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下一层皮肤

脱下一层皮肤
白萩的身体诗,释出压抑年代无法压抑的慾望;抵挡不住的是他满腔的苦闷,遗留下来的是未遂的梦与幻。他的时代被弃掷在上个世纪,他的诗行则继续发出声音,对着新世纪传送令人震颤的信息。历史滔滔,淹没他的朋辈多少求救的呐喊。激流退潮之後,白萩诗集藉其语言的重量搁浅在时间沙岸。
曾经是属於瘖哑社会的小市民秘密,经过历史的淘洗,反而更能彰显一位诗人内心的暗潮澎湃。在那权力绳索交错纵横的时代,被绑架的身体也许没有动弹的空间。诗人的梦想与幻想,却足以容许内在的自我心灵游走於天地之间。从最神圣的情操到最亵渎的情慾,正是诗的语言能够翻腾的境界。白萩以他的官能感觉干涉政治权力构筑起来的樊笼,在那黑暗时期,已充分暗示他体内的抗议力道。
诗人的私密世界,容纳繁复丰盛的慾望。那是深层的无意识,是外在任何权力全然无法侵入的地盘。在看不见的体内,隐藏太多难以诠释的情慾流动,诗的种籽正是埋伏其中。纵然在威权泛滥的时刻,情不自禁的诗会破土而出,抽芽的姿态,茁长的曼妙,正是以诗人所偏爱的语言形式表现出来。身体诗正是从无意识的神秘土壤摇曳冒出;满心而发,肆口而成。
白萩坐在他的内心角落,冷冷观看不容说出真话的外面那世界,一个萧杀气氛笼罩的社会。冰凉的政治雪般覆盖着小小的海岛,看来是那样纯粹、安稳、驯服。如果揭开冰雪一角,就可发现诗人的私密心房一如防空壕,极其牢固。掩护着难以定义的慾望,邪恶的,裸裎的,激情的,炙热的,生机勃勃地在内部流窜。
缴出那册引人议论的《香颂》(1970)之前,白萩已完成三册诗集《蛾之死》(1958)、《风的蔷薇》(1964)、《天空象徵》(1968)。一位敢於暴露私密思维的诗人,语言技巧也许没有像瘂弦的长诗〈深渊〉那样隐晦,也没有像余光中的短诗〈鹤嘴锄〉那样透明,白萩回归到平凡的夫妻生活中汲取诗情。在那稀罕的现代主义运动时期,他果敢地涉入婚姻世界,把男性的爱恨情仇敞开在读者面前。在苍白的历史阶段,出现过太多精彩好看的情诗,为苦涩生命涂上一层糖蜜。白萩显然是选择背对这样的抒情传统。
诗集扉页罗列着一行字:「献给与我生活在新美街的伴侣」。短短数字,没有绮丽的梦,没有非凡的预设,直接传达给读者的信息只是一条寻常无奇的街道。诗人正视着他的现实生活,张开双手邀请读者进入一个每天都可能发生的、乏善可陈的邻居世界。彷佛是站在公寓楼顶,可以俯瞰整个街道的熙攘人生,斗嘴吵架与满街流言的声浪,涌入猝不及防的耳膜。
《香颂》是美丽的命名,但诗行所反映的生活却并不美丽。诗人的生活环境极其平凡,且近乎庸俗,而庸俗竟是他一生的寄托。诗集的第一首正是〈新美街〉,启开生命舞台的场景。真正活在这样的市井场域,几乎无法遁逃日常的琐碎与苦恼,白萩却在其中酿造了诗:
阳光晒着柠檬枝
在这小小的新美街
生活是辛酸的
让我们做爱
给酸涩的一生加一点儿甜味
短短一小截的路
没有远方亦无地平线
活成一段盲肠
是世界的累赘
一生何其漫长,生命的容器只不过是短短一小截路。这种强烈的对比,衬托出深沉的绝望。狭窄的空间里,看不到远方,当然也不存在地平线,暗示了梦与理想绝对不可能在这里诞生。诗人的自我贬抑,呈现了一个降格的人生,既是盲肠,也是累赘,显然不可能有任何指望。然而,诗中暗藏了一个关目:「让我们做爱」,透露无穷的生机。这是白萩诗学最值得注意之处。就像他在此之前完成的诗行,能够在无法挽救的节奏里,适时注入奇异的想像,使一首看来即将崩解的诗,及时被拯救回来。
衰败平淡的〈新美街〉,也是藉用同样技法而获得重大的回旋。「做爱」的意象植入诗中时,既可做为此诗的枢纽,也为整册诗集的发展启开关键性的想像。白萩的身体诗孕育於苦涩的日日夜夜,自然就挟带着浓厚的反讽意味,同时也对整个封闭苦闷的年代构成强烈的抗拒。情慾的演出,意义并不存在於情慾本身,而在於它所延伸出来的批判精神。人被迫活成一段盲肠,至少应具备足以活下去的顽强力量。这样的力量不可能从残酷的现实中获得,必须由囚禁中的生命自我创造。做爱的行为能够为酸涩的一生制造甜味之际,情慾象徵便富有救赎与昇华的意义。
容纳长短不一共四十三首诗的《香颂》,充满诗人自我调侃、嘲弄、责备、讽刺、安慰、满足的声音,这些声音可以回应生活中的缺憾与失落,绝望与希望。千疮百孔的婚姻生活里,竟然可以使这样的家庭制度维系并延续,是必须依赖何等坚强的意志。然而,这种意志也会出现脆弱的时刻。〈公寓女郎〉揭露已婚男子的邪淫慾望,当他每天都要面对邻居的单身女郎:
窗口对着窗口
可不是什麽亲嘴
门瞄着门
我们打量着
这四行写得很朴素,也很简洁,竟夹缠复杂的、过剩的邪念。都市拥挤的建筑物,设计出来的格局正是如此。窗口内性爱不满的丈夫对外窥伺时,内心涌起的慾望简直是惊涛拍岸。即使只是「窗口对着窗口」、「门对着门」,就足以开启疯狂的想像。如此透明易懂的白话,注入过於丰富的性象徵,竟使诗行产生饱满膨胀的张力。这个男人的邻居毕竟是「生活在寝室工作在床上」的女子,那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无端在撩拨。
现在你是正经的女子
听教堂的钟声而无惭愧
在早晨的窗口
只轻松轻松你的性器
无一点邪思
男人单方面的想像,演绎出各种不可思议的联想。在教堂钟声里,他为对门女子创造了从「无惭愧」到「无邪思」的假设。诗中的语言彷佛是对女子做各种谴责,却又暗示男人在内心自我赎罪。各种情绪同时涌上时,更加可以彰显男人的邪念有多旺盛。诗中的单身女郎,是否如男人所设想,并不确切。整首诗可能是男人的自编自导自演,即使如此,他的演出竟是特别入戏。尤其最後三行,更是臻於高潮,男人已经完全投入他营造出来的情境:
而我的门瞄着你
竟似阳具暴涨
一只雄蜂在下部嗡嗡作响
在思量、检讨单身女郎的人格之余,男人终於暴露自己的人性。窥探者的内心私密,完全是以审判姿态做为伪装。从「可不是什麽亲嘴」,到「竟似阳具暴涨」,都是男人片面的行为,其中有道德谴责,也有半推半就,相当巧妙地点出男性中心论的自私与脆弱。整首诗并不诉诸精链锻铸的语言,日常口语式的表达竟可渲染成为一首独白独幕剧的叙事诗,正是白萩诗艺的精心造诣。诗的纵深结构往往不是依赖瑰丽文字或奇巧设计,白萩诗行之迷人,是由於平凡想像之间的连结,云淡风轻的口吻带出复杂繁琐的联想,终於造就诗中的跌宕效果,张力与纵深因此而塑造完成。
诗中富饶低级趣味的结婚男子,透过性幻想来完成性不满之填补,逼真地描绘了都市里暗藏多少不快与不爽。与妻子欢爱时,性幻想的介入更是挥之不去。〈皮或衣〉正是一首极为传神的反讽诗:
穿了又脱脱了又穿
忘记了它叫皮或衣
有天早晨
突然忘记了你是谁
和一个女人的你
自由的赤裸
一对蝴蝶交媾在清新里
不知谁是丈夫谁是妻子
只是雄与雌
总是脱了又穿穿了又脱
有时是妻子有时是女人
婚姻中的男人,对於妻子与女人的定义可谓是界线分明。穿上衣服的是妻子,脱下衣服的是女人。这首具有辩证思维的诗,暗示丈夫的自私,妻子与女人的定义是依照穿与脱的行为来确认。白萩放胆挖出藏在内心的感觉,几乎坦诚表露其性之告白。其实他揭开的秘密,正是男人的原始慾望。欢爱中的男女,身分区隔已经失去意义,以蝴蝶的交媾做为对比,生物层面的满足与完成庶几近之。诗中的暗示不止於此,男人在欢爱时陷於疯狂状态之际,往往只顾泄慾,全然不在乎情爱。在失神状态下,妻子不再是妻子,而是他性幻想中的女子。白萩敢於触探他内心的性幻想,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暴露而暴露,而是对於世间虚伪的名份、秩序、伦理,以至於道德规范,都采取高度的批判。在人为道德的压抑下,男人不再是男人,女人不再是女人。为了符合规范要求,即使是性幻想也必须受到压制。身体诗在这样的意义脉络里,也可能是极具批判的政治诗。
在另一首性幻想的诗中,白萩再次撕去道德的假面。〈早安?该死〉揭开了绅士衣履内的慾望。同样是在新美街遇到的陌生女子,男人礼貌地以早安问好,但在他的无意识世界却出现了不同的语言:
该死
蹲在心中,一匹黑猫的我
为另一种美所杀伤
正暴怒地张牙舞爪
将你凌辱成瓣瓣
体面男子的内心,埋藏一股辣手摧花的慾望。「黑猫」在台语中含有歧义的隐喻,既是时髦男性,也是花心男子。错肩而过的女人,随时有可能挑起男人的原慾。表面举止展现出恰当的礼仪,深层意识里则潜伏一匹狂野的猫。被街上女性美所杀伤的男子,已暗自在体内激起风暴,完成一次看不见的肉慾兴亡史。近乎疯癫状态的狂想,不只是「张牙舞爪」,甚至继之以「凌辱」式的支配,生动地勾勒出绅士与流氓共存於体内的真貌。既写实又超现实的技艺,再次呈现白萩诗学的独特风格。
耽溺於幻想的男人,在更多时候是一位尽职的丈夫。〈对照〉这首诗映出的画面是夫妻欢爱时的愉悦与和谐:
你的瞳孔中映着我
我的瞳孔中映着你
在静默的对照中
感到一株莫名的喜悦
在晨风中轻快的摇幌……
诗中明朗的节奏与色调,在白萩作品中时有可见。他以「一株」具象化为「莫名的喜悦」,寓有男性的象徵,同时也反射出内心的开放。诗人在闭锁苦闷的生活中,似乎也只能在做爱中酿造更充沛的求生意志。以对照做为象徵,彷佛夫妻两人情感的交融,就像镜象那般相互监照。这个时刻不再只由男性独享,而是夫妻共同分享。沉浸在「两人三脚」的活动,生活中忧愁与烦闷似乎也卸除净尽。
白萩剖开内心的真实,裸裎着他的爱与恨,恐怕是一九六○年代现代主义运动中罕有的诗人。他并不虚构甜蜜的爱情,也不掩饰勃兴的情慾。伴随肉体感官而来的爱与恨,都可毫无遮拦地注入诗行。即使是夫妻的斗气吵嘴,也可以入诗。然而,他并不怀恨下笔,而是以自我调侃的语调稀释负气时的愤懑。〈有时成单〉一诗,超脱了庸俗的情绪,以反面形式衬托夫妻的情感。吵架的妻子独自睡熟时,丈夫被遗弃在孤寂的午夜:
此刻
世界的一半沉溺在
午夜做爱的浪潮
我却在外边旁观你
想着明晨全市痕迹狼藉
只有我是乾旱的丈夫一个
丈夫在深夜不能成眠,又要接受体内情慾涨潮的凌迟,他只能想像世间男女正沐浴在爱的滋润中。外面的世界享受欢爱的时刻,晾在床上的丈夫内心涌起的情绪近乎自怜。当他说:「只有我是乾旱的丈夫一个」,不免透露难以言喻的哀怨。尤其把「一个」置於诗行最後,更加强调落单的语意。
以整册诗集收纳清一色的身体诗,在危疑的年代自有其特殊的意义。生活空间被压缩成为牢笼时,不再只是指涉个人的生命,同时也在於暗示当时的政治环境。每首诗可能极为个人化,却也多义地反映同时代的每位小市民的心境。白萩挣扎於社会底层,向上仰望时,看到的是一个庞大的权力结构。泰山压顶式的权力支配,几乎使每个生命的思维与想像都受到制约。尤其是庄严的政治口号无尽无止地进行教化时,生命的慾望也更加受到抑制。现代主义诗人能够活跃的空间相当有限,他们集体向内心世界遁逃,诉诸於无意识的开发。诗的发展如此,已无足讶异。白萩当然也是其中的一位,希冀开掘灵魂的井口。他终於到达情慾层面时,勇敢以身体抵御国体,以情慾抗拒情操,反而获得无限生机。
身体诗的意义,不宜过分夸大。不过,置之於封锁的社会脉络来考察,自然而然呈露了内在的批判精神。他能够汲取的自由,也就只有那麽多。然而,就像他的一首诗〈天天是〉所暗示的:
一只鸟飞进天空,即
拥有天空,管它是
一直一直地伸到美洲那边
「一只鸟」当然可以理解为性的象徵,同时也可以做渺小的生命来解释。只要得到一丁点自由,就已拥有自由,管它的定义内容为何。《香颂》出版已超过三十年以上,它负载的艺术意义与历史意义,随着时光的消逝而益加彰显其思维的力道。诗集释出了压抑年代无法压抑的慾望,其中的语言也许不够细腻精致,却无法遮掩它放射出来的辉光。在新世纪翘首回望,仍然可以看到苦闷年代的诗集熠熠发亮。白萩脱下他的衣服,脱下一层皮肤,裸裎真实的灵魂。光,就从灵魂深处放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