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的阶级伤痕

隐藏的阶级伤痕
我第一次很深刻的感受到「阶级」问题,是快退伍的时候。有一天我押Keven的车去采买,聊到退伍之後要干麻,Keven说要去纺织厂的生产线上,一个月应该可以赚个两万五,「收入不错」,他说。那是我第一次很深刻的反省奉行多年的自由主义立场,在那之前,我一直相信人只要努力就可以成功。至少在我的人生经验里,努力总是可以达到预期的目标。Keven让我知道,我之所以相信努力就可以成功,是因为我的阶级优势让我有努力就可以得到成果。但对他而言,他在退伍这个起跑点上能选择的,比我少了太多。
但老实讲,如果Keven不要去生产线当工人,改去建筑工地开怪手或者像我建议的去开黑猫货运车,说不定他的收入会和我差不多。但老实讲,我们都很清楚,就算他的收入和我一样多,甚至比我多,但他一样会觉得他和我不一样。(而且那个一样多可能只有算到他和我一起退伍那天起的前两年)起码,他不会没事去逛个书店,吃饱撑着去考一个博士班来折磨自己下班的休息时间;他不会一时兴起花九百块买一张「柴可夫斯基」音乐会的票,他也不会没事走进咖啡馆和人家谈公事。简单来讲,Keven的life style在社会公认的层次里,不如我的有趣。也因此,即使收入和我差不多,他会觉得自己不受到「尊敬」。(即便我作为Keven觉得有受到尊敬的那个阶级的预备军,老实讲我也不觉得自己受到什麽尊敬。)
Richard Sennett和Johnathan Cobb合着的The Hidden Injuries of Class谈的,其实就是我说的那个问题。阶级之间真正的伤痕,其实不是收入的差异,而是respect。Sennett先拿出沙特的例子,提到共产主义者背叛工人的问题,进而点出了沙特自己深深知道的,知识分子不可能融入工人的生活。一个工人要的可能只是生活的温饱,而不需要钓完鱼还花脑筋读柏拉图,而知识分子所企求,却远超过温饱。Sennett用沙特之口,道出了知识份子和工人阶级间实质上的紧张关系,那是life style所造成的伤痕和距离,而非阶级所引致。
Sennett提出了美国做为一个「熔炉」,虽被当作美谈,但整个malt的过程,却完全被忽略。这个问题在蓝佩嘉的「阶层化的他者:家务移工的招募、训练与种族化」这篇文章中也有稍微带到。蓝佩嘉在论述台湾外籍移工的招募过程和政策隔离议题中,首先提到台湾人「越白越专业」的逻辑中,隐藏着对「白人」同一化的误解,没有注意到在美国早期「白人」的定义并不包括爱尔兰人、波兰人等非西欧种族。这在Sennett的书中有更细腻的描写,Sennett提到早期美国劳动市场机械化造成技术劳工的失业後,低价投入劳动力市场的外籍非技术劳工反而成为失业问题的代罪羔羊。而接着形成的,对移工的恐惧和不断复制的如移民区治安差等刻板印象,也在移民因为美国人排外而形成的小义大利、小希腊中国城等美国人不愿进入的特殊区域中自成的群落中不断复制与再现。
但Sennett想谈的问题不仅於此,他注意到劳工的生命史中,对於另一个阶级如何获得「尊重」(事实上就是评断他人的权力)的理由是,他们受过教育。因此,劳工相当致力於他们子女的教育,当劳工获得了物质生活的提升,他们选择搬离小义大利、中国城,他们搬到郊区,想办法加入「中产阶级」的生活,把希望放在下一代,希望他们的子女受良好教育,向上游动入中产阶级。
资本主义运作可以顺畅的原因就在於此,尽管大多数的劳工子女都没有顺利在阶级中向上游动,但只要几个成功的案例,就可以证明「美国梦」、「熔炉」这些字眼的正面意义。但又是否,向上游动的成功就代表那个劳工家庭的故事有着圆满的结局?或者其实,当孩子越来越有「成就」,离工人的life style越来越远时,父母所处的那个阶级,成为被孩子的新世界羞辱的对象?而年轻还没有对阶级发生过任何反省的孩子,并不知道他们与父母之间越来越严重的家庭问题、代沟,背後隐藏的其实是阶级问题?
回到Keven这个人,老实讲,从退伍那天起,我就没有跟他连络过。也不见得是我故意不和他连络,而是其实我不知道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要说些什麽。2006年,那只是我人生短暂的一年,那一年里我认识了很多各式各样的人,我和他们相处的很愉快,因为军队相比於社会特殊的科层制,以「狗官」这个共同敌人的形象,短暂的抹平了我们之间社会阶级的区隔。但大家各自退伍回到社会中原属的阶级时,唯一还和我还密切连络的,是台大小我一届的阿涌。而我,早先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潜意识的心态居然这麽「精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