向外洋定买货物,照例订定合同之日,先交全价三分之一;等外国货物上船之日,电报来了,再交三分之一,交货之日,找足全价。这是官场向洋行里定军装千篇一律的办法,所以孙少大人这天领了十万两的票子,自己先到票号里扣下三万三千两,伍太守又扣下三千三百两,换了六万三千七百两票子,亲去交定。好在彼此都是狼狈为奸的,虽彰明较著,亦不妨事。当下佐君自然招呼应酬。他从前本是官场,自然一切都从容不迫。只有俞梅史一向不曾见过大人物,只忙得他屎屁直流,叫泡条、泡好茶,递吕宋烟,开洋酒,摆点心,如同办大差一般,却义毫无秩序。孙少大人交出票子,叫写十万两收条,佐君接了,交给梅史;梅史拿了进去,一会儿拿了收条出来,双手躬身递给孙少大人。孙少大人略坐一会,便起身要去。梅史又拉死拉活的要请吃了晚饭去,佐君在后面暗暗拉了他一把,方才罢了。
却说张佐君自从做成一票生意之后,心中十分得意,以为再来这么一票,便可以还李闲士那笔款了。所以又在侯家后应酬了两天官场,酒落欢肠,最易动兴,便在南班子里留恋了两三天。这一天回到行里,要向梅史分那三分之一的回佣,谁知梅史不在行里。问帐房先生时,那帐房先生道:"前天下午出去了,便没有回来过。"佐君听说,暗想:"到那里去了?"
便走到拿离士洋行找周济川问讯。谁知到得拿离士时,那里正在七张八嘴乱做一堆。佐君问济川可在家?一个人答道:"我们也找他呢!先生可知道,我们行里出了奇事,洋东买办一齐不见了。"佐君吃了一惊,暗想我们那里莫非也是如此?忙忙回到行里,找着那细崽,问他洋东可在家?细崽道:"两天没回来了。"佐君暗想不好了,一定也是那行径了!走到梅史卧房,推一推门,是虚掩着的,进去一看,只见床帐等东西都还照旧,四五个衣箱还在那里。此时心中动了大疑,也顾不得前后,扭开了一个衣箱的锁,打开一看,只见装满了的都是破旧字纸砖头瓦石之类。不禁身子冷了半截,暗暗叫苦。呆定了一会,方才想出一个主意来。不知是何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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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变面貌鲁薇园割须逞机心柏养芝铸镜
且说张佐君查见梅史的衣箱,知道落了骗局。呆了一会,瞥见他卧房的钥匙在桌上,索性拿过来代他锁了房门,然后到房里去。暗想他们骗了官家这笔巨款,却拿我串在当中;此刻他们逃走了,却又把我丢在这里。我如果不走,这件事便都栽在我一个人身上了。想到这里,又不禁自怨自艾,悔不该拐了闲士巨款,跑到这里来受这种骗局。闲士那里发作起来,我还有个交情可讲,这件事关系官款,如何担当得起?在这里又苦没个人商量,方老办虽是精明人,到底是个初交,这等事如何好叫他知道?思来想去,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但是走虽定了,这一回的事,不比闲士,一旦发作起来,是要行文通缉的。前回不过改换姓名,这回还要改换面目才好。
想定了主意,便取出表一看,见入京火车将近开车时候了,便叫人挑了两个衣箱,直到车站上去,所有帐被等件不敢带了。
好在自己卧室就在楼下,楼上是洋人的写字房,帐房却设在三层楼。这便是俞梅史等的用心,早就预备下的。至于佐君也住在楼下的原故,梅史因他虽不是一党,然而终日在外应酬的时候多,还不碍事,恰好楼下一个空房,所以由他住了。此刻却便宜了佐君,在外头叫了挑夫来,等把箱子挑出了大门之外,才告诉他到车站上去,所以行里的甚么出店、茶房,都不知他是到那里的。到车站上了火车,到了北京。佐君下车,又叫人挑了箱子,到一家京城土人开的小客店里歇下。洗了个脸,便取出两张鲁薇园的片子来,一张放在身边;一张交给店家。看官,他此刻又光复了鲁薇园的姓名了,我这个做小说的,只得又跟着称他鲁薇园了。
且说薇园当下交代店家道:"行李寄在你这里,我此刻到会馆出拜同乡,倘使会馆住得下,我打发长班来取,就拿这个片于做凭据。你见了这么一样的片子,就交东西给他便了。"
店家答应了。薇园记了客店招牌,便走到街上一家剃头店里夫剃头。剃过头之后,便叫待诏(京谚称剃发匠为待诏)把胡子剃了,待诏不肯。原来各处的剃发匠都有这条规矩,只代人家留胡子,若是留好的胡子叫他剃下来,他却不肯的,若是一定要他剃去,他必要你自己先剃下一点来,方才肯代剃的。且说鲁薇园留得好好的胡子,又为甚忽然要剃了呢?只因他在天津受了那个骗局,恐怕发作起来,自己虽然亦在受骗之列,然而官场一边是断不肯原谅的;既然不肯原谅,一定把自己作为同党,那时如何得了?好在在天津时改了姓名,此刻只要还了旧时姓名,便是两个人了。只有面貌是生成的,无可改革;只得把胡子剃了,掩人耳日。好在从前捐官时年纪尚轻,填的年貌是身中、面白、无须,此时要捐过班,就是没有胡子也不要紧。所以定了主意,把它剃了。然而无端剃了胡子,叫人家看见,未免诧异;所以他不在天津剃,不在客店里剃,却到剃头店里去剃。他等剃了之后,再到别处去,叫人到客店去取行李,使得客店的人只知道是有胡子的客人来取行李了。他后到的地方,只知道来了个没胡子的客人。就是京里面相识的朋友,与及同乡,都是多年阔别的,这番相见,也不过以为他没留胡子罢了。至于那待诏是个先不知姓名,后不知踪迹的,绝不妨事。他定了这个好主意,所以叫待诏剃了。待诏道:"老爷好好的胡子,为甚么要剃了?我们照例是不能代人家剃胡子的。"薇园道:"我这胡子不过是留着玩的,此刻留了几个月,觉得讨厌了。"
待诏道:"老爷要剃,请先自己剃下点来,我们才好剃。"
薇园无奈,左手拿了镜子,右手拿了剃刀,要剃下去,只是不敢,恐怕割伤了皮肉。为难了半晌,还是待诏想出个法子来,递给他一把剪刀。薇园放下剃刀,接了过来,齐根剪了一撮道:"这可好了。"待诏这才飕飕的一阵,把它剃下。
薇园拿起镜子一照,居然变了光下巴的少年郎君,不觉心中又喜又恼。打好了辫子,便出了剃头店,走到骡马市大街广升客店里,拣了一个房,叫广升的茶房拿了片子,到那边客店里取了行李来。开了箱子,取出银子,现成置办被褥。料理妥当,然后出门去拜两个同乡。因为,京师密迩天津,不敢过于耽搁,匆匆捐过了道班,办了引见,仍旧归到山东,从旱路上赶回济南。不料在半路上得了个病,病了四五个月。待他病好赶到济南时,那位抚院陈惠裳已经交卸,新抚龙中丞已经到任多时了。鲁薇园和龙中丞是同乡世好,薇园上辕销假,并禀知捐过道班。龙中丞一见,便不胜之喜道:"你来得好,我正在这里惦记你,有多少事情要找你帮忙呢!"薇园谢过了出来,不免各处去拜客。各人见他没了胡子,都很以为奇,那相好知交未免动问,薇园道:"在上海遇了个相士,说我胡子留的太早了,与官运有碍的,所以我把他剃了。"这么一句话,把众人朦混过了。过了几天,龙中丞下个札子,委了他铜元局总办。
有的见他得了铜元局差使,还说那相士灵呢。
且说薇园得了铜元局差使之后,便到局中细细考查,如何作弊,如何朦混,每年可得若干好处,不觉大喜。因念龙中丞生平喜欢古董,并且欢喜得与众不同;人家欢喜的无非是钟鼎、砖瓦、碑帖、字画之类,他却必要有点灵异的才欢喜。他藏的一个小小花瓶,是在贵州抚台任上时用整万银子买来的。那花瓶又没有年号,颜色也不甚好,只有一样好处,无论梅、杏、桃、李等花,插在瓶里,开过花之后,还要结果生根,所以他就化整万银子买了。还有一座古玉屏风,天晴是干的,下雨时便滋润起来,他也视同拱璧,还说外国人的晴雨表不及它呢。
薇园知道他这脾气,思量要搜罗一两件异样古董去孝敬他。这个意思一起,"便未免对人说要买古董。这句说话一出去,那班古董客便络绎不绝的怀宝登门;争奈所有的夏鼎、商彝,都不过古色斓斑,别无奇异之处。
铜元局中有一个司事,姓柏,号养芝,为人极其聪明,又且见多识广,古玩字画一门,几乎是他的专门学,凡看见一样古器,必能指出它的来历。因为生得聪明,又兼事事留心,所以经他见过的东西,"他就没有不懂的,就是铜元局的机器,他也天天去考究,到底被他考出那转动的道理,就自己造起一副小机器来。诸如此类之事,不胜枚举。因此人家又送他一个浑名,叫他做"通天晓"。薇园要买古玩,也叫他来参看讨论。
一天,有个古董客送来一面古镜,镜后面古色斑剥,铭了"贵寿无极"四个篆字,镜面却磨得极光,要讨三千两价钱。薇园叫请了养芝来看过,养芝也看不出个道理来。那古董客才说道:"这面镜子与别的古镜不同,只要在太阳底下一照便知。"说罢,拿了镜子,把镜面对着太阳,镜面自然有个返影照在墙上,那返影当中,说也奇怪,隐隐的也现出镜背的"贵寿无极"四个字来。薇园大喜,养芝心中暗暗称奇。接过镜子,再四把玩,再四寻思。那边薇园已经还了一千两的价了,古董客不肯,磋磨了半天,说道:"这镜子且留在这里,鲁大人只管商量两天,我再来取信也不要紧。一千两相去太远埃"养芝正在怀疑这面镜于的道理,巴不得他留下考究考究,便怂恿着留下,又把玩了半天,忽然心中有所觉悟,便对薇园道:"司事家里本有一部《古镜图考》,可惜不曾带在身边。
此刻细想起来,"好像图考内说的,这种镜于是秦制。并且司事的亲戚家里藏了有两面。同这个是一样的,久已要让给别人,只可惜他此刻在福建。大人如果肯出一千两一面,有二千两交易,司事写了信去,叫他专人送来,只怕也办得到的。"薇园道:"可惜路远一点。"养芝道:"大人先把他这个留祝等司事打个电报去叫他把镜子带来,大人看得对的,便买了他,不对的,就买这个也不妨事。"薇园道:"这也好。令亲那个,如果看了不对,我多少送点盘费他回去便了。"养芝大喜,连忙推说去翻电报,一口气跑回家里,把第二个儿子叫了来。
原来这柏养芝生平专门做假古董,生下四个儿子,大的叫柏清,从小读书聪明,便叫他专学好了秦汉篆隶;第二个叫柏奇;学了铜匠;第三个叫柏古,学了砖瓦陶匠,第四个叫柏怪,才十五岁,已经打发到江西景德镇去学做瓷器了。且说柏养芝叫了柏奇来,告诉他看见这么一个镜子,和他商量要做两面假古镜,叫他预备了生熟两种铜,说明做法。柏奇道:"做是容易。然而总不能他的字是'贵寿无极',我们也做了'贵寿无极'。"养芝道:"这个自然。"便叫了柏清来商量。柏清道:"他们大人先生总是欢喜吉祥的,就是这些古器,也都是用吉祥文字的,我们也大同小异的写两个字就是了。"养芝道:"我想不用字,用画。"柏清道:"用画却没有吉祥的意思。"
养芝想了一想道:"画龙如何?"柏清道:"秦汉的时候,只怕不尚龙纹,用了龙纹,倒变成近代的东西了。"养芝又想了一会,忽然得了一个主意道:"有了。你仿着李斯小篆,写一个寅字,在当中,在寅字底下,画一只老虎,做一面;又写一个辰字在当中,画一条龙盘着,做一面就是了。"柏清依言,写好画好。柏奇照着老子所教,先把熟铜条照样盘了两个字,又把熟铜块剪成了龙虎二物,装配匀停,然后用泥做成了两个镜模子,先把熟铜做的字画放在模子当中,再把生铜熔化了,倾在模内,登时成了两面镜子。便拿出来细细打磨。此时熟铜字画在镜背后凸了起来,看得见的自不必说,就是镜面上,也是熟铜嵌在生铜当中的了。打磨了两天,便成了极光的两面镜子。拿到太阳底下一照,看那返影,居然字画毕现,养芝不觉大喜。原来养芝想到字在镜背,断无在镜面照出影子之理,除非铜内有甚么讲究。因想到生铜熟铜的影子,或者颜色不同,因想到这个法子,姑妄为之。不料一铸就成,岂非喜出望外?
当下又拿些盐醋之类去炮制那镜背,费了十多天工夫,制出了一层铜绿,又用些灰土之类,把铜缘颜色弄旧了。配了一个旧锦匣,把一对铜镜装在里面。
又过了两天,方才拿到局里给薇园看。照样试演了一遍,薇园大喜,问要甚么价钱?养芝道:"司事已向亲戚那边再四磋磨过来。大人跟前,司事不敢说虚价,这两面镜子,据考据家说起来,是秦始皇造的定时镜,统共是十二面,分十二个时辰,此刻遗传在人间的,只怕不多几面了。这两面巧的是一龙一虎,暗合了龙虎会风云的意思。若是拿去送中丞,中丞一定喜欢的。'薇园道,"你说了半天考据,到底要甚么价钱?"
养芝道:"这是司事糊涂。司事亲戚说是本来要孝敬大人的,实在因为家寒,才拿到这种家传的东西来变卖,也不敢多要,两面镜子只求大人赏三千两的价。"薇园道:"太贵点罢?"
养芝道:"请大人吩咐。"薇园道:"一千两一面还不行么?"
养芝道:"倘使不是一龙一虎,配的那么巧,就八百两一面,他也要卖了。"薇园道:"你先把它留在这里罢。"不知交易得成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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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喜蛛儿昙花现色相鲁薇园投药治思劳
且说柏养芝铸了两面假古镜,还造出许多来历,骗得鲁薇园深信不疑,倒底被他索了三千两银子的价,还另外装潢了紫檀匣子,自己先上院去说明了这镜子如此这般的好处,然后着人送去。龙中丞打开匣子,在太阳底下试验,果然不错,不觉大喜,重赏来使,叫家人捧了匣子到上房去,与小姐赏玩。
原来龙中丞膝下有两个少爷,都捐了功名在外候补,不曾随任。只带了太太与两位姨太太及这位小姐在任上。这小姐生得云鬟雾鬓,惨绿怜红,年纪已交十六岁,闺讳是骊珠二字,生性十分聪明,虽未读破万卷,却也笔下通顺,风云月露,也凑得成五七言诗句的了。龙中丞视同掌上明珠。这一天拿了两面镜子进来,先叫女儿看过,又叫丫头们拿到院子里太阳底下晒着,把镜影子挂到墙上,隐隐现出镜背的字画来。骊珠仔细看过,回身向小丞福了两福道:"恭喜爹爹,这一定是龙虎会风云之兆,爹爹不久又要高升了。"中丞益发欢喜道:"偏是你详出这个吉兆来。"骊珠道:"今日有了这个吉兆,应该庆贺,待女儿设个小宴,替爹爹贺喜。"中丞道:"如此我就生受了。"说罢,哈哈大笑。回头对他夫人道:"我看来,像这两面镜子的东西,虽是宝贝,却总不及我的骊珠,是一颗活宝。"
说罢,扬扬得意。骊珠叫人摆下一桌酒席,却又叫人先拿两个茶几到院子里去,摆在太阳底下,用东西把两面镜子分支在两个茶几上,把那辰龙寅虎的镜影子照在堂屋当中墙上。然后上来替父母安坐,笑说道:"女儿今天这一桌,虽说不成局面,却也是个风云宴会呢!"中丞乐不可支,从晌午时候直饮到日落西山,方才肯歇。有了醉意,便早早安息。
次日起来,到外面会客,巡捕官来回说:"营务处的魏道没了。"中丞愕然道:"他请病假还没有几天呢!怎么就没了?"
巡捕官道:"听说是个急玻"中丞就没话说了。照例会过几个客之后,便下个札子,把营务处总办的差委了鲁薇园。薇园深感柏养芝,把他派了铜元局的帐房。柏养芝也算交了个老运,化不到十吊的本钱,博了三千银子的利息,还得了通省最好出息的馆地。
这且按下不题。且说鲁薇园自从得了营务处之后,愈觉得受恩深重,难图报称。这一天遇了龙中丞生日,鲁薇园除送过寿屏如意等寿礼之外,再送了一本戏。这个风声传了出去,各人倒不好落后,于是闹得藩臬首道首府等现任官,各人都送一本;各局的总办、提调,或数人合送一本,或一人独送一本;抚辕里面的文案委员,也合送了一本。闹得足足做了半个月戏。
薇园送的戏,排在第五天。演唱做过两出吉祥戏之后,便打一个花旦,拿了戏单到龙中丞跟前请点戏。中丞看看他,却生得眉清目秀,齿内唇红。甚是可爱,因点了一出《贵妃醉酒》。
那花旦便装扮登台,果然是千娇百媚,压倒群芳。此时外场只用一枝笛,越显得他清歌妙舞。中丞欢喜叫赏,那花旦下了台,卸了装之后,又亲自到中丞跟前请安谢赏。中丞纲看他,果然生得韶秀可喜,与在台上时又是一般风韵,这种相貌,真是宜女宜男。因问:"叫甚么名字?"花旦垂手答道:"小名叫喜蛛儿。"问:"几岁了?"答:"十七岁了。"中丞点点头。
喜蛛儿还周旋了一会,猛抬头,看见珠帘里面一个女子,对着自己目不转晴的尽看,觉得没意思,便向中丞说了个请假,走开了。
原来这几天的排场,戏台是搭在花园里一座正厅的前面,正厅便做了客座,却把当中的围屏卸下,挂了一重日本帘子,以便把正厅后进做女客坐,一般的看戏。那日本帘子本极稀疏,虽是隔帘,却看得极透彻,不过隔开内外,是那么一个意思罢了。所以那女子只管钉着喜蛛儿看,喜蛛儿也看得见有人看他。
至于看他的女于是哪一个?姓甚名谁?那又是做书的人也不知道,不便乱造谣言,只好等看官们看了下文,仔细去想罢了。
闲话少题。且说当日戏完席散,无事可表。次日又闹了一天,中丞有点倦了,不等客散,先自退归上房。不多一会,骊珠小姐也回来了。中丞道:"女儿为甚也老早回来?"骊珠道:"不知怎的,今天好像有点神思困倦,所以早点回来。"中丞道:"本来一连闹了几天,也觉得厌烦了。"骊珠道:"正是。
头一两天觉着很高兴的,后来慢慢就厌了。觉得那唱的也不甚好了。"中丞道:"统共听了六天戏,我看只有昨天喜蛛儿唱的《贵妃醉酒》唱的最好。"骊珠道:"正是。难得他扮起来犹如真美人一般;只怕杨贵妃当日也不过如此。然而那么一个人儿,怎么取个虫儿名字?"中丞道:"我儿爱听他的戏,我明日再传了他进来唱两出。"父女两个谈谈说说,不觉日落西山,外面男女宾客都散了。一宿晚景休提。且说次日开演之后,龙中丞便叫传喜蛛儿。承差人遍问各戏班,都不知道,想起那天的戏是薇园送的,便找着薇园去问。薇园道:"喜蛛儿本来是京里的相公,今年才赎了身体,要到南边去搭班子,因为有一门亲戚在济南,所以绕道来探视。我在京里相识他,所以叫他唱一出戏,昨天他已经动身去了。"承差人只得照这番话去回复中丞,中丞也就罢了。
有事话长,无事话短。且说唱过十天戏之后,骊珠小姐便十分厌烦,不肯出去应酬了。龙中丞以为她生性喜静,也自由她。等到半个月的戏唱完,稍为清静了点,中丞也为劳顿多日,每天见客过后,便到上房歇息,一切公事暂时都委托了几位幕府老夫子。只见骊珠近来十分清减,茶饭少进,因问道:"你莫非有病?为甚只管不茶不饭起来?"骊珠道:"这几天不过人神倦点罢了,没有甚么玻"说时恰值开饭上来,骊珠只用茶泡了一口饭,还吃了一大会,才勉强吃完了。龙中丞道:"你这个样子,还说没病!可不要耽搁坏了。"饭后,便叫人请医生来。请了个本城医生来,隔着门帘,诊过了脉,开出脉案,说是劳顿停食,照着枳实消痞丸的汤头,加减开了几味药出来,说吃两服就好的。龙中丞见说是劳顿停食,倒好像有点意思;因为接连听了几天戏,这种娇贵千金,就要说劳顿了,接连吃了几天酒席,就恐怕有停食了。就叫去撮了来吃。吃了两服下去,如泥牛入海一般,绝无消息。龙中丞急了,叫另请一个医生来,说的也和前医一般,开的汤头也是大同小异。看官!须知抚台衙门一连唱了十多天戏,天天是有酒席的,合济南府的人那个不知?此刻抚台的小姐病了,病情又是困倦无力,不思饮食,岂有不捉住这个用神之理?近世医生大抵都是如此的,也不能全怪他两个。
闲话少提。且说龙中丞看了脉案药方,便道:"前两天先有个医生,开的脉案方子和这个差不多,只怕未必对。"医生道:"病源虽是一样的看出来,用药各人不同。吃了晚生这个方子,管保就好的。"说罢,又请将前医的方子给他看了,又批评了前医的几样药;夸说自己的药是如何用意,如何可以得效,然后辞去。这个方子又吃了两服,莫想有丝毫效验,索性闹得睡多坐少,并且多了个长吁短叹的毛玻龙中丞更是急的了不得,令人出去遍访名医。争奈总没有一个看得对的。这一病就是两个月,索性月信也停了,瘦的剩了一把骨头,面色青白,一天有两三次烧热。烧热起来,便觉得两颧上排红、手心是终日滚烫的,夜间更多了个咳嗽。此时的医生又多半说是阴亏的了。争奈药石无灵,任你对病发药,也不中用。这两个月里面,把一个龙中丞也急了个茶饭无心,眠食俱废,甚至叫了些和尚道士们,在衙门里诵经礼忏,代小姐祈福;又叫姨太太们半夜焚香礼斗,代小姐求寿。如此又耽延了半个来月。
一天,龙中丞忽然想起鲁薇园是一把歧黄好手,不过不大肯代人诊病,所以朋友们多不知道:"自己和他是同乡世好,所以深知他的学问。一向糊涂住了,总不曾想起他来,若是早想起了,只怕女儿的病早好了。想罢,便叫人去请鲁薇园。薇园以为有甚要紧公事,即刻上辕禀见。里面传出来说请到上房里会。薇园一向听得骊珠小姐有病;只因是个小姐,不便过问,及至此时请到上房去会,便明知是请自家诊治的了。提一提精神,进去与中丞相见。常礼已毕,中丞道:"小女一病数月,势极恹恹,诸医束手。可笑我一向公私交迫,闹的神乱智昏,把我们老朋友忘记了。今天才想起来。请代小女诊一诊脉,看到底是个甚么病源?订个好方子治好她。我们老朋友,不说谢了。"薇园道:"怕职道的学殖浅薄,未必足担此任。"中丞道:"在官言官。我们既是私宅相见,何妨脱略些,何必客气!"
说着,让过一道茶,才亲自陪了薇园列骊珠绣房外面。
丫头们早已把房门帘放下,门外摆了一张茶几,上面摆两本书做脉枕,茶几旁边摆了一把椅子,预备隔帘诊脉。中丞道:"这是老世伯来诊他,何必多这个事?"叫快撤去了,索性请薇园到房里去坐。骊珠小姐早已起来,坐在床沿上了。只见她春山锁恨,秋水凝愁,别具一种可怜之色。立起来向薇园福了一福,丫头扶近桌边坐下。薇园宁心静气,低头诊过了脉,看过舌头,方才和中丞一起出了绣房,仍到内书房坐下。说道:"小姐这个病,起初是思虑过度,忧郁伤肝所致。那时候如果投以顺气疏肝之品,不难痊愈的;此时病根已深,肝木侵脾,不思饮食;阴火烁金,夜见咳嗽,神志不定,时见潮热,虚损之象已见,恐成思劳。"中丞道:"你背诵医书,我却不懂,请教甚么叫个思劳?"薇园道:"劳伤之症,有五劳七伤。那五劳是:志劳,思劳、心劳、忧劳、痰劳,这思劳是由思想抑郁所致。任职道愚见,姑且开一个方在这里,若是就这么煎服,恐怕也不见大效,应得要找点赏心乐事,引得病人开个笑口,然后服药,似乎好些。"中丞皱眉道:"有甚么赏心乐事呢?"
薇园道:"闺阁小姐,每每因为困在深闺里面,以致郁成肝病;若在外头散玩一两天,再选一两个会笑会说的人,在旁边伺候,她自然有开心欢笑的时候。据职道看,最好是送小姐出去逛逛千怫山,或者大明湖,一则散心,二则得点山水清气,再选两个伶俐丫头,在旁伺候。只要小姐心开,肯说肯笑,把心事丢开,这个病就可以不药而愈了。若是只管郁郁不乐,就是变了药店里的蛀虫也是没用。"说罢,开了一剂疏郁舒肝宁神顺气的汤头,方才辞去。
龙中丞便把姨太太丫头们乱骂说:"好好的小姐住家里,你们容她不得!是要怄她生出病来,你们才得快活!你们怄得她病,自然怄得她好。我此刻也没有话说,只在你们身上医好她便了。"说得众人面面相觑。当下二姨太太便道:"方才那先生和老爷说话,我们在窗口外面都听得了。其实我们怎敢怄小姐?那先生说要小姐到外面去逛逛、散散心,不知老爷可答应?若是可行,我们便去劝来,等小姐早点好。"龙中丞听说,点点头。于是二婉太太引了一群姨太太、大丫头,到骊珠小姐香房里去。不知小姐肯出去逛否?旦听下回分解。
阅者诸君,想已知骊珠小姐之病源矣。世间尚有此以礼自持之小姐,吾不觉增无限感慨。且于无文字中,亦可见龙中丞家政尚严,始有此好小姐。阅者勿以吾言为不伦也,观于自由自由之辈,吾于骊珠,且欲尊之为贞淑女子;无端拉之入怪现状中,吾且引为罪过。因记此以自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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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历下亭龙骊珠品泉红雨轩鲁夫人论药
且说骊珠小姐一病恹恹三个月,合家大小还不知她的病源。
被鲁薇园看出了是忧思成病,务必要散心才很好。龙中丞爱女情切,说不得要稍越礼教,叫家人们备了一只游船,泊在大明湖边,叫二姨太太率领了三四两个姨太太,与及素琴、锦瑟两个大丫头,陪了小姐到湖上去游玩。又拨了一名粗使仆妇、两名家人在船头伺候。时值八月新凉时节,那船上敞了两面船窗,放下鲛绡帘子,陈设了小巧玲珑的紫檀小桌椅。一群人簇拥着骊珠小姐,轿马纷纷,来到湖边。
上了船,船户便要开船,忽然岸上来了一个人,头带大帽,家人打扮,手中拿着手版,跳上船来说道:"敝上是奉了营务处鲁大人之命,在这里伺候小姐的,特差家人过来禀安。"家人接了手版,交给仆妇送到舱里去,然后自己在外舱垂手照样回了话。骊珠看那手版时,写的是某营某哨弁尽先拔补守备某某等字样。不觉一笑道:"我们出来,怎好惊动他们?说挡驾不敢当罢。"仆妇仍旧把手版传了出去,家人拿去还了来人,说过挡驾。来人又道:"敝上带了一哨人,分坐了四号船,靠在这左近护卫。"说着又指给那家人看道:"那东边的两号,这西边的两号,都是的。"说毕辞去。
忽又一个老妈走上船来,手里提了一个食盒,径到舱里,替骊珠磕头请安,又向姨太太们请过安,然后在怀中取出一张片子,递给骊珠道:"敝上给小姐请安,井送上儿样粗点粗果,请小姐点饥解渴。"骊珠看是鲁薇园的衔片,欠欠身道:"承你们大人赏,我不敢当。"老妈道:"敝上专豫备了一号火食船在这里,船上有燕窝粥、鲜莲汤、鲜芡实汤,小姐要吃粥饭,那边一切都预备在那里,小姐要时,只要管家们叫一声就送到。"
骊珠道:"那么更不敢当了。我们不过出来闲逛一会儿,怎么你们大人这么费心起来?回去千万替我道谢。"老妈道:"这是便当的事情,小姐倒是太客气了!"说时在食盒内取出四盘点心:一样是牛奶酪酥白糊糕,一样是松子枣泥茯苓糕,还有两样是西洋式的饼。又在食盒下层取出四盘水果:一样是切薄的本湖鲜莲藕,一样是剥净的本湖鲜莲子,一样是上海带来的金山苹果,一样是牛奶白葡萄。又说道:"敝上说小姐的病不要忌嘴,吃了甚么可口就吃点,只要吃开了胃口,病自好的。"骊珠道:"贵上大人实在太费心了,你回去代我说,等我好了,亲自到公馆里去叩谢。"老妈道:"这个敝上不敢当。"
骊珠叫赏了他四吊大钱,老妈方叩谢去了。
这边便叫开船,荡到烟波深处。薇园备的火食船,紧随在后面。那四号兵船,或先或后,相去总在十丈之外。游船在糊上荡了一转,在历下亭前泊定。二姨太太说说笑笑的,说得骊珠肯到亭上去游玩。那兵船上早已派了四名兵丁,先到亭上去驱散游人,方是一群姬妾簇拥了俪珠小姐到亭上来。果然湖光山色,令人赏心悦目。骊珠道:"果然真山水有趣。我们衙门里的花园也算好的了,怎及得这个敞亮?"二姨太太道:"这个自然。可惜我们不能常常到这里逛。今天是靠了小姐的福,才得开些眼界。"骊珠笑道:"那里是靠我的福,靠我的病罢了。"三姨太太道:"但愿小姐逛了这一回,把病都送到湖里去了,精神复旧,我们就可以常常来逛了。"四婉太太道:"小姐病好了,老爷又要甚么'内言不出'起来,那里还有得出来逛?"三婉太太道:"痴丫头,只要小姐肯撒个谎,说是三五天必要逛一遍湖,不然就要生病的,管保你老爷一定相信。"
一句话说的骊珠笑了。
正说笑间,薇园的老妈早又送上一个食盒,在盒里一样样端出来,却是滚得透烂的燕窝粥,还有四盘精细小菜。二姨太太代说过谢谢,便请骊珠吃粥。骊珠早被湖光山色一洗胸中郁闷,觉得精神陡发,便吃了一小碗粥,觉得还香。吃过粥后,又到亭外去看趵突泉(趵读如泡)。这趵突泉就在大明湖当中,说大明湖的湖水就是趵突泉水也可以,说趵突泉水就是湖水也可以。不过那趵突泉是在湖心涌起,终年终日涌个不住,犹如锅里烧的开水一般。骊珠凭栏望了半晌说道:"济南名泉七十二,趵突为最。我们既然来到此地,岂可不品泉?"二姨太太听说,便叫人放个瓜皮小艇,到泉涌处提了一桶来。骊珠亲自洗净一个茶碗,舀了一碗要喝。二姨太太连忙止住道:"喝不得,小姐要喝,烧开了再喝。"骊珠道:"烧开了,就没了真味了。"说罢,喝了一口。二姨太太着急道:"小姐千金贵体,好的时候还不叫吃生冷东西;这带病的身子怎么喝起凉水来?
叫老爷知道了不怨小姐,却怨我们伺候得不好。"骊珠笑道:"喝一口水却遭了姨娘的一大篇话。你不知道,我喝下去觉得清沁心脾,耳目都清爽了,只怕比吃药还好呢!"三姨太太道:"我不信这趵突泉有这么的好处,等我也喝一口看。"说罢,舀了一碗咕都咕都的一口气喝了下去。舐舐嘴,看着骊珠道:"怎么我喝不出它的好处?"骊珠看见,笑个不了道:"大凡品泉、品茶,都要喝小小的一口,慢慢的尝了滋味,才轻轻的咽下去。谁叫你这样的牛饮来?"二姨太太道:"惟其牛饮,所以才和牛嚼牡丹一般,不懂得味道。"说得骊珠又笑了。
此时二姨娘早叫人在船上煎起药来,一面说道:"小姐说的这么好,我也尝尝看。"于是一群人你一碗,我一婉,都舀来喝。骊珠笑道:"此刻不是牛嚼壮丹,却是渴骥奔泉了。"
三姨太太道:"我就依了小姐,喝到嘴里,细细尝它,到底还是淡水,有甚滋味?真是不懂!"四姨太太道:"是些微有点甜甜儿的,比别的水不同,咽下去那股清凉,也是很好过的。"
三姨大太道:"不信你们的嘴辨得出滋味,我偏辨不出来。"
说着,又舀了一碗,喝了一口,咂嘴舐舌,闭着眼睛,不住的摇头。惹得骊珠笑个不祝二姨太太道:"算了罢,不要喝的破了肚子,白天闹脏了裤子,晚上闹赃了床铺。"说罢,叫人把一桶泉水倾入湖里。三姨太太道:"我到底喝不出个味道来。"四姨太太道:"天生这种东西,本来是叫文人雅士品评的,你这种粗人如何懂得?"三姨太太用手羞着脸道:"小姐文雅罢了,你也配文雅呢!算是尝出甚么一点甜甜儿来。"骊珠道:"不关甚么文雅粗俗,其实是粗心细心之别。"二姨太太道:"也有点心理在里面,向来仰慕这趵突泉,以为是了不得的,忽然得尝着了一口,自然觉得是好的。"骊珠点头道:"这也是有的。"
众人又说笑了一会便仍到船上去,在各处荡了一回。骊珠吃过了药,直到日落西山,方才回去。上岸后仍旧一行轿马,回衙。薇园派来的兵排了队,护送到衙门,方才散去。
骊珠自从逛过一次大明湖之后,精神略觉清爽,仍旧每日请薇园诊脉。薇园又劝搬到花园里去祝好了几天,又复困倦起来,慢慢的依旧水米不沾牙,并且厌闻人声。问他甚么难过,他却又说不出来。急得薇园没法,只得告知龙中丞,请他多延几位医生商量。龙中丞急的没法,打电报到上海请了一位名医来,诊了几次脉,都说是思虑过度,忧郁成玻龙中丞听了,无非又是拿姨太太们出气。
薇园暗暗思量:这一位小姐,父亲看得如掌珠一般,合家人自然奉如祖宗的了,更有甚么不如意事,竟致忧郁成病?此中一定有甚跷蹊。这句话又不便向龙中丞说,因定了主意,打发自己太太到衙门里去问病,觑便对龙夫人说知。鲁太太奉了丈夫之命,坐了轿子,到抚院内宅里去。他们同乡世好,向有来往的,龙夫人听说鲁太太来了,便迎接进去款待,自有一番寒暄。鲁太太问起小姐的病,龙夫人叹道:"不要说起,这小妮儿累得人也够了!你们鲁大人说他是忧郁成病,就是上海请来的医生也这么说,这个我就真不懂了。我们虽不是甚么上等人家,然而比中等人家总比得上了。父亲疼得她就如掌上明珠一股,要甚么是甚么,姨娘丫头们那一个敢给她气受?她还有甚不如意的事,何至于忧郁呢?她父亲为了她,天天晚上念《金刚经》,念《观音经》,求她病好。昨天又电汇了五百两银子到上海,助陕西赈捐,也是求她快点好的。做父母的心总算尽了,她还是那样。"鲁太太道:"便是小姐实在生得好不过,又聪明,又贤德,我们见了,也不由自主的爱上心来;何况自己人,那个还给她气受呢!这两天病情怎样了?不知可吃饭?薇园也在那里心焦,所以要妾亲来看看小姐,不知卧房在那里?"龙夫人道:"天天劳鲁大人的驾来诊病,此刻又劳动鲁太太看她,真不敢当了。"鲁太太道:"我们都是一家,还有甚客气?"于是龙夫人领了鲁太太同到花园里去。除了二姨太太在花园照应小姐外,三四两姨太太也跟了去。
原来骊珠此时住在花园里一座绿云红雨轩中。这绿云红雨轩,共是三间,当中一间,两面开门,一面向南,一面向北,当中摆一架十景橱,隔成两面,叫做鸳鸯厅。厅外种了数十本芭蕉,十多树桃花、红梅之类,所以题做绿云红雨。家人们又省称做红雨轩。东西两间,向日不过随意陈没,此时收拾了东首一问做骊珠绣房,两首一间给陪伴丫头们居祝且说龙夫人领得鲁太太到了,二姨太太连忙迎出来。龙夫人先在中厅让坐献茶,鲁太太略坐一坐,就到里间去看骊珠。丫头打起帘于,龙夫人陪着进去。鲁太太举目看时,只见骊珠拥了一床蛋青色熟罗秋被,背靠着一个平金红缎大靠枕,斜欹着身子,靠在床上。面色青中带黄,十分消瘦。看见鲁太太进来,便勉强撑持着坐正了,欠欠身道:"又劳鲁伯母的驾了!恕我不能起来行礼。"鲁太太忙道:"小姐请仍旧躺下,我是顺路来看看的。
近来这几天觉得好点罢?我听薇园说,脉象总是如此。小姐,你自己要保重点,勉强也吃口粥饭,就容易好了。"骊珠道:"我也知道,可奈咽不下去。"二姨大太接口道:"方才盛了碗燕窝粥,只喝了一口儿汤,就不要吃了。我们这位小姐,不要说是有病,就是没病,饿也要饿坏了。"鲁太太道:"快不要如此,总要吃点东西,这病才容易好呢!"又和龙夫人谈论了几句,要了一向的药方来一一看过。
原来鲁太太也精通医理的。看过方子之后,便走到床前,伸手把骊珠的脉诊了一会,再把各药方看了一遍,向二姨太太问道:"只怕还有点喘呢!"二姨太太道:"这两天天快亮时,是有点喘的。"鲁太太问龙夫人道:"这上海医生开的方,不知可曾吃过?"龙夫人道:"吃过两服了,也不过如此。"鲁太太道:"据妾的愚见,不吃也罢了。就病论病,这个病要好,第一先要把心事丢开,是不药自愈的。若论用药,此时是疏肝散郁理气为主。这江南医生,每每不问甚么病,总用上了石斛、蒺藜两样,最容易引病入阴分。"龙夫人道:"入阴分便怎样呢?"鲁太太道:"这个不好说了。听说小姐月事也停住了,倘位病入阴分,怕的是成痨。"龙夫人道:"这还了得!明天快不要他看了!"鲁太太道:"也不知他们是甚么用意?宗的是那一家?就算他们江苏人只知道有个叶天士、费伯雄,《叶天士全书》也不说如此用药,费伯雄虽然没有多著述,就看他那部《医醇胜义》所订的方,也不是如此。这真是近来江??时医的新法了。"说罢,又谈了一会,方才出来。龙夫人仍让到上房去款待。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论药一节,愿阅者勿作小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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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老官医粗心投补品娇小姐噩梦警芳魂
却说鲁太太看过了骊珠之后,仍由龙夫人陪到上房里去,又复说起骊珠病情。鲁太太道"论理,小姐这般一个知礼达义的人,生在这样人家,父母又那么钟爱,何至于生出这种病来?
妾有一句冒昧的话,不知可说得?"龙夫人忙道:"不知有甚见教?我们既是一家亲,就请鲁太太说了罢。"鲁太太道:"小姐是曾经读过书,知礼守礼的。小姐年纪说小也不小了,不知向来可曾提过亲?"一句话说得龙夫人恍然大悟道:"这倒向来不曾提起过。"鲁太太道:"此刻何不和她提一提,冲个喜呢?薇园也是这个意思,不过这句话不便对中丞说得,所以叫妾来告诉夫人。"龙夫人道:"这真是医者父母心,我们当真做父母的倒不曾想到这一层,真是费心了。"鲁太太谦抑了几句,龙夫人待过点心,鲁太太便告辞回去不提。
且说龙夫人送过鲁太太之后,便打发人到内书房里请龙中丞。中丞正在那里焚香,正襟念大悲咒,求小姐病好呢。听说夫人有请,只点了点头,把一首大悲咒念完了,方才到上房里去。夫人接着,把鲁太太的话说一一告知。中丞听了,不觉愕然道:"我倒向来没有想到这着。然而她是个不出闺门的女子,何至于如此?"龙夫人道:"人大了,知识开了。又是个识宇的人,不定看了些甚么混帐书,也不定这一班妖姬恣口无忌的说了些甚么混帐话,被她听了,都是论不定的。"龙中丞道:"薇同既然虑到这一层,我们就姑且依他说试试看,左右年纪大了,终久是要提的。"说罢,叹了一口气,立起来,踱到花园里去看骊珠的玻走到绿云红雨轩前面,只见一个老妈在大院子里桃花树下洗手巾,里面静悄俏地。中丞轻轻步入鸳鸯厅,掀起帘子,只见二姨太太和素琴、锦瑟两个大丫头,默默对坐,骊珠却在床上睡着了。便轻轻跨了进去。二姨太太等连忙站起来,中丞摇摇手。走近床前一看,只见骊珠半闭着眼,仰卧在床,气息恹恹,面如金纸,又不觉叹了一口气。二姨太太轻轻道:"老爷且到外间去说一句话。"中丞听说,又轻轻踱到外面。二姨太太跟了出来,递过一个细瓷小痰盂道:"小姐的病,不知怎样?
老爷请看看这个。"中丞接过一看,只见里面都是白痰,痰当中却带着三四条鲜红的血丝儿。不觉吃了一惊道:"是几时起的?"二姨太太道:"是今天才见的。早就想回,又怕冒冒失失的惊了老爷、太太。方才鲁太太来替小姐诊脉,正想说出这个,又怕被小姐听见了。"中丞道:"小姐自己不知道么?"
二姨太太道:"不知道的。"中丞点点头道:"拿去洗了罢。
不要叫她自己知道。"说罢,匆匆出了花园,仍到上房去,对着夫人跺脚道:"这是那里说起?闹的吐出红的来了!可恨这济南,枉说是个省城,要找一个好医生都找不出来。"夫人听说,也吃了一惊道:"这话怎讲?"中丞道:"我也不知。你去问伺候的人去。"夫人听说,也不再问,三步两步到花园里去了。中丞也自到签押房里去,叫人去请薇园。
薇园到来,中丞告知原故,薇园道:"小姐不知何故,那一点肝火总不得下去。肝火灼金,乃见咳嗽。此时是肺经受伤的很了,所以带出点血丝来。职道实在学识浅陋,诊治不好。
大帅何不叫人打听,这济南城里,想来未必没个名医。"中丞道:"我也这么想。但恐怕靠不祝"薇园道:"也不妨多请几人参酌参酌,职道一个人的见识到底有限。"中丞道:"那么请那个呢?"薇园道:"大帅只要分付出来,倘不是好手,他们也不敢引荐得来。"中丞此时心焦如焚,听了薇园的话,便叫人到历城县去,交代打听几名好医生来。
历城县听见了这个命令,便先叫本县官医上院去伺候。这官医已经七十多岁的了,奉了县主之命。便衣冠上院禀见。龙中丞此时尚和薇园在签押房谈天,闻报,便叫薇园先到花厅里去陪他,顺便考察考察他的医理,自己却到上房去打听骊珠的病情。只见龙夫人已从花园里回来,两只眼睛哭得犹如核桃一般,说:"女儿只怕是不中用的了。"丫头锦瑟又把小痰盂送出来,说方才又吐了一口。龙中丞便叫拿出去给那官医看。那官医在外面细细的对薇园问过了小姐的病情,薇园一一的都告诉了。那官医闭目宁神,听了半天道:"别的都不怕,就怕耽误的太久了。"说话时,历城县又送来了两个医生,一一与薇园见过。恰好里面送出小痰盂来,三个医生轮流看了,彼此又议论了一番,只见家人来说:"请。"薇园便陪了三个医生到花园里去。到得鸳鸯厅时,龙中丞已在那里了。薇园指点见过,行了常礼,便到里面诊脉。三个医生轮流诊过,龙中丞亲自陪到花厅坐下。那官医先说道:"据晚生的愚见,小姐贵脉,六部皆见细弱,乃是气血皆虚之象。此时急进大补之剂,只怕还可得手。"后来的两个医生同声说道:"晚生等也同此意。"
龙中丞道"既如此,就请三位公议一个方罢!"薇园听了,只是皱眉,又不好多说。只见他三个相让到书桌旁边,由那官医秉笔,三个人唧唧哝哝了一会,开了一个十全大补汤来,内中却又加些红花、桃仁、寄奴草之类,双手递给中丞道:"晚生们订了这个方子,求大帅鉴定。"中丞接过一看,只见打头第一样便是吉林人参三钱,便道:"可以吃得参么?"官医道:"早就该吃的了。小姐贵体本是禀赋虚弱,加以久病气血两亏,人参大补元气,用以培元。本方还有一钱交趾肉桂。晚生看得小姐的咳嗽,是虚火烁金所致,肉桂大补命门,有引火归源之功,命门真火一生,虚火自灭,可以止住咳嗽。这本是四君四物合成的十全大补汤。至于红花、桃仁、寄奴草,乃为停瘀太久而设,然而深恐体弱之人担不住,所以每样只用几分。"龙中丞于脉理医道一节向不讲求,听了他一番议论,觉得甚似有理,便把药方递给薇园道:"我们再谈谈。"说时便举起茶杯送客。
三个医生走了,中丞又问薇园:"这方子可用得?"薇园道:"据职道的见识,此时似乎不宜骤补。然而各人见解不同,职道不敢断定吃得吃不得。"龙中丞道:"你只说据你的主意,是吃得吃不得。"薇园道"据职道看去,似乎不宜吃,还请老帅斟酌。"中丞只得送过薇园,进去与夫人商量。龙夫人道:"既然他们三个人公议的,就何妨吃他一剂试试看。"好在参、桂是自己家里有的,便在方于上圈去了那两样,撮了药来,配了参、桂,煎给骊珠吃了。
且说薇园回到公馆里,天色已断黑,乏的了不得。家人们知道未吃晚饭,便伺候开上饭来。薇园一面吃饭,一面将一切情形,向太太说知。鲁太太大惊道:"这个毛病,如何吃得十全大补?老爷,你如何不止住他?"薇园道:"我已说过吃不得的了。然而这个病是终不会好的了,早点送断了,也省得生人受累。"鲁太太道:"亏你这还是医家之言呢!"薇园道:"这一服药也未见得就送得断。你看我天天投的疏肝理气的药,她吃了下去,那脏腑全不理会,但愿这服药也是如此,那就不至于死了。"说话间吃过了晚饭,略坐一坐,便去唾了。
一觉醒来,听得房门外面似乎有人说话,侧耳再听时,却有人在那里叩房门,说是院上打发人来请。薇园吃了一惊,连忙披衣坐起,取出表来,在灯光之下仔细一看,已是两下半钟。
便推醒了太太,自己穿衣下地。亲自开了房门,只见一个家人回道:"院上打发人来请,说小姐有点不好呢!"薇园道:"快预备轿子!"家人道:"早预备了。"薇园匆匆要水嗽了口,也来不及洗脸,穿上衣服要走。忽然又想起一事,取出一条小毛巾,又向抽屉里取出一瓶广东薄荷油,尽情倾洒手巾上,揣在怀里,方才出来上轿,向抚院衙门而去。入到辕门,便不等通报,早有家人伺候着,打了灯笼,引到花园见去。
进得花园时,只见四下里灯烛通明,真是银花火树,赛似元宵。一径来到鸳鸯厅,只见中丞穿着短打,泪人儿一般哭了出来,一把拉住薇园道:"薇园兄,你今日要救我的老命了!"
薇园道:"大帅且不要忙,小姐怎样了?"说时丫头早通报进去,龙夫人及一切姨太太都回避过了。薇园到得里间,亲自拿起洋烛向床上一照,只见骊珠仰卧在床上,脸色转红,上下唇焦黑,闭着眼睛,有出气没进气的乱喘。便叫声:"小姐。"
龙中丞带哭道:"我儿,你看这是谁来救你了?"骊珠也不答应。薇园放下烛台,诊了一会脉。龙中丞把薇园让到鸳鸯厅西面的倚云阁里去坐,那里先有了五六个医生,都在那里商量定方。薇园对龙中丞道:"大帅且不要伤心,小姐是误服参、桂之过,暂时还不碍事。可叫人快取生萝卜、生葱捣了汁来灌下去,立刻就好的。"旁边伺候的家人不等中丞分付,就如飞的去了。不一会取了来,中丞亲自送到那边,龙夫人接过,亲自灌下去。说也奇怪,不到顿饭时,果然不喘了,脸色也不红了,说了一声:"好渴啊!"中丞便叫人问薇园,该喝甚么?
薇园道:"喝点西洋参汤罢。如果没有预备,就燕窝汤也好。"
里边就依言进了一小杯西洋参。
骊珠自从吃了十全大补场之后,被三钱人参鼓荡了气,一钱肉桂煽起了火,喘得一个死去活来。幸得薇园来用萝卜解了人参,生葱破了肉桂,方才平复了,又喝了点西洋参,觉得神气略清。微睁两眼,见众人都在床前,不觉又生厌恶,闭了眼不看。朦胧之间,听得三姨太太叫道:"小姐,花园里又做戏了,我们去看来。"骊珠忽觉身体轻松,便随了三姨太太到花园里去。只见戏台就搭在鸳鸯厅前面,除了自己和三姨太太之外,井没有第三个人。戏台上正在那里唱《贵妃醉酒》呢!那扮杨贵妃的,正是喜蛛儿。不觉定睛细看,觉得他十分娇媚,真是比那初见时庞儿越整。正在看得出神之际,忽然那戏台不见了,耳边还听得笙歌箫管的声音。自己看看身上,却穿戴的是凤冠蟒帔,原来身在花轿之中。不觉暗暗惊讶道:"我一向不曾提亲,怎么便嫁了呢?"一会儿便有人扶着自己出了花轿,傧相赞礼拜堂,送入洞房。新郎过来,揭去红巾。骊珠微飘凤眼一看,那新郎不是别人,正是喜蛛儿。心中暗暗欢喜道:"惭愧,也有盼着的一日也!"忽然转眼看见搀扶自己的人,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奇鬼,不觉吓得魂不附体,大叫一声"吓煞我也!"急急张目再看,原来还是躺在床上。龙夫人听得骊珠梦中叫醒,连忙过来用手拊拍着肩头,连叫:"我儿休慌!"
骊珠回想方才的事,原来是梦,不觉长叹一声,眼中滴下泪来,身上的汗却出个不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