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救药但是仍然完美──白石一文《爱有多少》

无可救药但是仍然完美──白石一文《爱有多少》
相较於长篇《一瞬之光》、《我心中尚未崩坏的部份》所欲辩证的暴力和救赎关系,短篇集《爱有多少》显然也未全然逃脱此类核心的宿命书写。
《爱有多少》所要叩问的不只是「爱」的本质及其衍生而来的温情,白石一文反而直言不讳指出,哪怕是恨、背叛、欺谎、外遇……这些与「爱」双栖共宿的关键词,同样也俱有某种发光般的宿命意志,等待着,在长日将尽的未来被掀开、反刍、验证。
言情式的类型小说,叫好又卖座者,在现代日本文学当中非属罕见。渡边纯一、宫本辉、江国香织、村上春树、皆是擅写此类小说的能者。尤其是渡边纯一和宫本辉的小说里,反覆出现的不伦、出轨、伤害、欺谎、暴力,乃至情死,荡气回肠的程度,其深刻其坚绝,实在令人捏把冷汗。
《爱有多少》的四篇中短篇,承续白石念兹在兹的追索──自我到底是什麽?在看似无可救药的世界之下,人际属性的渐行崩裂究竟该如何缝缀?「在肉眼可以看到事物的不确定性争隐藏着肉眼看不到的事物的确定性,肉眼看不到的事物的不确定性,保证了肉眼可以看到的事物的确定性。」白石企图探问的,不只是人性之「恶」的必然路径,他透过书写所要进行的只是一个「确认」──确认「自我」在这个无可救药的世界里,是否将沦为同样无可救药的陪衬?
不幸之幸的是,「即使这个世界看似无可救药,但仍然是一个完美的世界。」於是,白石看似轻盈的文字,直直穿透了那些必然降临的悲欢离合,以及无可救药本身。「爱有多少」,是自省省人的双向复词。爱有多少,重点不在於人性赋予了多少爱的能量。人性之所以珍贵,正在於它的透明性、渗透性。它义无反顾地付出,而後飞蛾扑火,完成使命必达的坚强。当然,白石一文并非要替那些不道德的爱解套,而是,道不道德,对於频频叩问爱的「自我」而言,并不足以满足肉眼所能看见的表相。「爱」被提高到一个哲学的层次,从而也就有了正反面的辩证义涵,无关乎对错,不设限道德价值的批判,只是直观:以爱观爱。以情返情。以恨拆恨。以伤疗伤。小情小爱里的嗔怨痴苦七情轮回,瞬间都在「自我」这个躯壳里被超脱了。一旦理解「爱有多少」,「自我」也就呼之欲出。
〈致二十年後的我〉里的岬,一度经历婚变的涟漪,沧海起伏,再也不见眼前涓流。渴想幸福的同时,反刍旧往青春对於未来自我的期许,当下如梦初醒,领悟「人无法奢求别人带给自己幸福,也不可能只有自己幸福,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为他人带来幸福。」
〈即使他知道真相〉的双重不伦乍看洒狗血,实在蕴藏大义。白石一文假借里见鸿一郎的文学核心──真正的绝望可以带给人真正的爱──作为表白,却又藉由市川进一步质疑「里见的绝望,真的会结晶成为真正的爱吗?」白石在文中对於不伦之爱并无批判,反倒深入探究旧爱之所以破灭顺成新欢之因果。这样的思索脉络,同样见诸於〈达尔文进化论〉。知佳童年对於父亲的外遇始终难以释怀,不料,成年後的自己也在冥冥中成为别人的外遇对象。外遇对象女儿的强势扞卫,与以前那个同样登门父亲外遇对象的自己,在时光的节点上狭路相逢。知佳恍然大悟,「即使是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人也要为了寻找自己的唯一,走过只有一次的短暂人生」。
乍读之际,会以为,白石一文似乎相当鼓励不伦之爱似的。其实,与其说他放任不伦,不如说他在小说里呈现的情爱观相当宿命。这宿命当然不是顺理成章一拍即合,故事的主人翁经历过幻灭、挣扎,在人生的瓶颈载沉载浮,终而不得不妥协。白石一文的宿命论总让我隐隐想到宫本辉的「流转之海」系列。最浓厚的当属同名小说〈爱有多少〉里正平和晶之间因缘际会的错离,同样也照应着白石一文的宿命论。「绝望的人往往可以赢得胜利」、「绝望其实就是希望的种子」。或许就像後记里自剖说道,「即使这个世界看似无可救药,但仍然是一个完美的世界。」哪怕飞蛾扑火,却能在鲜艳的火光里开出莲花。
骆以军认为,白石一文的中短篇「奇异地都比他的长篇温暖」。言之有理。相较於《一瞬之光》、《我心中尚未崩坏的部份》里扭曲变异的人性涂鸦、社会畸态的尔虞我诈,《爱有多少》的篇幅、构局皆十分精致。行文优雅但不失稳重,饶富紧凑的情节融入哲学式的字斟句酌,含蓄而不说破,遂因此有了相当程度的阅读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