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民主失败,而是威权太成功: 有关中东民主化的讨论
讨论政体转型(regime transition)的时候,经常会用自由化带来民主化来做讨论。宏观面上,当统治者因应时代潮流而不得不让社会逐步自由化,民主化就成为迟早的事情;而微观视角中,精英分裂才能导致政府部门改革派和反对势力温和派的结盟,也被视作民主化的动力来源。但这个理论在中东遇到严重的挑战,这里的自由化进进退退,并没有引发什麽民主化的火苗;这里的精英因为宗教派别而分裂,甚至被学者称作「机构的巴尔干化」(institutionally balkanized),但制度化的分裂反而使得威权政体得以巩固。那麽,中东是转型论的特例吗?
这个问题显然问错,问中东爲什麽没有民主化,就像问蜘蛛爲什麽不是昆虫一样,根本不该出现在讨论的议程里面。中东所发生的一切自由化现象,应该是政体改变(regime change),而不是政体转型。威权政体并没有经历从这样到那样的过程,它只是在调适(adaptation)自己面对现代社会的统治能力。当改革只发生在体制之内(in regime),自然就不会有民主化的问题,这就像蜘蛛有八只脚,当然不会被归类在昆虫一样简单。
其实中东的许多国家都有公开选举,在道尔(Robert Dahl)的竞争和参与两项目里,即使是伊朗都有符合「民主」的定义,不过仔细看道尔对於竞争与参与的讨论,就会发现中东那种对执政者有利和没有组织性反对力量下的公开选举,正是林兹有谓「有限的多元主义」(limited pluralism),和真正的多元民主还差的远。
在伊朗,1997年哈塔米成为总统,这位金边眼镜先生长的挺帅,也如西方所愿,改革派的他推动了自由化的进程,让西方一度期待伊朗会真正民主化。但在2004年的选举中,伊朗guardian council拒绝让改革派参选,新总统内贾德当然是个强硬派(也没有改革派可以选了),他不但拒绝停止核计画,前阵子还公开说美国帝国主义的尽头到了。Guardian Council拒绝让改革派参选这算是已经习於民主化思维的我们眼中的新鲜事,但这个伊朗的太上机构还有更神奇的事情。今年一月美军在何姆兹海峡差点和伊朗巡逻艇打起来,後来去查了半天,发现这支部队不是伊朗国军,是隶属guardian council的国民卫队。一个国家有两种军队算是大开眼界,听毕想必也就对伊朗政府同时拥有能源部和石油部两个重复的组织感到见怪不怪。
Arang Kenshavarzian把伊朗这种怪事称作精英碎裂(elite fragmentation)或者制度化的精英分裂(institutionalizing elite cleavages)。他认为这种部门间的纠葛和制度化的分裂,其实也正是伊朗不可能民主化的原因。获得选举胜利的人掌握的只是国家机器的一小部分,强硬派和改革派之间并没有办法消灭对手。此外,还有像是guardian council这类神权当道的机构,权力可以大到排除异己参加选举和立法审查。在伊朗的政治体制下,当强硬派稳赢不输,改革派没有有组织的反对势力可供结盟,自由化当然时起时落。
中东国家有这类问题的当然不只是伊朗,由於处在石油资源区,这些国家被称作「石油租金国家」(the rentier states),这些国家多半相当有钱,执政者握有相当的资源可以创造「租」(rents)的利益。当执政者握有「租」作为武器,他同时可以选择镇压和买通反对者;而为了创造这笔「租」,国家也不会想要建立官僚机制来透明分配资源,而会希望「租」被牢牢掌握在执政者手里。正如理论显示,制度越健全的国家越能够承担民主化的代价,但中东的监护制国家(praetorian state)一如上述,采取了建立扈从体制(partronage)来维持「租」的分配,自然制度不会健全,也不会有办法承担民主化的代价。於是,这些资源丰富的国家如果资源发现的当口正在民主化的路上,肯定是民主崩溃(奈及利亚),而在威权中的国家就可以继续维持(中东国家)。当然也有制度健全的国家可以继续维持民主制的(挪威)。
Holger Albrecht & Oliver Schlumberger用「等待果陀」去形容西方人眼中的中东民主化问题。他们用等待果陀去形容,正是要表述贝克特剧本里想说的,等什麽,果陀永远也不会出现啦!在中东这种没有组织性反对力量的自由化过程里,民主化从来不在他们体制内改革的议程里,这不是民主化在中东失败,而是因为威权在中东太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