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右手边
读大学的时候我认识了很多左派,也从他们的嘴巴听来许多很炫的名词,国家机器、结构、剥削、培力(empower),很多人名,马恩、葛兰西、阿图塞、普兰查斯等等。我们也一起运动过,包围警察局、包围校长室,那时候我喜欢戏称东海是全国最後一个仍然保有「武装起义」传统的学校。
我会跟社会系结下不解之缘,也应该是从那时候开始。那时候东海还有很强的左派传统,有赵刚、博士生侯念祖、吴挺锋(还有很会教左翼但不是左翼的王振寰),我在那里思想启蒙,年轻而火热的用自以为是的正义感燃烧理想。
我也曾经下乡过,在北埔,那时候北埔还没有像现在这麽观光化,大隘协进会在左派学者舒诗伟的奔走下刚刚成立。我们这群东海人和张高杰他们这群来自美浓爱乡协进会的夥伴(也是学长)一起帮办公室粉刷,蹲在门口学工人扒饭,还有印象最深刻的,半夜的时候乡民送来一桶麻油鸡,不知道加了几罐酒,我喝的醉茫茫,走在田埂都有点七歪八倒的感觉。
但後来我终究与左派分手。一开始只是想起当年离开小剧场的原因,我不喜欢这种穷困的生活(临界点遵奉果陀夫斯基的贫困剧场风格)。我知道我就算端着碗蹲在路边扒饭,也只是「知青」,而不会变成工人。此外,我突然发现,批判很简单,但要做出东西让人批判,要难一点。有些人适合批判;但对自己能力更有自信的人,应该要真正做些「福国利民」的事情,而我认为自己是後者。
一开始我抱着「生活是右派,心在左边跳动」的想法,後来渐渐发现不可行;这样我的思想会找不到出路。此外,从中东欧和中国研究的经验,渐渐发现一句真理,「人类的悲剧,就在於有人总是期待乌托邦」。左翼执政所造成的悲剧,其实远比资本主义要来的凶猛。後来看见左派学运里的倾轧斗争,合纵连横,一点都不输给real pokitics的险恶,渐渐就看破。左派在我心里只剩下两种,一种是不着边际的学院或运动左派,清谈理想,每天都是阶级翻身白日梦;一种是形左实右,人走在左边,心脏却在右边跳。
那时候的大形势是柯林顿、布莱尔和施洛德相继执政,「第三条路」和「超越左右派」俨然显学。我很快就做出决定,为了生活无虞,我要站在市场经济这边,开始发中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布尔乔瓦的大梦。但心中还是有那麽一点失落,那些前几年还有的理想,怎麽办?
直到遇到John Rawls,这个问题才告解决。从先前大量阅读的自由主义论述里,我已经发现自由主义连结着资本主义,有种自动修复的功能。为了让制度维持下去,制度就必须不断修正,到满足所有人最低的忍受程度。孙中山有说过马克斯是「社会病理学家」,指出了毛病,但开错了药方。事实上,自由主义既会自动修正,正义也就得以维系。Rawls指出了「作为公平的正义」和「无知之幕」的观念,去解释为什麽制度得以依赖「正义」的存在而得以维系,政府又应该在自由主义理念下扮演什麽角色。我念Rawls和他的学术对手Robert Nozick跟另一位自由主义者以撒柏林念到如痴如醉,一度还想要专攻政治思想史。
就这样,我选择了Rawls而不是Nozick,站在自由主义的左半边,思想大致定了型。我很骄傲於自己不是左派,但我也相信自由主义一样是关怀弱势、争取最低限度的平等,但也可以让有竞争力者得到更好生活的制度。
这几年来,我思想的基本盘就是这样,有些修正,但没什麽大变化。可是我却发现一件好笑的事情,就是有许多自称是左派的人,居然都站在我的右边。他们批判我不喜欢和工人鬼混是「精英主义」,但他们却去剥削移民女性的身体;他们批判我小资情调,但他们却过着酒池肉林的生活;他们批判我坚持依法行政是官僚主义,但他们却选择进入国家机器吃香喝辣。也有人批判我现实,却不知道我只是看不惯清谈成风却一事无成。有时候我看到这些所谓「左派」的言行,不禁想起文革时极左的林彪忽然被打成右派,那时教中共理论的明居正就有感而发,说极左和极右是相邻的,光谱是缺一角的圆形,而不是横线。
自称左派的大学教授开Camry停在星巴克啜饮咖啡、自称左派的政府官员因贪污啷当入狱、自称左派的社运人开lounge bar、自称左派的学运份子斗争不息。看到他们,竟然都站在我这右派的右边,不禁庆幸自己当年没有当成左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