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岛佑子女士二三事—2008扶桑岛仲夏访问记

津岛佑子女士二三事—2008扶桑岛仲夏访问记
返台之後,每到夏日,无时不刻地处於「中暑」的威胁,加上学期结束过後排山倒海而来「学术公债?私债」的偿还,不得不让人有想逃离岛屿的冲动。挟着参与「学术研讨会」之名(只不过当当听众),飞到了日本N市参加了三天研讨会,N市的酷热比台湾几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想到行前与津岛佑子女士连络时,她还谆谆叮咛:「到N市可别中暑。」当下心里充满的是亚热带岛屿人种对炎天耐力的自信,扶桑岛的热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大家对津岛佑子或许陌生,但对她父亲太宰治以及作品应该熟悉才是。《虚构的旁徨》、《人间失格》曾伴过多少人渡过青春岁月的多感轻狂时期,包括自己。在寒冷的C市求学时,爱读的并非是与多雪的C市衬映得宜的川端康成,而是晦涩自省却肯定自我耽溺堕落欲望,「青春无悔」的太宰治。(读太宰让因论文所苦的自己有净化作用)。津岛佑子一岁半失去父亲,父亲的死因成为家中的禁忌,小学五年级在作家辞典上找到父亲的名字,始知父亲是作家。晚了大江健三郎以及开高建等「战後第三新人」世代约有一轮,在1970年代初期与中上建次等「文学界」作家登上文坛,而此前後时期正值日本社会的社运、学运风起云涌,反安保的反战和平运动、安田讲堂事件都在此时期发生,而津岛佑子作品的人道与社会关怀与常让我想起她初登文坛时期的日本社会。
对津岛女士的最初印象,是来自刊载於太宰治的写真专辑中,战後太宰与一岁的她以及家中鸡群的合照。所以直到2004年秋季初次见面时,那位「小女孩」如何变身成为眼前这位知名女作家的念头迳自在心中回转,总回不了神。但一旁的日籍文学老师兴奋地如返回文学少女时代,喃喃地不停重复着:「哎呀!长得与太宰一个样啊!」2005年夏天津岛女士再访台,这次是为了新小说取材而来。当时她的小说《火之山—山猿记》所改编的NHK晨间剧〈纯情KIRARI〉正在上演,想着她或许因剧本的改编而忙碌时,她泰然轻松地说:「跟NHK说了,彼此别在史实考据上出错丢脸就成了,其他便交给编剧了,我别无意见」,令我印象深刻。
2005年到台湾取材的新作,是以日本殖民地中台湾的日本女性为题材的《太过野蛮地》。在取材的过程中,我见识了她对考据的巨细靡遗,从植物、昆虫到台湾新旧地名与地理位置,无不细心考量。而在《群像》(2005-2008)连载期间,读完一回就有一回的感动。一方面惊叹作家超越时空、超越国境的无穷想像力,而她冷酷笔调所描摹的殖民地男女情慾,虽不忍直视但却让人有想往下读的冲动,这样的矛盾交错,是我阅读经验的初次邂逅。她的作品多描写女性单亲与弱势者,不仅让她赢得许多女性读者,也让人感受她浓浓的人道关怀,而这样的写作风格与她幼时失怙,以及与智能弱势哥哥深厚间的情感应该不无关系。2007年赢得紫式部赏的《奈良报告》是以日本内部敏感的「部落民」为主题,仍然持续她一贯的弱势关怀风格。而这次的台湾殖民地小说是她个人创作史上最长的小说,执笔期间曾趁着访日期间空档访问她,关心她的执笔状况。临别前在神保町地铁站前,她自我解嘲地形容执笔期间自己的心情:「彷佛是即将褪尽所有衣带的脱衣舞娘」,令人莞尔。此小说的主题结合了「雾社事件」与殖民者女性的视点,时而平行时而交错的描写手法,与战後触及「雾社事件」的日本小说多以「政治正确」的反省笔触大不相同,也可说是现代日本小说的对殖民地台湾的记忆再编制。虽然有日本男性研究者讥为「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然而女主人公的伤痛未必是「家国」的伤痛,非「家国」视点的女性个人史叙事书写反而写真,让人动容。
N市的学术会议结束,移动至东京。在暑气依旧逼人的某日黄昏,与女流文学者会事务局长的藤井久子小姐与津岛佑子女士一起在新宿纪伊国书屋前会合,当三人一起走入歌舞伎町时,巨大的牛郎俱乐部招牌林立,除了照片还挂上本月营业额,让许久未到此的我霎时感受到文化冲击。而津岛女士也有同样的冲击,在大学时代常常造访的新宿,是文化重镇,与现今无国界、纸醉金迷的新宿形象有天壤之别。唐十郎的红帐蓬地下剧团、市之谷切腹自决前的三岛由纪夫与寺山修司等所营运的「蠍座」剧场所上演的贝克特(Sumuel Beckett)、尤奥斯高(Eug’ene lonesco)戏曲,上演各国艺术电影的深夜剧场,每天往来的三田文学编辑部,津岛女士青春时期的新宿我只曾在铅字中经历,所以听她描述时,我为之神往。
餐厅外,依旧是群魔乱舞的现代歌舞伎町。刚刚进入时光隧道惊鸿一瞥的新宿似乎在津岛女士的轻轻喟叹中消失踪影:「我青春时代的新宿再也回不来了!」让我想起前晚沿着银座歌舞伎座前散步,在前往筑地本愿寺途中,夜风传来的潮汐气味依旧,但却蓦然惊觉曾经是日式建筑房屋处都已成高楼大厦,让我好生失望。
新宿东口临别前,以一介读者的心情,请求津岛女士快快将《太过野蛮地》改写完毕,她微笑答应着: 希望会是在2008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