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社会中的非社会人

非人社会中的非社会人
或许我们真的能找到真理吧?!这话的意味是,究竟「真理」在日常的脉络中,在传达什麽讯息呢?经常我们觉得,学术的讨论要搭上线,经常比看懂那些艰涩的文字还要更加困难;固然我们可以说这是所谓的「文本的不同诠释」。不过实际上,假如语言真的可以随自解释,究竟我们的日常生活又要怎麽维持呢?这样说来,纸上文章之所以见仁见智,正因为那只是纸上的学问啊。用简单的话来说,「那有什麽用?」
从「那有什麽用」的观点来看并不是什麽高明的见识,但点出了某种程度的真理──语言诞生於其使用的脉络,而此脉络,才是日常的真理,因此真理的生死攸关,语言才因此生死攸关。「生死攸关」四字对语言诞生时的人类而言,或许并不过分;自然对任何生物都是残酷的,自然以残酷促其生,又以残酷汰其死,汰死以促生。生存就是无止境的与自然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语言只是生存所必须的工具,抑或武器尔。
当今的人类,至少在存亡上已经大大的向自然扳回一城了吧?但人固已不虑其亡,个人存亡的问题也因此而浮上台面了。斯即文明矣!文明越盛,人杀人越胜自然杀人;论今日文明之盛,必以人杀人远胜自然杀人为证。然杀人姑且可不论。人与自然争,固争生存的量,也争生存的质;要活够,也要活透。与人争亦然。杀其人或可益我之治生,何如奴役其人?强人庶众,都要生存;我固佣庶,然而可以我之臣服省强人之征服,换来我一生的庸庸碌碌。所谓社会,所谓社会关系,亲子也好,君臣也罢,便是此种奴役藉以通行的纽带。「奴役」或许说得过分,谁「奴役」谁也未可嘎然而分;不过权力藉此传动,有如齿轮、轴承、曲柄一环又一环递承着动力推动整台机器,以遂行一个意志,道道地地是社会了吧。
语言便在这大机器中,在描绘这不间断的互相倾轧、磨合当中成型;它反过来又画下了机器的蓝图,使得其中的每个零件按照其应有的功能去塑造那原材料。如果说我们还晓得人有它自己本来的面目,那是因为在无止境的倾轧磨难中,我们在承受他人的意志时,微微也察觉了内心的压抑与不平;那些个意志化为梦境,发泄了一个没发泄,然後继续承受压力,日复一日。
於是道德、习俗、法律乃至信仰变成这样一种东西:它奖励那些遵守不逾的,以取消不顺从的意志,换来生活上的自适;惩罚那些不合格的,强曲着成器,否则便是不成才的毁灭。蓝图的合理性在於机器的运作上。
而「真理」则成了一种「正确」的「意志」:它让那些服膺它的,享受顺畅的快意,然後消灭那些反抗的,如此成为一个良性循环,顺从,意志变得以伸张;越多人顺从,意志越得以伸张。尽管这种伸张是以部分的压抑为代价。
「那有什麽用?」因此是这样一种关怀:因为纸上的文章,那是一个人的、私底下的,意志的发泄;一来其意义不具社会磨合的功能(文章有此功能,但在文意之外),二来反映的是社会不能满足的意志──但其发泄的本质体现的仍然是无能为力。对於胜任愉快的零件而言,此种发泄至多不过长其威风,此外真一无是处,真的是无用可言了。
但是,真理如果只是互相倾轧时信手拈来的工具,只是一个社会将人社会化的模子,它并不具有恒常不变的、高明的可信仰性;它只是社会,乃至社会中人的道具。与真实的信仰无关。
反过来说,学术,或者个人的语言,孤独但诚挚、不带半分逢迎与虚假、不具社会性,才算是摸到半点信仰的门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