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与城市之间-细读王安忆《寻找上海》
王安忆在这篇文章的起头就引了他之前写过的一句话:「我们从来不会追究我们所生活的地方的历史。」如今,他在为自己说过的话辩白了,他即将开始研究上海。而在同一段的末句,他所谓:「上海,所有的印象都是和杂芜的个人生活掺在一起,就这样,它就几乎是带有隐私的意味。」为什麽会这麽说呢?因为,若要解构自己对上海的寻找,就必须分析在那之中生活的”我”的记忆,那些是”我”的主观,是平常不为人知,也不会对人说起的片面印象,然而如今将它们(主观印象)写在纸上,就好像将自己的心里话赤裸裸的摊了出来,似乎让人预先在文字中嗅出了些生腥的膏脂味。
第二段的第八行、第十三行中,似乎和段中倒数第六行遥相呼应:「因为它的短暂,还不及留下遗蹟,即便有遗蹟,也即刻掩没在新的建设之中。这个诞生於现代资本的聚敛之上的弹丸之地,它的考古层在推土机下,碾的粉碎。」、「出版业远还没有注意到这城市的旧闻旧录,这些书完全是被遗忘的神情,破旧,纸张黄而脆,少有人翻,因此布了薄灰,而且好像都是孤本,其中有一册被人借阅了,便再也没有第二册可提供了。」、「建筑,古蹟,民情民风和轶闻。可这些东西没有使我了解这城市,反而将我与它隔远了。」在这里,资本主义掩没了一切旧有,一切专属於这里的历史,而那些曾经出现过的遗蹟,也仅存於书页里了。只不过,书本记载的内容追不上城市更新的速度,在完全被时间淹没的遗蹟之外,变成了另一种纸上遗蹟。城市理所当然的会呼吸,会自动自发的汰旧换新,可是在这里,王安忆对城市变化的失速做了小小的抱怨:「对於这城市的感性被隔离在故纸堆以外,於是,便彻底丧失了认识。」这段话,总结了上面几句,让人感到有种莫可奈何的哀伤感。
第三段前面采自作者不知从何得来的段落,而作者在段末自评:「这一段有些像诗,它给上海添增了史诗的色彩,使这个城市有了一个远古的神话时期。」毋论是作者自己写的或是抄自哪本书,这整段都有种圣经第一章的创世纪的感觉:「天主说:「有光!」就有了光。」作者,或许也想当神吧!当这个书写上海的神。
「现实的日常生活是如的绵密,甚至是纠缠的,它渗透了我们的感官。感性接纳了大量的散漫的细节,使人无法下手去整理、组织、归纳,得出结论,这就是生活太具体的障碍。听凭外乡人评论上海,也觉得不对,却不知不对在哪里。它对於我们实在是太具体了,具体到有时候只是一种脸型,一种口音,一种气味。」与城市紧密相系的生活,让人有种被胎衣包紧的假想,好像吸闻的每一口空气,都变成了羊水,色想受行识,甚至一切的一切都泡在里面,就这样不分昼夜的泡着,以致於最後它渗透了感官,让我们无从分辨?我?在哪里。最後,在回想中,才发现一种对接触过的人的回忆──那些与?我?的生活最息息相关又各自独立的个体。由於发现了它们的存在,藉由它们不同的脸型、口音、气味才使得存在於大我(城市)之中的小我(作者),有了得以攀附的具体形象,也藉由那些会存在会消失会随着时间老去消失的个体,在被作者捕捉到的瞬间,留下永恒。
後来作者离开了那条充满各种脸相的街,来到了另一个区域。作者说:「它们有着一种溶解的特质,将一些有形的东西化为无形。」或许作者来到了一个不熟悉的地段吧?就像某部片中,美国大兵在追捕间谍的时候,在熙来攘往的街上看到的全是同一幅面孔──他无法分辨其中细微的差异,因为他初来乍到,他尚未融入这个地方,他不能够将从前的印象套用在一个孑然不同的区域,他不能体察其中隐含的细微的意味,虽然身处於同个城市。
写完了具体的形象,作者在描写气味的笔触就比较像诗。在静谧的午後出现的那种氛围、静谧、突兀,暗暗的写出了城市之内的狭隘与拥挤,拥挤到一种「这城市由於居住的密度,因此在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传到学校的眼保健操的乐声。」的程度。而在夜晚,散布在外的人群就算是回到了家,可是那种凄楚、窒息却必须等到下暴雷雨的天,藉由淅沥的雨声让蜗居在室内的人们得到了遥想的能耐,而在这拥溽繁挤的狭隘中感到空廓。因此,才会有段末的这句话:「不知什麽地方传来一阵汽笛,也不知是车还是船在启程。这也感到城市的辽阔,竟有着那样遥远的地方,有一些遐思在暗夜下滋生出来。」 或许,作者也曾经藉由夜里的船笛,而将这种寂寥的神情,加以纾泄吧?
从春天开始,作者对於季节的怀想,就不如之前写的强烈,或许是因为季节的变化,是属於自然的生理交代吧?对於季节的描写,也显得比较温柔,不再能从中见到苛刻的字眼,除了(强盗车)以外。
最後一段看似平淡,其实却是描写作者内心最剧烈的一段。上海,不断的变,旧书,变成了新书,脸相,变的单调,语言,变的仿北,原有的特色消失了,连最善於感受城市的感官也相对的疏离。「於是,要再寻找上海,就只能到概念里去找了。」在最後一行,作者留给自己,也留给我们了一种过去的上海也是上海,现在的上海也是上海的一种淡淡失落。或许,他是想让我们记得,上海曾经存留在他的记忆之中,也在此设法藉由文字试着让阅读者的我们,将上海放置於记忆中的一个位置吧!
「云雾散尽,走近,走了进去,被这琐细的笔触掩埋,视线终於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