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和分际

汉和分际
前几天在书肆翻到本小人物写的小书(不过书名和作者我都没记起来),观点是非常符合国民党官方所谓受日本「奴化」教育荼毒者。想也知道,本书的作者恨国民党入骨,不过对於某些独派视为已「独立」的当今台湾,恐怕亦未必有多少认同──原本台湾在日本人五十年的统治之後已经尽去的「支那人根性」,随着国民党另外五十年的统治,显然又让台湾人在勒戒成功的关头功亏一箦,继续成瘾下去。这是这本书的观点。
这只是个引子,我不是很有兴趣去评价这种说法(不过针对这种说法的来源做个社会成份的分析倒是很有趣的:现下的独派思想固然有乡土成份,不过在国民政府「接收/劫收」之际、228屠杀之余,下场最凄惨的其实是所谓的「台籍精英」,国民党宁愿让一些日本人继续在公部门留职,也不愿将权力下放;至於禁止使用日语的政策,更是从根本上消灭了这个精英阶层存在的基础──大部分第三世界的国家,或许多少也有些讽刺的,凝聚其精英的我族意识时总是要利用殖民母国的母语。这本书的作者既然身为其之一是个医生,在批判起下层阶级的「支那人根性」自是不假词色,阶级意识浓厚);虽然我才把华人骂了一遍,然而日本人的民族性究竟有否如此种种族歧视色彩斑烂一般的优越呢?
实际上,和人汉人在与西方相比较时有若干共通性,而最共通的一点大概就是「向人生早期阶段逆退」的倾向;这种倾向的极端则是死亡崇拜(逆退的终点自然是生命未诞生之时)──日本人以切腹自杀出名,这不用我多说(搞得二战打到最後,「神风」特攻之外连特攻专用机都出来了)。至於华人呢?或许与西方基督宗教相比较可以看出些端倪。基督宗教是以灵肉二分,并且鄙视肉体的,灵魂则以与至上神合而为一为终极的归宿。汉人的本土宗教道教,却专注在肉体之上,讲究的是长生不老、不老不死,而且还是以鹤发童颜、返老还童为理想(即向儿童时期逆退);固然道教讲究「不死」,然而此种不死是以「无知无欲」的养生为代价的,极力避免大悲大喜、大起大落,过的是植物般只知生长的生涯,在感情与智力上则与死亡无二致。至於汉人本土思想的另一大宗,儒家在强调忠孝节义之下,改朝换代之际则更是许多人身体力行「殉节」去了,这例子不用多举也不胜枚举(史乘中多有,书不胜书。而直到晚近,大陆变色之际国民党还有崇尚「太原五百完人」之风──只是讽刺的是这些人都是跟着阎老西的,才不是为了老蒋殉节哩)。
不过我要说的主要还是分别。这种分别在於,虽然儒家有「名分」之说,但在晚唐科举大行,世家凋零的状况下,汉人的社会越来越强调的不是「分」,而是源自佛教的概念「缘」(现在我们说的「缘分」差不多只剩「缘」的意思)。「缘」和「分」差在哪呢?「名」与「分」或许可以简单类比为现在所谓的(社会)角色与(随之而来的)责任和权利;而「缘」所带来的「分」与名所带来的「分」的不同之处,在於「缘」强调的是随机性,不像「名」那样是随着担任的角色(父母子女、长官弟兄,等等等等)而来的,因而这个「分」与天经地义的名分不同,有如朝露。(「缘」这个概念,原本是佛教在解释万象生成时所用的,所谓「因缘合和」,盖发生虽然有有迹可循的「因」,但还需不能察知的「缘」合和,才能生化万象,随缘起灭;用在人际关系上,则可比喻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往往是「应似飞鸿踏雪泥」,倏地不知从何而来,恍然之间已似了无踪迹)唐宋以下,中国社会阶级间的界线逐渐泯灭,但受到唐前期文化薰陶的日本就不同了;日本的社会,到现在依然有很浓厚的阶级性格,因而其「意识形态」虽然部分来自中原,所选择去取的部分却相当不同。就拿儒家思想来说吧,在中土一脉相传继承下来的儒学强调的都是「仁」,到了日本却转而强调「忠」──既是忠於统治阶级(「家」),更是忠於本分──这里的「家」以及「分」都是很有趣的,如果和华人比较的话;华人也注重「身家性命」,但在身-家之间的过渡上,毋宁更注重「身」。在华人用「自身」来表达self这个概念时,日文用的则是「自分」这一辞。华人的「仁」的概念是以「二人」的关系为基础,个体在群体中的关系因而是呈现为无数的成对关系纠结的一点,而个人必须沿着此种关系网络运作权力;而日本人的个体,则固定在一个群体中确切的位置上,个人只需效忠於这个结构即可保持其整体运作无虞。这种分别具体表现在汉和两民族的名片上──华人的名片总是在一张卡上印着密密麻麻的头衔,表现的是该人物所能掌握、动用的人际资源;相对的,一个日本人身上会带着许多不同的名片,每张名片上他所隶属的团体都不同。换言之,华人的社会组成是各个人的小圈圈错综复杂的彼此叠合,端视个人的能力纵横俾阖;日本人则没有沿着此种关系上权力互相抵制的问题,因而有极高度的集体行动力(而代价则是,在全面强调角色(「名」)的情况下个人主体的泯灭)。至於实例呢?但观19世纪中叶以迄於今,中日两国近代化的发展,便知分晓。在日本经济泡沫化之前,日本企业依靠的是给予员工极高保障的终身雇用与安定感,换来员工将「会社」当作自家一样的认同感与催人过劳死般戮力的投入工作;而台湾的经济奇蹟则建立在众多的中小企业之上,这些企业鲜有能发展出超越亲朋好友的关系圈的(若否,则内部人事倾压将平白消耗员工的生产力)。
在西方思潮的冲击之下,日本固有的阶级观有些松动的迹象,因而也出现些许从「忠」过渡到「仁」的迹象。在较早期的日本动画中(若以「超级系」「真实系」两派机器人动画为分界点,以「超级系」机器人动画如《マジンガーZ》(即台版的「无敌铁金刚」)为观察点),固然有领衔男女主角,然而其他角色绝无边缘化的顾虑,在今天习惯偶像剧那套模式的年轻人看来如此容忍这些边缘的丑角或小角色诚属不可思议,然而正透露出那个时代於每个人都该有他所属的一「分」的普遍观点。相较之下,其後的日本漫画则越来越将故事的主题放在(至少大致看起来)可以势均力敌的几个主角身上;这些漫画通常遵循的是这样一种模式──最初的主角往往将被击败的配角/第二/三主角「收编」,直到人数达到某种饱和为止(这种饱和的时间点大概出现在作者为了庞大的主角群苦思另一个势均力敌的敌对群时)。换言之,像是《七龙珠》或者《幽游白书》之类的故事,其实都走上了施耐庵《水浒传》的老路(只是施老功力所及,真的凑足主角群108人之数而後已)。不过无论是华式还是和式,在此种集体性的强调下没有西方个人主义发展余地的状况则是相同的(虽说华人的个体已成为其体系的中心,然而「仁」的实行必须是以「体认」的方式将己方意志加诸对方身上的,换言之,个人的能动性必须出於照顾对方的集体意识。请参考拙文〈华人政治〉)。在《幽游白书》或者《银魂》中,与西方有些相类、努力追求自我提升的角色,若不是被「收编」,常常只能落得反派的地位(与下场)(如《幽游白书》中的户愚吕(弟)或者《银魂》中的伊东鸭太郎)。与此相较,美式漫画中的美国英雄则绝少此种情节(想像一下小丑、双面人、企鹅被打败後成为蝙蝠侠的夥伴──像话吗。);一个看似例外的例子或许是X-Men(「特异功能组」),但只是看似。无论是以Professor X(「X教授」)为首的正派亦或Magneto(「万磁王」)为首的反派,都绝无日式漫画当中那种夸张的「收编」情节;实际上在老美看来,这部作品所隐喻的更像是美国政治中的少数(但也许精英,如犹太人)族群所处的境遇,其团体组成有赖於西方政治中常见的阶级意识,其阶级运动绝非基於中国式的感情认同,而自有一套主张为指导(Professor X与Magneto虽同为mutant(「变种人」),但彼此之间的分裂乃基於对「变种人和正常人类之间(应有)的关系」认知(与主张)的不同)。或者会出现各种看似头头是道但前後矛盾的「说教」,或者会直接出於不需任何理由的夥伴意识,或者两者皆有,但日式的漫画绝少出现根据一贯的「教条」而与其他角色若即若离的状况;更多的是既无主张、甚至有时也无任何长处,单单只因为被接纳为人群中的一员而为我群牺牲奋斗的热血。
唉呀,不过看《银魂》只要看它搞笑开心就好啦。图为本作中猿飞菖莆的C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