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运动的「复杂」
有几个观察到的点,不精准,只是觉得有感而发。
【学运】
1106行动,最後演变成「野草莓学运」,其实是个相当有意思的发展过程。我相信野草莓学运还会长大,未来怎麽长、长成什麽样子,也值得观察。
我不知道参与其中的人,是不是一开始就想让它变成学生运动,在李明聪写的「1106行动声明」中是这样描述的:
我们只是一群忧心台湾混乱现况与未来发展的大学教授、学生、文化工作者和市民,在没有任何政党与团体动员及奥援的前提下,十一月六日(四)上午十一点,将自发性地集结於行政院大门前,以「着黑衣、戴口罩」作为沈痛抗议的象徵,并牵手静坐至诉求达成为止。
它一开始的定位,应该不是个学生运动,而是个公民运动,也希望变成公民运动,所以当有可能变成学生运动时,有人就碎碎念:「学生运动?不要吧~~XXX难得干场正事,要他好好乔一下」。而回溯这几天的发展,它在社会定位、自我定位下,慢慢发展成「纠察线、广场、代称」的学生运动。它可能因为学生参与人数众多的实力原则,也可能是媒体这样定位,或许又是在蓝绿恶斗下仅存的最安全位置。
所以这几天,从拉起纠察线(但要强调一点,这里仍希望公民能参与进来)、投票决定被驱散後要去的地方是广场、慢慢的老师从参与者变成辅助者……,这些过程,我一直觉得有许多必然或又应该不那麽必然的地方。
【连结】
不过,学生运动一直也是公民运动,除了学生也是公民之外,它没有热情公民的帮助,也撑不起来的。像wenli冲去架直播系统,我就觉得是在这场运动还没变成这麽学生运动时,一个公民直接进行参与,还有包括1106当天就帮忙捐款的一堆民众,都说明了学生运动与社会的连结。
另外,就像野百合运动,如果没有长期民主化运动的行动及论述积累,也不可能发生。「野草莓学运」的发生,短的,有这次陈云林来台国家暴力的震撼,长的,则是戒严法令的续存,累积到了现在才有丰富的东西能够对抗。
以上是连结的某一个层面,其实还有另一种层面,就像之前说的,在实际上,它没有热情公民的帮助,是撑不起来,野百合如此,2004年的学运也是如此,但在2004年却更是极致的发展,我觉得相当有意思。
【广场】
讲到广场,当听到说在投票时,广场也是选项时,我的心里就浮起了:「ㄟ,又要去那个广场喔OOXX。」主要是2004年的那场学运印象极为深刻,我挖回那时的文字〈学生、群众与社会 重现野百合,现出台湾社会原形〉:
4月5日静坐副总召陈信儒以受迫害者姿态,独自坐往大中至正中央的拱门。所有的静坐绝食学生为示团结,一起离开边门的原场地,拉桩起锚坐往往陈信儒身旁。
一些积极群众开始自告奋勇成为义工,将帐棚移往中央拱门之下,下铺木板隔湿隔寒,四周挂起透明塑胶布挡风档雨。帐棚之外拉起一大圈封锁线,用以保持学生静坐区的肃穆及纯净,帐棚前鲜花遍地,学生运动隐含着每个人心中的道德感终於被具体化。
於是学生运动的格局逐渐被确立起来,学生处於核心,封锁线内是义工帮忙进行後勤、保安、纠察等等工作,线外则是围观的群众,有层有序。是的,学生终於在自我及社会的相互期待下,成为众所瞩目的中心。集体意识造就空间,而空间进一步造就出新的权力关系,学生和群众就在一步步自己越滚越大的群众与认同中,享受着任何事似乎都可能做到、任何事似乎也都做不到的狂喜与焦躁。
这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发展过程。我不是说,这次的「野草莓学运」也会这样,而是说,这是每个世代的学运,都要面临的问题,而又要怎麽面对它、处理它?早泄兄说要连结,但这也是一种连结,要所谓的另一种,我觉得实践基础还得观察。
【那条线】
所以说,学生运动,是一种与社会的连结,但也是切割,不过老实讲,许多公民运动都差不多,具体的切割,例如学生有纠察线,罢工现场也会有,比较抽象的,则是论述上的。
例如「野草莓学运」怎麽面对想要来插花的政治人物?怎麽看从1103到1106的各种不同的抗争形式,包括最激烈的1106「暴力」?在种种社会考量及影响下,会出现种种的切割出来,而这些切割又会引发各方对这场运动不同的评述,这样又会进一步连结或切割。像我知道的,很多人都对於「野草莓学运」渐渐强调学生的纯粹性、和之前1103到1106的抗争者及「暴民」切割非常不以为然。
具体的线也很有意思,例如陈信行在2004年时反省了当年野百合运动,所写的〈我的野百合〉:
当时的媒体简直爱死了那条线。那是多麽好说故事的对比啊:在圈圈内,是「单纯」、天真、善良、充满理想性的(换句话说,有点鲁钝的)学生与知识份子;在圈圈外,是充满心计的成人世界,是「非理性」的「X进党」暴民与野心阴谋份子。不可讳言地,媒体这样打造的形象,使得好几千以前从来不敢站出来的学生与教授愿意走入圈圈内,分享那份十分传统的荣光。
「那条界线」的存在,基本上符合当时不同系统在各自立场上的是非判断。1980年代学运的内部争论的主轴,正是两种对於学生知识份子与群众之间的关系(从而是民主运动中菁英与群众之间的关系)的不同观点。在运动的各个时刻,这种差异往往展现为激烈的路线与派性斗争。这些斗争,尤其从非派系中人看来,时常是非必要的、无原则的。尤其透过媒体与後来的历史叙述之中,斗争之所本的原则问题鲜少被提及了,只剩下派系之间的合纵连横。我认为,派系斗争的负面消耗之处或许都是事实,但是,在斗争的核心,的确真实地存在着对於民主的、对於未来台湾社会的不同愿景。当年派系斗争的核心议题,在今天的台湾仍然具有重大意义,值得藉由回顾再次展开辩论。
【拆解】
其实陈信行这篇文章很有意思,许多至今在学生运动中仍觉得理所当然的东西,都被挑起来拆解,包括纠察线、主体性、民主、人民……,里面或许有很根本的东西。
从野百合开始,学生一开入广场,就被膜拜,甚至连当时号称反精英、人民民主的「民学联」都不可免:
在作法上,「民学联」强调以运动一份子的身份参与农运、工运、草根环保运动,而非「客观中立」地「分析」「研究」运动。在这个想法中,学生的校园民主运动与校园外各地风起云涌的各种社会运动一样,是批判改造不公不义的台湾社会的运动的一个部门。
於是,三月学运一开始,「肮脏政争之中的纯洁学生」的角色一被媒体塑造出来,我们就义无反顾地跳进去尽责地表演早已写好的剧本中的角色。在从三月到五月的忙乱之後,反身一看,我们已经变成了「他们」,变成了之前几年我们花了无数字句批判的菁英主义者!我们向往一个没有任何人需要别人代言的民主而平等的社会,可是我们自己却成了代言人。
每次看到这段,我都笑到不行。不过很可怕的是,2004年的学运、2006年黎文正的一个人学运後,连这样的自我反省都没有了,其实这也不意外,广场,既然谁坐进去都一样,能期待这些泛蓝学生能不一样吗?
【复杂】
我觉得,这次野草莓学生运动会能看到这些复杂,学生运动传承的复杂、认同的复杂、议题的复杂、政治的复杂、社会的复杂……,并拆解每一个复杂背後的意义。
我看到了许多曾经在各个社会议题上努力的朋友(其实在这之前,我一直都不认为他们是学生,搞不好他们也不是以学生身份进去的)坐了进去,也有在外面观察的,希望这让野草莓学运,能与之前的学生运动有质的不同,学生本来就不单纯,都在许多讯息交错影响下,做出自己的选择。
有些人认为这次是倒退回戒严,有些人也认为从国民党到民进党执政都是这样暴力的警察国家,有些人认为要驻守自由广场据点,有些人则认为应该往其他议题扩散,有些人认为要扩大社会连结面,有些人认为要保持学生运动纯粹性……总而言之,学生运动有太多的课题该解答,过去无法解答的,正交给现在自由广场的学生们努力。不过也许先做自己,就像这里说的:「现在的学生跟十几年前不同,外界先对这场学生静坐赋加太多想像与使命,太虚妄也太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