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孙子》〈谋攻〉篇中四句
《孙子兵法》人人爱谈,以之为自己脚注的畅销商战书便不少;然而许多人所理解的《孙子兵法》完全是脱离现实的打高空,或者用我自己的话来说,是「没有理解的理解」──大凡描绘一样东西,写得神奇莫测、天机不可泄漏的,其实多半是无可泄漏、故弄玄虚者多;偏生写得家常便饭一般不吸引人的才是真有造诣在里头,炉火纯青乃至见怪不怪的。故弄玄虚可以是一种文学的表现形式,但如果是真的枕头塞稻草、只是玩弄唇舌骗骗那些没有料的,未免就不太道德,有点欺负读者了;当然,前提是写作的人对文辞所指涉的对象有相当的现实感才行──即便是型而上的、抽象的词汇,也应该要有除了辞汇本身的对象才对(虽然,这句话如果能看得懂,那也是基於词汇以外的能力了;光是就这句话来讨探,被用来指「词汇」的「辞汇本身」又是指什麽?果真是道可道非常道了)。
好比说这种东西嘛噗。图片来源
《孙子兵法》能不能用贴近事实、辞有所指的角度来解读?其实我的答案不仅在这问句的反面,而且在我看来这样的解读才有其意义的。就拿〈谋攻〉篇中「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这四句来说吧。如果只是泛泛的把「谋」解作「用计」,把「交」解作「交涉」甚至「外交」,那就太泛泛、太好理解以至於不知所云了;真正在前长年作战的老油条,会这样看这几句话吗?请注意「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是接在「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这两句前面,而这四句都是写在〈谋攻〉篇之下;盖〈谋攻〉篇谈的整个就是战争已经开始之後的事,而谋攻篇开宗明义就将「全」做为全般指导原则,以「不战而胜」为「善之善者也」。且看真正打过仗的曹操怎麽注这两句:「上兵伐谋」,曹注曰「敌始有谋,伐之易也」;「其次伐交」,注曰「交,将合也」。换言之,在曹操看来,既然孙子以保全我军为最高指导原则,那麽孙子要击败敌人靠的不是交战,而是之後形篇所强调的如何「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因此「谋」、「交」、「兵」、「城」意味着的是从开始到结束一连串军事行动的过程,「伐」则是此中各个节点的安排(因此「谋」指的是战略层面的拟定,「交」指的是会战时间、地点的选择与後勤、兵力的安排,「兵」指的是如何在会战中致胜的问题,孙子强调的是「势」的运用,而「攻城」则是军事行动的终结点,达到了这个点意味着在之前的步骤上采取主动以致胜的企图已彻底失败,是最最糟糕的境地),而将帅能力好坏的评断,关键就在於哪个节骨眼上对敌人采取主动,并且最大程度的保留了弹性(「全」),以维持对我方最有利的「形」,「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换言之,孙子既然将这四句安排在〈谋攻〉篇,理当将这四句放在该篇的脉络中来理解。
「计」、「交涉」云云的解释也不能说错,但当作望文生义解之可也;在我看来,很多人念书不是用格言的逻辑在看,就是用谈话的逻辑在看,所以一句话有没有道理就只看那句话,一段话有没有道理就只看那段话也是可以理解。但我要不客气的说一句。书可以这样读,不代表写书的人也是用格言或者聊天的逻辑在写;既然这是一本书,把它的字句段落割裂开来尽行解释,就有可能忽略掉写书的人所要呈现的是一个各部之间互相关联的结构,因而错解作者的意思。再者,这种格言式、闲谈式的读书法更要命的是,它很容易被支离破碎之後又整合进读者脑袋里固有的思想背景,但不用说这样背景所诠释出来的那些「格言」当然未必是作者原有的意涵。实际上,除了把握作者的整个文本(text)之外,更好的把握文意的方式其实是亲身的经历,也就是说越是能将作者曾经经历过的环境(但没有被写出来)在自己身上再现,就越能明白体会原作者的整个思想意涵。如曹操注的孙子,就可以说是局内人才有的见解,而透过他的注解,整个文章所指涉的对象也都有了较明确的涵义。所以人家写的兵法是货真价实可以用在战场上的,可不是在写「格言」的逻辑下写来拿来当作权威压人,或者是以闲聊的逻辑写来打嘴炮的。兵法给人这样读,读来只是当权威、当嘴炮,当然不能一当大敌,这样读来的兵法当然也是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