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一个大象徵
杨牧的霜发风雪那样袭进文学院的长廊。传说中的诗人,真实地出现在校园时,无疑是一桩稀罕的事件。他沉默地来,一如沉默地去,总是挟 带一阵寒气。他说话时,授课时,却是一位温暖的长者。学生喜欢他,在背後暗暗喜欢,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或吟诵他的诗句,或捧读他的散 文,或书写一篇愉悦的学期报告。
他的文字隐隐埋藏一股引力,可以使新旧世代的阅读焦点禁不住投向他。杨牧在十六岁时就涉入江湖,迄今诗龄已超过五十年。论辈分,他至 少比余光中、洛夫年轻一个世代。他却过於早熟,青春时期酿造的诗行,就已经与前行者并列前进。由於他提前出发,常常使人误以为他是战 後现代诗运动的第一世代。
杨牧不能算是先驱者,但是他充沛丰富的想像,却如影随形地注入早期现代诗的血脉。如果有所谓的抒情传统,他绝对是重要的擘建者与传灯 人。他的投身介入,使这绵延的传统强化其浪漫狂想的活力。他与他的前辈,为现代诗语言创造一个免於意识形态侵袭的空间。
诗之纯粹,在於它可以干涉现实,而不是被现实干涉。诗的语言之孕育,必是汩汩从体内的无意识世界涌出。在最私密的内心空间,保留着权 力无法轻易腐蚀的地带。正是在那神秘的世界,诗人维持一份孤高,尊崇着近乎诗的语言。如果那纯洁无瑕的地带陷落,驳杂的、污染的语言 遂应运而生。人间会出现无数的呐喊诗、口号诗、教条诗,就在於诗人拥有一个脆弱的心灵,任意向外在的权力缴械。杨牧诞生於战争年代, 又过早地承受苍白却强悍的威权体制,很有可能轻启他紧掩的心扉。当他提笔写诗时,非常自觉地抗拒庸俗的权力於体外,颇有意识地探索慾 望与情绪於体内。诗史上的杨牧若是留下可以称道的诗学遗产,那应该是他传递给後来者极其乾净的语言。
他酿造出的乾净语言,并不意味全然置现实世界於不顾。仔细在他的诗行之间寻索,当可发现二十世纪重要历史事件,往往以隐喻的方式浮现 。太平洋战争,二二八事件,美丽岛事件,天安门事件,甚至远在中南半岛的战争,阿富汗战争,也都以鲜明形象出没在他节奏或快或慢的诗 作。他比任何诗人还要清楚,这个世界应该由诗人来解释,不应该轮到世界来诠释诗人。因此,诗人血脉中的任何波动,有时可能与某些事件 会产生桴鼓相应,这是因为他无时无刻不注意宇宙的运行转动。星象可能预示着地上的人事,杨牧的诗便是星象的一些徵兆。他站在极高的位 置,俯视世间的幻化。
阅读他那册厚厚的札记《疑神》,当可发现杨牧以无政府主义者自许。这个标记颇为启人疑窦,彷佛他抱持袖手旁观或极端虚无。诗人创造使 人迷惑的误解,绝对不是故布疑阵。他确实是以那种疏离的态度看待政治,不是为了洁癖,而是为了使诗仍然守住诗人的位置。《疑神》漫谈 着他的宗教观,每一种对神的信仰都是可敬,但是他不会介入。不过,他也不必然纯粹讨论神的问题,「神」在他的文字里也许另有所指,世 间有太多愚昧的政治信仰者,各自拥有信以为真的领导者,随着意识形态的流动而浮沉。当他宣称自己是无政府主义者,这位安那其诗人已揭 露所有政治信仰的不可靠。然而,不可靠的信仰竟然统治着人间大地,使诗不成其诗,诗人也不成其为诗人。
诗,应该是永远处在上升的状态。如果确实有神,杨牧相信,神就存在於诗中。诗是真理,是信仰,是预言,是命运,是主宰。与神的地位一 样崇高的诗,每当发出声音,就是纯粹的神谕。他可能是台湾诗人中,坚信诗就是诗,诗外无诗。诗的无邪与无垢,就像他自己说的:
过去
和未来
现在我们把它关在门外
满天稀薄的浮云过滤盛夏成一张凉蓆
如山谷当中的溪在丛生的水姜边缘
遶行,如一一辨认过的花
从小时候开到现在,如正午
静拥浓荫的寺庙廊庑
正对你点好插上的一枝香
──〈抒情诗〉
收在《时光命题》的这首诗,掌握的最珍贵时刻便是现在,暗示着他对过去与未来的不信任。不过,也并不是如此确定。在当下镂刻的诗行, 维持无可动摇的尊敬。全部乾净的语言都盛在这首诗的容器。现在是什麽?是浮云过滤盛夏而成的一张凉蓆,是遶行水姜边缘的小溪,是小时 候开到现在的花,是正午宁静的寺庙廊庑。所有的比喻,其实并不复杂,无非都指向现在。对应现在的真实意象是什麽?是「你点好插上的一 枝香」。整首诗因最後一行的浮现,而变得有神。杨牧的时间意识相当敏感而纤细。时间的运行,支配着诗的进行。时间不是历史事件,而是 诗人生命的盛衰,是记忆与遗忘,是放逐与回归。当完成《时光命题》时,杨牧诗学的大象徵俨然成形。
诗是神,是时间的象徵。在他的诗艺营造过程中,很早就已开始叩问时间之谜。从早期的《水之湄》、《花季》,一直到《灯船》,他辛勤不 懈地质问时间:
告诉我,甚麽叫做记忆
如你曾在死亡的甜蜜中迷失自己
甚麽叫记忆──如你熄去一盏灯
把自己埋葬在永恒的黑暗里
──〈给时间〉
诗集《灯船》,共收五首充满怀疑的颂诗:〈给命运〉、〈给寂寞〉、〈给时间〉、〈给雅典娜〉、〈给死亡〉。诗题与内容在意旨上各有所 趋,却都是围绕着敏感的时间意识。当他跨入三十岁,就以近乎困惑的哲思来诠释时间。〈给时间〉反覆求索的,无非是记忆与遗忘之间的辩 证。能够留在记忆里的竟是死亡、迷失、埋葬、黑暗。这些关键词,是以否定的形式来肯定时间的存在。记忆终究要消失在遗忘里,但是如果 要拒绝死亡与黑暗,诗是唯一武器。
凭藉诗这锐利的武器,他从年少奋战到苍老。诗的纯度甚至还超越时间之上:
诗本身不仅发现特定的细节
果敢的心通过机伶的阅读策略
将你的遭遇与思维一一扩大
渲染,与时间共同延续至永远
展开无限,你终於警觉
惟诗真理是真理规范时间
──〈论诗诗〉
诗的力量有多大,它是无上的象徵。诗行看来是单薄微弱,却能够照顾生命的每一细节,能够把琐碎的生命经验提升放大,能够随着时间绵延 无尽。尤其,杨牧甚至如此相信:「惟诗真理是真理规范时间」。这究竟是夸大其词,还是言过其实?〈论诗诗〉总结杨牧的诗观,是一首以 诗的形式表达诗艺的一篇诗论。诗即真理,真理即诗;其中确认的是真理规范着时间。早年他思索时间时,认为是死亡,是黑暗。现在他又给 了更为具体的答案:死亡与黑暗不是一切,毕竟时间被真理所规范,而真理就暗藏在诗中。诗的诞生,一如真理的诞生,超越於时间之上。
诗的真理是什麽?如果继续追问,诗不仅具有时间意识,同时也是具有空间意识。随着他文字技艺的成熟,杨牧越来越明白自己的追求。一九 七四年的〈瓶中稿〉,他坦然揭开谜底:「但知每一片波浪/都从花莲开始」。空间意识的终极意义,是历史上的浮摩沙,是此时此刻的台 湾,是他萦梦缱绻的故乡花莲。横向空间与纵向时间,双轴交错构成的座标,才是诗人具体的自然定位。诗若是能够「将你的遭遇与思维一一 扩大」,则杨牧的花莲经验,一个生命的原始出发点,正是他的诗艺思之再三的依归。〈瓶中稿〉是他无法释放的乡愁,真正把抑郁情结解开 时,必须等到他真正回到故乡。他的两首诗〈俯视:立雾溪一九八三〉与〈仰望:木瓜山一九九五〉,完成的时间相距十二年,却拉出了他诗 中的空间大象徵。诗是真理,则这个真理也要与花莲共同延续到永远。
俯仰在故乡山水之间,其中有他对於自己飘泊身世之懊悔。生命不断垂直降下,霜发则永不止息地累积。俯视立雾溪与仰望木瓜山之际,诗人 终於警觉与时间相偕俱老的竟是自己的肉体。相对於衰弱的生命,山水的气势反而才是永恒。文学技艺的追求,引领他远离时间的童年与空间 的故乡。生命的消失,使诗人不能不诉诸於诗。诗是永恒,则生命才有寄托。他的诗学开启散文书写的视野,以十余年的光阴完成《奇莱前书 》,只不过是要把他诗学的大象徵说得更为明白。
《时光命题》、《涉事》、《介壳虫》三册诗集,是杨牧从世纪末引渡到世纪初的重要心灵见证。他坚持诉诸於诗,都是为了对抗瞬即消失的 时间,也是为了认同永恒存在的故乡空间。诗人不能不频频回望,诗毕竟是生命全部的象徵。掌握了这个大象徵,就等於掌握了他的诗学整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