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我讀什么書?
我看書一向比較雜,沒有一定之規,常常是靈機一動,腦子一熱,想起某一本書,找來就看了。看了也就看了,不見得有什么目的。現在回想起來,倒是八十年代,比較系統地讀了幾本書。那時,腦子里也有困惑,也躁動著不安的情緒,但目標還在,信任還在,至少還相信答案是有的,要做的只是不懈地尋找和追求。盡管曾有詩人喊出“我不相信”,其實還是有可以相信的東西墊底的。所以,那時讀書,也就多了一些尋求答案的沖動。
整個八十年代,人的解放是主旋律,這里就包含了政治的解放,經濟的解放,思想的解放,精神的解放,可能還有身體的解放。我們則通過閱讀,重新發現和認識人的價值,人的尊嚴,人的存在的意義。記得當時有一本書叫《人啊,人!》,作者是上海作家戴厚英,其中就表達了作家對人的心靈世界的關注,也顯示了文學從反映時代精神到張揚人的主體性的轉變。意大利著名女記者奧莉亞娜·法拉齊的紀實小說《人》也在那個時候出了中譯本,距離她的原著在她的祖國出版只有兩年多。作者以第一人稱的寫法,講述了一位“為自由和真理而孤軍奮戰,毫不妥協的英雄”坎坷的一生。主人公名叫亞歷山大·帕那古利斯,是當年希臘政治舞臺上風云一時的人物。她用充滿感情的語調寫到帕那古利斯對民眾的期待:“你們不要被教義、軍裝和學說所迷惑,也不要被掌權者、許諾者、威脅者和那些圖謀用新主子代替舊主子的人所迷惑。上帝啊,你們不是群氓,你們不應該在別人的罪惡傘下尋求棲身之所。你們要戰斗,要用你們的頭腦來思考,要記住每個人都是一個特定的人,是一個寶貴的人。每個人都對自己負責,是自己的創造者。維護你們的‘自我’,它是全部自由的核心。自由是一種義務,它先于權利。”這是八十年代在平靜的生活之下涌動著的一股暗流。可以想像一下,那些剛剛從“文革”噩夢中醒來的人們,讀了這樣的文字,內心會是怎樣的激動不已,洶涌澎湃。
奏響人的解放的主旋律,其成果之一是可以公開地談論愛情。1980年,《十月》第一期率先發表了靳凡的書信體小說《公開的情書》,作者以書信的方式探討青年人普遍關心的理想、愛情、科學、藝術和祖國的未來命運等許多尖銳話題,她的許多話,在我都是心里有而筆下無。那時我正在讀大學,很多同學熱衷于討論愛情問題。這篇作品的出現,促使我們重新思考許多東西,我甚至有一種感覺,它像一道理想的閃電,撥亮了我們心靈中將要熄滅的火焰。接下來,三聯出版了保加利亞倫理學家基里爾·瓦西列夫的《情愛論》,他在這本書里大談特談男女之間的愛情,開宗明義就說,愛情“就是像一道看不見的強勁電弧一樣在男女之間產生的那種精神和肉體的強烈傾慕之情”。這樣的論說,在當時我的意識里,以為是大膽而又充滿了誘惑的,這么多年,誰敢這樣直截了當地談論男女之情?又是精神的,又是肉體的,想想都難以啟齒。但是,讀了這本書,我記住了一句話:“愛就是成為一個人。”(費爾巴哈語)他還告訴我們:“愛情和人性是同義語,所以愛情的秘密也就是人的一般秘密。”這些都只有在八十年代才能激動人心,現在的人們生活在一個更開放也更加自由的時代,已經不屑于這樣談論愛情了。誰還這樣談論愛情,誰就是老土了。然而,愛情因此也就從我們的生活中蒸發了。
就像談論愛情最終也要通向人的解放一樣,在八十年代,美學熱首先也是人學熱。我們開始接受一種思想,即把審美視為人類唯一能夠走向自由的捷徑。那時,好幾家出版社都在爭先恐后地出版美學著作,西方美學經典鮮有漏網的。有個笑話很能說明當時人們對美的近乎盲目的推崇,說的是書店里正在賣黑格爾的《美學》,排了很長的隊。一位老兄也跟在后面買了一本。他迫不及待地翻開手里的新書,感到很失望,自言自語道,什么美學?連個漂亮的美人都沒有。這個笑話對這位老兄有些不敬,但也說明,人們對美學是如何地趨之若鶩。伴隨美學熱而發生的,是尼采熱、薩特熱、弗洛伊德熱。它們互為因果,推波助瀾,深化了我們對于美,對于人,對于人的精神處境和心靈困境的認識。盡管“美即自由”只是人們為自己預設的一條自由之路,但它畢竟給了我們很多的希望。最近,濮存昕為他的新書命名《我知道光在哪里》,就表達了這樣的意思。審美使人成為人,黑格爾也承認,審美具有令人解放的性質。二十世紀以來的哲學家叔本華、尼采、柏格森、弗洛伊德等,都從不同的角度肯定了審美是一種心靈的自由活動,它能使被壓抑的本能、潛意識、生命的原始沖動通過藝術創作和欣賞得到升華,從而引領著人們走向自由的新天地。
后面這一點大約來自弗洛伊德。那時,我們對弗洛伊德這個名字還很陌生,對他的思想充滿了好奇,卻一直無緣讀到他的書。記得當年,學校從外面請了老師來講弗洛伊德的心理學,教室內外都擠滿了學生。有些同學擠進不來,就爬到窗臺上聽,真可謂盛況空前。而弗洛伊德的著作首次出現在國內,也在八十年代初期,最初是用了非正式出版物的形式。我有一本《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就是上海文學雜志社作為“寫作參考”印行的,并注明了“內部發行,內刊 177”的字樣,卻連印制的日期都沒有留下,只在前面附了譯者林克明的序和曾炆煋先生的序。這本很薄的小冊子被認為與《夢的解析》一樣,都是了解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的必讀書。我正是讀了這本書,才對弗洛伊德和他的學說有了一些基本的認識和理解,當時的感覺真的是振聾發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