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佚居

逸佚居
小时後我不进庙拜拜。那是因为算命仙某对我妈说我「身上带剑」,所以不能上殿──在汉代,「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谒赞不名」是特权阶级的特权,荣耀份子的荣耀;人既要向神明邀特权,自然不敢摆出一副已经够荣耀的排场。我这带着看不见的「凶器」到处晃荡的,自然在违禁之列。
我是反对迷信的人,不过这并不表示我不迷信;真正的迷信,往往迷信者自己不知道。就此而言,我只能说「唉呀,我讲的不必当真」。不过这算命仙的「神」话我记得很牢,倒不是因为我有通过金属探测器实验过。佛洛伊德着有《梦的解析》,以梦中的内容作为分析、探究潜意识的材料。然而实际上,心理学家里头搞精神分析的,并不认为现实中的象徵少於梦中。或许换个我这念历史的历史学讲法:人在解释自己目前状况时,记忆所起的作用就是留下与现实相关的,把其他无关的丢掉。现实亦或记忆(成为过去的现实)之所以为人所重视,总因为那与当事人若隐若现的羁绊。就我而言,「身上带剑」没有像其他记忆中的迷信一样被丢掉,或者现实中的其他现象一样被忽略,因为那在解释我自己时成为一个主要的象徵。
剑当然是豪侠的象徵。所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但持刀抱剑,未必是壮士所为。这首诗的作者贾岛,就不能算是什麽豪侠;所谓「郊寒岛瘦」,孟郊和贾岛之所以摆在一起,总因为他们的诗作与人生寒酸瘦弱的缘故。他们一以〈游子吟〉,一以〈寻隐者不遇〉留名,都不是在抒发其遭遇的苦况;「借车载家具,家具少於车」、「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说的才是他们自己。剑,是强梁的媒介,但更多是弱者的护符。
我带着的剑好像就是这般。我对学问真正没有兴趣,对生活中大部分的事务更没有兴趣;为了生活所需,为了升学所必须,才这样东挑西捡的武装了起来。更多时候则是「把示君」,警诫外边的侵犯──其实内心脆弱的人,即便外边是和平的,心里边也要过度防御。当然脆弱的人在与外界的斗争中未必就是失败者;挥舞着凶器的人,看起来总比唬人还吓人吧。而如是摆摆样子甚至「行凶」,也能从「实证」上证得勇悍。如此这般,一个人应付外界侵略的信心,就建立在如许行凶的铁证,如许由全副凶器满身、威风八面的披挂上。
他们未必是失败的;因为外边的世界在他们的虎威/淫威之下,在刀剑交加之下,早已是伤痕累累,甚至(看起来)不堪一击。外界的「胜利」仅仅建立在下面这个事实上:任一人工夫再深、武功再高强,也不能将之消灭;外界是永远打不死的「Boss」,是最後的胜利者。
所以很多人心灰意冷,蜗居起来作隐士去了。
而当失去「敌人」以後,高强的「功夫」、锋利的「凶器」,则指到了自己身上。
这不是危言耸听;习於以「真理」检视这世界、以「义愤」批判这世界的人们,在他们批判世界中人时,必然先以身为其中一「人」的身分为基准去检视;他们可以挑自己的长处去修理别人的短处,可决不能只见到别人的短处就发难,自己不先照照镜子。除非他们无耻(此种更下一等,本文不论)。举着正义的大纛,必然时不时检视自己,究竟有没有那样的身量,不至於被这面纛压死。这样的习惯若在众目睽睽的压力消失之时随之消散,或许真的是羽扇纶巾,自在消遥;坏就坏在这样的习惯改不过来,没有他人可以解剖时,就眼睁睁的、一日三省吾身的、活体解剖了自己。
明末的遗民,好些坚隐不仕;当然也有例外的,黄宗羲晚节就有点瑕疵。不过就有李二曲(名顒)这样的人,隐居於土室之内,非至交不相见的。我常好奇这些人为什麽有这样定力;但稍稍推敲起来,也不难理解。无颜见江东父老就可以逼死楚霸王,「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连是什麽了不起的「世变」旁人都摸不清楚,就可以逼死王国维。那些侥幸不死的,多半也没脸再见人了;或者说因为避於见人,才免除那个逼人致死的压力。这压力不为别的,就因为与外界失去联系後,刀剑往自己身上招呼後留下的斑斑创痕,叫他们不能见人;他们的罪或许不是「原」的,却是千真万确自己认了。检视得越久,批判得越严,罪认得越熟,创痕越深,越发无以见世人。
我念大学时的後几年有相当严重的「家里蹲」(引き笼もり,或译「隐蔽青年」;其实就日文原意言,我觉得窝囊废这翻译更贴切)倾向;固然是因为生活习惯非常之差的缘故,不过若没有一定自尊,还不至於把人锁在斗室中──实际上,引き笼もり最怕的不是离巢也压根不会想家,而是面对他人,尤其是诸般检讨之後要如此不堪的去面对其他人;是故凡亲朋好友父母兄弟都一概不见,更绝对不敢见的。明末也跑去隐居的张岱着有《陶庵梦忆》,序文披头就写「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其实故旧未必不敢与接,但张岱既目自身为野人,对野人的探望自然絶念。现下的引き笼もり蹲在家里未必是因为国破家亡的缘故,但就如前所言,不必有人知道为什麽,就能叫他们自絶於人群,只要他们觉得自己罪无可逭,无颜见人,也就够了。尽管或许不是因为什麽了不起的「罪行」;有时候,需要的只是连续丁点的犯行所证明的罪性。
有鉴於他们的「待罪之身」,这样的「服刑人」当然更不敢接受别人的帮助或好意,有其是那些他们感到有所亏欠的。我左腕上这只表,在阿嬷起意要买之前就一再为我所拒;当我发现被「骗」进钟表行时,只好掉头就走,所以款式也不是我挑的;待到买回来之後,死命我也不肯戴上,给爸保管了起码一年有了吧。最近的一个实例则是:去年12月底,仅仅是因为不满意阿公中餐煮的有些随便,阿嬷另外要下水饺,我一再抗拒无效後拔脚出门,到台南(市)流浪了一个晚上,看着流浪汉围成一圈睡在「早觉亭」里;那时候我觉得再也不能回去了。
隔两天,有路人某在流言板上自承「十余年来尽在浪费生命」;我回以「人不无耻天诛地灭,脸皮厚点才不会逼死自己啊」。那晚凌晨,姑且抱着祈求原谅的心情等着头班火车,我才厚着脸皮回家去了。我并没有被「原谅」,因为阿公挂着眼泪无辜的说道「我(对你)也没做什麽(坏事)啊」,只觉得自己被冤枉了,还顾不得声讨我的罪状。这也是理所当然,有人会觉得这招待对自己太好落荒而逃,就是因为吃不起几个水饺吗。或许还是阿嬷看得比较透;她说,原谅别人,就是原谅自己啊。
我没参透。我以为她觉得我恨她。
前几天好好看完了以引き笼もり为主角的《N?H?Kにようこそ!》(欢迎来到N?H?K!)这部作品(漫画);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有这部作品,不过一直提不起劲去看。那是在检视自己。总算这几天我一边狂笑一边掉眼泪看完了,然後连续两个晚上睡不到两小时;对我来说,除了剧情很夸张外,所有一切差不多已经预示了同一个人格会遭遇到什麽同样的下场。现在我只是运气稍微好一点而已,没有出过那样大的纰漏,可以压得一个人铁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我翻来覆去的想啊,没有办法强迫自己休息。
我在〈陈情;缘灭〉里头讲到某次和某个女孩告白的经验;那篇写完之後,我总算是老实的和友某承认,我写的不够老实。不老实在哪?在於告白的那一刹那我才发现自己打从心底不喜欢对方;变相被拒绝之後我才感到(实在很好笑地)松了一口气。稍早,大学未毕业时我和另一个朋友和她的女朋友聊起这段事,他女朋友似乎比较吃浪漫的这套,觉得自己好像很简单就被我朋友给「骗」走了。我笑笑,笑里带着讽刺。这一套程序,从除了见过几面外对对方一无所知,到好不容易自力调查出「底细」,再到查出对方课表选择时机当面送情书,或许证明了一个人的殷勤和勇气吧。但一套程序执行的再卖力、再华丽,如果我压根不喜欢对方,那只是证明了有能力安排一场浪漫的表演,而不是有能力去谈浪漫的恋情。
渐渐到了後来,我才明白为什麽我会选下面这段话作为《逸佚居》的副标:
「以笠报颅,以篑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粻,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
这之所以合我胃口,不只因为这嫉恶如仇,而且因为这「恶」是从「美」中「洞见」而来的;更因为我把自己检讨得一无是处,如此相辅相成、相得亦彰的恶,就成了我自己,还有我所见。如此深入的「洞见」,一一揭穿美的虚幻,自然只留下恶的真实,真实也就全是只值得刻酷对待的「恶」了;此种真实,只配得仗剑剿灭,喜欢不上的。
逸佚居,逸乐尽皆佚去之意。
所以说我「身上带剑」;对这世间的一切人、事、物,如果只是厌恶,只是批判,那就是在世间一切尽皆虚无之余,遁入空门。即使是逃世,还得面对自己的丑恶,乃至於自己都容不下自己,汲汲於寂灭。但成佛,是要放下屠刀的。
原谅别人,就是原谅自己。
我接下上面那句:「然後才能去爱」。
(如果把漫画版的《N?H?Kにようこそ!》当作爱情故事来看,就错了;实际上到最後男女主角并没有以建立确切关系的方式做为结局。这个故事的後半段与其说是两个人在谈恋爱,不如说是两个人在努力爱上对方;而这种爱必须基於对自己的体谅──有了此种体谅,才有体谅他人的基础;能够原谅自己的「犯行」,才能放过别人的「犯行」;能不对自己课以刻酷的责任,才不会难以接受别人一时的「失职」。那是接着小说版的前半段,引き笼もり的自我解剖後开展而来的。就此而言,漫画版的作品比小说版更胜一筹的地方在於,不仅表现出了困境,还点出了问题的症结。)
慢。还没完呢。
我这人还是坏人。剑我才不会丢呢。因为我有仗剑的理由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