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史短篇
篇幅皆不长,故掇拾为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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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字印刷在中国的发展
活字印刷的idea并非随着毕昇的发明昙花一现;以明代来说,这种「将出版内容模组化,重新排列组合再复印」的想法一直都是出版业界作的事──正确的说,是江南的商业印刷出版业,因为有资本投入的问题。
但是雕版印刷比活字印刷便宜。
活字唯一的好处是可以拆卸再利用。但与西方相较,中国的活字数量仍然太多,(人家是字母),印一本书要检的字也多,还要捡完校对外印完才能拆下来再用,而且还不能印图。铸活字的原料成本和检校排版的人工成本和印图的成本扣下来比直接雕木版还贵──虽然雕版只能印一套书,但相较於活字,再版时反而还省去重新排版的成本。而当时刊刻的书的种类还没多到让使用活字比使用雕版印刷更经济。
但是还有其他的印刷业再利用这一套概念;他们是平常印刷各种喜庆节日应用版画的出版商。方法是请有名的画家将其绘画中的元素抽出来作成一个个可以描摹的「粉本」,将这些「粉本」排列组合好後再各自套色印刷(有时候一些细节须手动加工,比如说人物的胡子)(所以一套版画人物的动作与观者的视角几乎都不会有改变,但填上去的颜色就大异,而一些元素则会稍微改变)。江南出版的精致套色春宫画(其中一些据说是由有名的文人画家制作「粉本」的,如唐寅),什麽《江南销夏图》之类的都是这样制作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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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的吏
赵翼《廿二史劄记》里头那条明世宗、神宗都二十年不上朝的笔记给了很多人作文章的灵感;几十年不上朝,乃至於缺官不补,而政府机构居然能维持,看起来很不可思议。不过明朝政府例行公事的营运管理本来就不在这些正式官员手上。一来这些官员的数量与其需要执行的工作量比起来显得太少;二来这些官员的选拔方式本来就不是根据实际的行政能力,而频繁的升官调官也使他们缺乏即事历练的机会。
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日常事务的实际管理人员其实是从民间徵用的;换言之,这些人的服务就是他们「缴税」的方式。而这些人不是被政府直接榨取到败家破产,就是利用职权从中渔利──实际上这是不得已的,因为明代没有现代政府雇用劳动力并提供管理费用的观念,这些人只好自己搞钱;政府多少也知道这种状况,因此对於这种其情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贪污」与否的界线很模糊。尽管具有真正的专业能力,这些「胥吏」无法正式的进入政府,只好在地方上盘根错节发展他们的势力,世传其业;相较之下地方官随来随走,反而显得与地方事务无关。
所以说有没有这些官员对於政府的日常运作并无太大问题;麻烦主要在於对这些运作缺乏监督,以及降低了突发事件的应变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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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货币政策的失败
发行货币并使其流通(有了後者前者才有意义啊…)也是政府掌握社会的方法之一(而且并不是什麽古老的方法),但明代政府这方面的能力就显得相当薄弱,比如说下面这个例子:
「(广东)自河头至高、雷二郡,用唐宋钱。廉州则用开元钱,开元钱以面有半月痕者为贵。相传开元铸钱,贵妃指甲误触其模,冶吏不敢擅易,此半月痕即贵妃指甲云。又高、雷、廉用元丰钱,以平头元为上,尖头元次之。平头元者,元字上一画平也;尖者作一点。行书也,前世钱文未有行书者。淳化中,太宗始以宸翰为之。既成,以赐近臣,名御书钱。其用万历钱,则以跂历者为上。跂者,历字左撇直下也。交趾亦用宋钱,以六十钱为一勺。琼用钱以六孔为一钱,六十为一两,六百为一贯,数皆以六。」(屈大均《广东新语》〈货语〉〈古钱〉)
单单一个广东,流通的货币就包括唐宋明钱,而政府发行的明钱竟然竞争不过(实际上有没有竞争的意识都成问题),更惨的是有些钱用的单位还不同(下面海南岛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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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成祖的脑袋
据说成祖的军事能力非常好;下面两个例子或许可以说明他的脑袋有多灵活吧。
《明太宗实录》,28:
「 上度潘忠、杨松在莫州,未知城破,必引众来援。谕诸将曰:『吾必生致潘、杨。』诸将未喻,遂命谭渊领兵千余,先度月样桥,伏水中,约忠等已过桥,闻炮声,即起据桥。渊言水中恐难久伏, 上令每军取茭草一束蒙头,以通鼻息;又令勇士数人伏路侧,望忠等接战,即举炮。渊如 上旨。上登城遥望,忠等果至,出师逆击之。路旁炮举,水中伏兵亦起据桥,潘忠等败,急趋桥不得,我军腹背夹击之,生擒潘忠、杨松。余众多溺死。」
伏兵在水下虽然能出奇,不过怎麽个伏在水下倒是问题。成祖(即「上」)的方法在这里没有说的很明白,但看起来应该是用喂马的芦苇茭草之类,把士兵留在水面上的头部给包紮起来。
《明太宗实录》,82:
「令诸将列阵前进,午至夹河。盛庸亦列阵以待。 上先以三骑觇庸阵,见其军火器、强弩、战楯悉列阵前,遂掠其阵而过,敌出千余骑来追。 上勒马注矢待之,其追骑将近, 上射殪一人,其余众稍止。已而复来,又射殪一人,如是者三,乃却。 上以兵骑一万兼载步卒五千薄其阵前,将交锋,步卒下马,攻其左掖,敌拥盾,层叠自蔽,我军攻之不得入。 上预作木[矛赞],长六、七尺,横贯铁钉于端,钉末有逆钩,令勇士直前掷之,连贯其盾,亟不得出,动则相牵连,不可以蔽,遂乘其空隙攻之,矢下如雨。敌众弃盾,走仓卒,其火器又不能发,我骑兵乘之而人,捣其中坚,敌众乱,皆前奔。中军将谭渊望尘起,遽出兵迎之,鏖战而死。朱能、张武等率诸军并进。 上以劲骑掩击敌背,冲贯阵中,与能等合势斩刈甚众。杀其都指挥庄得,骁将楚智,皂旗张等。时迫暮,各敛军还营。」
我想对军事史有兴趣的应该马上联想到了罗马人的标枪。不过在这里当然是成祖本人的「发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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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issary的锅
Janissary的基本单位为orta(15世纪中期一单位约50人,到了16世纪则为100人左右;在Janissary发展的成熟期全军包括196个orta)。各orta的指挥官Corbasi(念Chorbasi),指的是「soup man」、「soup maker」;这意味着整支Janissary部队其实是因应奴隶进餐的需要而编组起来的。除了「汤师傅」之外,一个orta里头还包括「大厨」(Asci Usta,master cooker;他指挥其他的「厨子」Asci)、「厨役领班」(Bas Karakullukcu;同样的他指挥其他的「厨役」Karakullukcu)等等。
那口锅子(Kazan;大铜锅)其实就是给整个orta拿来煮饭的(用来煮压碎的小麦加奶油),不单是纯粹的仪仗。当然他也有除了锅子之外的其他功能,例如游行时每个orta都会抬着他们的锅,保持肃静出来游行;想造反的话就把锅踢翻;犯错时躲在锅边可获得赦免;在作战时若遭挫败,则以这口锅标记重新集结的地点;而若是失去了锅子,则是指挥官的耻辱,整个orta也被禁止参加游行。
各个orta都有他们各自的、独树一帜的旗号;那和所有orta都有的锅子是不一样的。
形形色色的orta旗帜。图片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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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明的丰臣
明日两军交战。图片来源
秀吉要是真的完全控制了朝鲜,就能完成入明的大业吗?其实他还有两个对手可能在陆路的侧翼上产生威胁,要提防应付;那就是在辽东的兀良哈蒙古人和女真人。
赖山阳《日本外史》卷十六:
「…(加藤)清正…乃问…曰:『朝鲜北境,尽於此乎?』对曰:『然。』曰:『北邻何国?』曰:『兀良哈。』
清正乃以八千人进,入其境;攻一城,拔之。既夜,下令曰:『勿释甲。』夜半,胡骑大至,我兵力战,走之。清正曰:『虏不意我至,我一捷足以报太阁矣。』乃收其货宝,引兵南还。胡骑蹑之,清正自殿而退…乃归。」
按秀吉侵朝,起自万历十九年,终於万历二十六年;此期间兀良哈朵颜等三卫之实力,可见之《明史》外国传九〈朵颜〉:
「万历初,朵颜长昂益强,挟赏不遂,数纠众入掠…十七年,合鞑靼东西二部寇辽东;总兵李成梁逐之,官军大败,歼八百人。又二年,大掠独石路。二十二年复拥众犯中後所,攻入小屯台;副总兵赵梦麟、秦得倚等力战却之。明年潜入喜峰口,官军擒其头目小郎儿。二十九年,长昂与董狐狸等皆纳款,请复宁前木市,许之。」
是时镇辽者,正为名将李成梁;然而斯时成梁在任已久,初始锐意边功,久而加官晋爵无可复加,暮气渐显深沉。其晚年在辽东诸多举措皆有可议处,尤以迁回孤山等数堡新拓地六万余户,弃地予敌,大为朝野病。然观上引文,辽东明军虽日益敝坏,尚可勉强与兀良哈蒙古周旋。则清正袭破敌城,料敌夜半,终能全师而退,实因当时兀良哈蒙古并非大敌。
然而对上女真人又如何?努尔哈齐曾数度请兵入援,在朝鲜则视为引狼入室,从未成行,当然也不能见到大和女真来一场实战了。不过从萨尔浒之战中後金兵的表现来看,秀吉可能讨不了什麽便宜。同时见过两边阵仗的明军官便评道:
「此贼(女真)七千,足当倭兵十万!」(吴唅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七,p.24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