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示台湾
文化研究喜欢用gaze(凝视)这个字,去强调观看与被观看之间的差异,吕绍理的《展示台湾:权力、空间与殖民统治的形象表述》就用gaze为经贯穿全书,以时间为纬,透过分析西方的、日本的和台湾本土的三种博览会形式中的台湾,去呈现一个非政治经济分析的日治时代台湾历史。
虽然”展示台湾”封面美f且书名有趣 但学术着作并不好读
不同角度的历史看待是相当有趣的议题,吕绍理长於处理制度中的人如何被摆放,他的上一本着作《水螺响起:日治时期台湾社会的生活作息》就讨论了日本人如何将时间的观念带进台湾,完成其现代性的努力。这样的凿痕也在《展示台湾》中有所展现,只是这次在制度中被摆放的不只是人,还包括了人生活其上的我们的岛屿,台湾。
十九世纪起,透过博览会的举办,人们正逐渐让「现代性」能够被具体的展示。日本人作为东亚新兴强国,对西方的观感特别复杂,陈芳明用从「脱亚入欧」到「兴亚抗欧」来形容日本人面对西方的心情转折,尚不足以说明日本人的复杂;事实上,日本人对於西方旣自卑又自大的心情,和今日正在崛起中的中国并无二致。在博览会的兴办过程中,日本人处处将欧洲作为其学习师法的目标,但也没有忘记要展现他手中如珍珠般珍贵的第一个殖民地台湾给列强观赏。
日本人把台湾摆放进欧洲博览会的世界,让台湾的乌龙茶有行销世界的机会,但是也为了让欧洲人适应乌龙茶的口味,而建议了乌龙茶加牛奶和糖的古怪吃法。但向欧洲口味屈服的同时,日本人也拒绝让台湾的主要物产,稻米成为博览会的主要展品,只因为稻米和殖民母国的展示农产重叠。除此之外,日本人也正改变着台湾人的饮食口味,企图引进蓬莱米去取代再来米,让台湾人熟习於日本口味。这个口味的规训,影响持续到今天。
除了向外国展示殖民地的治理成果,当「兴亚抗欧」略成气候,日本人也尝试着在日本本土和台湾举办博览会,希望能够把现代性译介入它的领土范围,1935年在台湾举办的「始政四十周年」博览会就是最澎派的一例。三零年代是号称台湾历史上的第一个黄金年代,尽管刚受到大地震冲击,总督府还是全力投入会展。台湾商民对这个热闹的大拜拜相当欢迎,吕绍理挖出了许多当时的「歌仔册」和大稻埕地区商人的建言,观察了庶民大众对於博览会的逗热闹和捞一笔气氛,说明了现代性会展的形式,如何由政府操控,落实在台湾人的生活里。
阅读吕绍理着作的过程中,我不断想到所谓现代性与日本性的关联。对李登辉那一代及以上的台湾人而言,日本人所带来的摩登感,相较於晚到的前现代国民党政权,当然是具有强烈的相对性。吕绍理没有多花时间处理爲什麽那一代人认为日本性就是现代性的问题,虽然在字里行间可以看到日本人的意图,但我仍认为没有处理台湾人的回应有点可惜。除此之外,在阅读「始政四十周年博览会」的过程里,身为台北老住民的我不断在追寻那些八角楼、公会堂的现代踪影,吕绍里没有特别点出今昔对照,其实也突显出台湾历史中间曾有的一个长期断裂过程。1930的第一个黄金年代到1980的第二个黄金年代间,其实有着五十年的断裂,而这五十年间,许多历史被抹去了、遗忘了,使得那些曾经的现代性必须像是未曾发生过一般,安静的躺在历史的角落,直到我们都忘了为止。
台湾人的认同历史曾经在百年内发生三次巨大的转折,变成日本人、变成中国人和变成台湾人三个转折里,各自有过重大的断裂。今日评判历史,去批评台湾人去中国化之後却变得日本化,是政治情绪性的发言。事实上,台湾认同和台湾现代化的过程里,本就隐含了中日台三地的混杂(hybrid)纠葛,如果不能平心静气的去重筑断裂,就不可能凝造出新的,为众人所接受的混杂认同。这也是人文学者应该平心去寻找日治时代历史的原因,因为这是过去台湾历史研究被刻意忽略而断裂的一部分。
吕绍理分析日本人透过博览会和後期常设博物馆的做法,去传递现代性的讯息给台湾,路径明显和打打杀杀的政治史或剥削发展的经济史有所差异。社会生活是很好的历史取材方向,只是他的分析总点到为止,经常让人觉得意犹未尽。像先前提到的乌龙茶加糖奶、再来米变蓬莱米的口味驯化和何以日本性是现代性的问题,都是可以继续分析下去的地方。只或许这样的观看角度,正是历史学者和政治社会学者gaze的差异也说不定。
最後点出一个白烂的问题,吕绍理提到「始政四十周年博览会」有请蕃人舞蹈表演,真不知道过了七八十年,怎麽现在观光局举办活动,都还要搞原住民跳舞这招,真的是一点新意和反省能力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