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家角色的诗人

出版家角色的诗人
--杂谈陈坤仑二三事
七月十三日,在高雄文学馆驻馆,我有一场演讲。没有特别通知亲戚朋友,然而,几位诗友文友来了,有庄金国、谢碧修、陈秋白、高金镪、 陈怡霖等人,稍後,诗人陈坤仑也到场,现场约有四十人,解除了来宾会过少的担心,对於文学馆的作业人员辛劳,感恩喔!
记忆拉到三十年前,我在台北「英文出版社」工作。每天中午,要到武昌街吃午餐,总要经过周梦蝶书摊,也总要停下脚步随意地看一看,是 否有甚麽诗集出版,或绝版书甚麽的。盖牯岭街、光华商场的现代诗集,已被我扫荡了,周公书摊自然不例外。
在台北呆了一二年,重庆南路的大大小小书局,闭着眼睛也知道那些书店卖甚麽书,文学书摆在那里,现代诗集在那个角落可找到。台北呆腻 了,思乡情切,不得不南下找工作。不久,自己也搞起了出版社。然後,成家立业养孩子,在生下老二後,因水芙蓉出版社印行「一页一小诗 」,收录了我的两首诗,又开始了现代诗的创作,并且更大量地搜寻旧书摊现代诗集。
「六0年代诗选」「七0年代诗选」找了一二十年,终於被我找到了。接下来,「诗的解剖」「纪弦论新诗」…也被我买到了。後来尔雅出版了 林焕章的「台湾现代诗目录」,依此找诗集极为方便,由於地缘关系,属於南部的诗人,成为搜寻的重点,如朱沉冬、林宗源、黄劲连、羊子 乔、林清泉、许其正、庄金国、黄树根、许蓝山、沙穗、张堃、连水淼、李男、詹澈、傅文正、简安良、陈宁贵、雨弦、王廷俊、李昌宪等。 有些诗集是诗人签名送人,不旋踵论斤卖出,再被古物商资源回收,如有利可图,则流落到旧书店,这个下场算好的。有些诗集送人,被打成 纸浆,再制成再生纸。这些事,少登门旧书摊者,大概不清楚的,诗人送书给人都不晓得,否则一定会很生气,但如果学过「禅」,有了「禅 心」,则一点也不会有疙瘩,甚麽艺术?甚麽不朽?人生就是那麽一回事。
二十年前,经常到朋友何天惠「天下书坊」旧书摊逛逛,这个场域也是陈文铨必挖宝地,三人习惯聊聊天,有时沽酒喝二杯。有一天,我去了 ,文铨他未来报到,天惠正打围棋谱思考,我漫不经心的巡一趟,突然眼睛一亮,唷!「无言的小草」「人间火宅」两本书赫然陈列,喜出外 望,抽出瞧瞧,书况良好,有签名,我不在乎,有书就行,那天还买一些其他书,两本诗集加起来顶多二十五元,这依然是现代诗集最好找的 年代。
当天晚上,阅读了两本诗集,看完後,掩卷沉思。陈坤仑年纪差我两岁,而两诗集收录的诗作,皆完成於三十岁前,能写出这样的好诗,首先 ,脑子里闪出白萩。再想,放眼南部诗坛,有几人达到这个层次,脑子又闪出郑炯明,而其他的诗人,一时想不起来还有谁来。
然後,我出版了处女作「满天星」,认识诗隐,再认识锺顺文、古能豪、陈文铨等掌门人。然後是执台时副刊许振江,经他介绍,认识了不少 的文友,如叶老、郑炯明、曾宽、许思、张荣彦等人。陈坤仑大约也是他介绍的,我知道他开印刷厂兼「春晖出版社」,经营「大舞台书苑」 ,还与友人经营「春晖语文补习班」大约与我同一路数,我开着「爱华出版社」,时常跑印刷厂,开始到台南印,待高雄印刷水准进步了,才 就近印,但整整十年,他未能赚到我一毛钱。
坤仑兄的「春晖出版社」,具有纯文学的特色,如出版叶石涛「台湾文学史纲」、彭瑞金「叶石涛评传」、应凤凰编「锺理和论述」、锦连「 守夜的壁虎」、「海的起源」…等等好书,与前辈文史专家林曙光的关系,出版「高雄人物专辑」、「打狗人物专集」、「打狗沧桑」等多本 高雄寻根的书。在文史书尚乏人问津时,率先出版此类书,可证明其眼光的独到,而且当时本本亏损,他依然继续推出,等到九0年代,台湾文 史成为显学,掀起了「高雄热」的研究高潮,情况才稍稍好转,亏得少一点;林曙光前辈大概是在高雄影响坤仑兄与笔者最大的人。我在旗山 办「蕉城杂志」,他也一再写信给我指导与鼓励,譬如:要如何加强人物的撰写,地方谚言的搜集等等,益我良多。其丧礼我也参加,看到乡 土文学论战的两造,叶石涛与陈映真,还要陈若曦调解来到高雄,代表文坛南北对抗两位要角碰面,丧礼现场的叶石涛与陈映真亲切握手寒暄 ,完全看不到论战的烟硝味。
在高雄,有文化活动,坤仑兄皆会参加,或需要文化界声援政治思想犯时,随时出钱出力,从不後人。「文学界」「文学台湾」两刊物,三位 诗人铁三角,他都是出钱出力的主将之一,但在公开的场面,经常婉拒上台讲话,始终低调不多话,若要讲话,简短扼要,且言之有物。若要 照像,他都站在旁边,从不挤中间,除非有人拉,对所谓头衔也一味地表现淡然,更不在意人家忘记了其存在,「无言的小草」一诗深刻传达 他的思想旨趣。他知道自己在干甚麽,他知道自己在扮演甚麽角色,像「高雄绿色教父」曾贵海等人创设的「高雄绿协」,轮了几任理事长, 吃力不讨好,无人掌舵,大家推举他,这是愚人憨人的麻烦工作,他默默地接了,推展工作,无怨无悔,不计较个人毁誉,这就是陈坤仑本色 。
还有一些事,大家渐渐忘了,我依稀映在脑海,不能不说,陈坤仑开印刷厂。曾宽若是屏东的孟尝君,那麽,陈坤仑绝对是文学印刷界的孟尝 君。许振江的慧律法师的佛学着作,起初净赚六百多万,後来,大手笔出版文学书亏损累累,欠了印刷厂数百万元,我们三人曾碰面,坤仑兄 曾当我面说:
「明树!你问振江,我有拿帐单向他要钱吗?」
「没有。」振江兄说。
朋友一场,振江兄走了,文友募款,坤仑兄依然慷慨解囊。高雄太多诗人作家给其印刷场印书,包括「笠诗社」诗人,欠一年半载的,我知道 有一些人,我就曾欠过了半年,没有催款,这样的诗友,绝对是稀有动物,应列入保护才对。
二十多年来,坤仑兄忙着做生意,忙着服务文学界,忙着服务生态界。出版别人不出的好书、冷门书,如果作家隐地是台北的出版家,那麽陈 坤仑则是高雄的出版家。隐地是经营名家有成,近年来才遭到困境;但「春晖出版社」,始终惨澹经营,没有利润,该出的还是咬牙出版,即 使是没有知名度的好作品,他以印刷厂赚的钱贴补出版社的巨大亏损,面不改色,这样粗旷豪情的港都诗人,深受文坛前辈叶石涛、林曙光等 推崇,内行人知道他对文化生态的奉献,也都赞不绝口,许振江与笔者搞出版的续航力不足,功亏一篑。陈坤仑在南台湾出版业硬是写下了辉 煌的成绩,立下了标竿。
十多年前,我与一些诗人闲聊,谈到如果选心目中「大高雄十大诗人」,大家七嘴八舌,其中前四、五名没有问题,後面四、五位大有问题, 刀来剑往,斗嘴到几乎要吵架,有如黄春明与七等生谁比较好,这样的争论很有趣,却谁也不信谁,坚持己见到底,甚至错到底就是对的。其 中有一位诗人,把陈坤仑排进十名内,他大声说:「陈坤仑」…
突然像断电般,鸦雀无声…
有人说:「如果陈坤仑进,是不是要排除一人…」又一次全然无声…
又有一位说「× × × 应该去掉」
「× × × 不能去掉,× × × 或 × × × 可以去掉」
「什麽?× × × 绝不能去掉…× × × 非去掉不可,他的艺术性薄弱…」
「会比 × × × 诗质薄弱吗?」又大吵一团,谁也不让谁,有一位想当和事佬,又被骂没有立场,几位诗人论战不休…
这也证明了陈坤仑的写诗功力,是经得起考验的。
「无言的小草」:
只要你看不惯
你就拿锄头把我除去
像犯了大罪一样用火把我烧成灰
只要你疲倦了
你就躺在我的上面
让我独自嚐嚐被欺侮的滋味
只要你闲着无聊
你就把我柔嫩的根茎拔掉
像撕破一张纸那麽容易
把我的生命结束
不管你待我如何
我只有忍耐
因为我只是小小的草
我也一直等待
有一天要吃你的脂肪
然後将你掩盖
「天空的脸」:
天空的脸
天空有一张好大的脸
时时刻刻变化着的脸
喜欢阴天就阴天
喜欢晴朗就晴朗
不管你喜欢不喜欢
我也有一张脸
小小的脸
如果要阴天
还要考虑别人喜欢不喜欢
如果要晴朗
还要考虑别人高兴不高兴
偶而抬头看天
那张自由自在变化着的脸
请看看我的脸
那是一种怎样无奈的脸
明朗简洁的文字,没有雕琢味,没有激情味,却呈现意象与隐喻的穿透力,供读者细细咀嚼回味。陈坤仑不写诗了,整天忙着印刷厂杂事,无 法抽暇再创作诗,这样早熟的创作才华荒废了,殊属可惜。我们都知道他是写诗高手,二十多年的搁笔,艺术性在他後面的诗人,一个一个冒 出来。譬如掌门有一批实力看好的诗人群,一个一个赶上了他,难道,难道陈坤仑一点儿也不介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