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於一篇论文的自白
这是一篇关於夜间生活的硕士论文。有关於光、感官、都市生活空间╱经验,与人类文明的一个错误的断面。
作为社会科学最基础的事前准备,也就是议题设定、问题意识决断、甚至研究方法与资料范围等等,至今尚未完全定案。说清楚点,根本是处在所有零件皆有可能浮动更替的半透明状态。
重点再也不是最初面对这个问题时「找不到」的无奈与惶惑,而逐渐变成如今「到底该是什麽」的自我对话。我不断地、重复地逼问自己,究竟是什麽?要不要放入卖淫的历史?要不要关照夜间劳动的感知史?要不要采用框架分析的符号互动立论态度?要不要编排可怜的巴什拉?要不要深入探取班雅明的城市光辉?要不要坚决颠覆文化传统里的明╱暗修辞系列与对比?要不要强硬地接连韵律分析里身体与社会的空缺?要不要…?
困扰。无尽的困扰。当夜间生活的历史事实在我脑中不断堆累,分析成为一种困苦的劳动,并不只是学界神话中所谓「找到切入点」这麽单纯,而是永远无法自我满足的白日尽头,恐惧不随着夜幕高张,却蔓延在灯光所及的多少地界之上。稍为认真念书的这几年来,接触这麽多知识的精华,能够引领我的,仍只是极少极少的断简残篇。
碎裂的世界里,我们占据有光的角落,踏在疑似明亮的边界上,对那片广大的黑暗向往不已。
长期以来,我梭巡在各种边界上,寻找其他逾越者稀薄的身影。彷佛真的可以决定什麽。彷佛只要我在这容许过度的盗猎时期里拾获一片偶然。另一段学界神话里,那个顿悟的时刻,心酸眼亮的刹那,在格物冥思的尽头终於愿意睁开双眼,一切事物因此点亮,燃起晶莹的火光。多少人,多少神话的主角,乘着笼罩万物的火光枝枒不停向外,直至更多的一切完全透明。主角们因此转身,而所听闻见的再也不是原来的世界。
我毫不质疑那些神话的虚幻,但如今我知道是怎样的困窘与挫折让这些神话在人类文明理性中心之处坚韧地存活。
在这个题目里,没有什麽是不可期待的,正因为没有什麽是已经沈淀的。在序文里发出豪语要探索夜之真实的历史学家,最後只以「鸡鸣」作为过往逝去之现代化的注脚;不顾学界惯例坚决转向诗意的科学史论作者,对於夜晚也只有赐予我们几句诡秘的诗句;主张战争与国家绝对意志之气概的历史罪人,以米诺娃夜枭的翱翔自况知识分子的思索;独裁者在夜晚用光柱的序列感动整个欧洲;统治之眼因见到人民被博览世界的彩光炫惑而喜悦。夜让所有阴谋坦诚相对。最深沈的夜晚引领最显着的暴露,最耀眼的真理永远在破晓之前闪烁。
然而这一切与我何关?
在获得面纱女神恩赐的灵光之前,沈默仍然如阴黑的深水,唯能代表无尽的死亡。
在这段日子即将迫近的终点之前(我对这个阶段的限制极其感恩),我无力地书写、运动、声明、对各种事物上瘾。网路上的对话改变不了什麽,运动改变不了什麽,连书写都改变不了什麽。我被迫搬弄从来不曾信仰的理念,传递不可承诺的讯息,转移自己的焦点,期待努力有所回报。
然而这一切与我何关?
世界仅在其极尽繁多之处。我所给予自己的限度,永远在不可望及的远方。
来创一个新词吧。我将要做些什麽呢?在社会学的不稳定宇宙里,我正致力於一个星球的诞生,在引力万在的重力场里,这个吸子的质量与构成元素,决定了重力场的周围,甚至周围以外的世界,如何在表面映照出淡薄的魅影,漂浮的各种量体、元素、奇异点,如何因它而些微更易自己的轨道,在个别的世界里自认自足,却无可避免地受到我的星球所影响,我希望从中诞生出恐惧的暗影,无法见光,却依旧存在。不仅是反映着这颗星球的诞生,也堆积着整段时间里星球蕴含的体验之苦痛与愉悦。
当然这仍然只是一篇硕士论文,在我自己的重力场里,这点我无时或忘。
最後,长引一段我在学术阶层体系里的上级,或等待我背叛╱超越的原力导师,在他唯一一本堪称为书的个人着作卷首,不断自我逼问与解脱的序文。
「序文」为一本书设框(framing)。高夫曼(Goffman 1974)认为事件或活动之所以有意义,「识框」(frame)是认知的条件,否则我们无从认识眼前发生的事物。而任何识框都包含着规范性的期待:确立内外界分,界定相互涉入的方式与程度,维持注意力的焦点与轨道,甚至需要压制或隐藏某些线索。「序文」,宣告作者的意图,锚定全书宗旨,指出主题发展的轴线,界定哪些问题「无关」宗旨──作者无意涉及,读者无须期待不必要求──摘要并解释重要概念、关键词汇与专有名词,并且提示如何恰当地阅读以获致正确的理解。换言之,「序文」企图框架阅读经验。然而「识框」虽是我们经验所必须,却又是脆弱不稳的,经常发生难以控制的破裂。设框的能力不是当然的。用什麽材料、色调、线条、角度,由谁,为谁,兜拢出什麽模样的整体意义?是否可能兜不起来(例如,序不了一本书)?会不会无意或有意的错框了什麽(例如,导言误导、序文错序)?关於框的正当性,需不需要证明,会不会引起争议?是否可能被某些社群接受为当然却被另些社群判为全然非法?设框的指向讯号会不会规避某些注意力的焦点,或者用未受注意的频道来递送秘密沟通,乃至为不同的对象经营全然不同的频道?这般经营是否可能差错:原来虚饰的痕迹成为引诱分心的轨道,甚至往歧误方向衍生有系统的回应,原来无意暴露的私密线索成了公开展示的猥亵,原来暗递讽谕或幽默的隐轨成为注意的焦点、引发夺框的啼笑或是破框的愤怒,甚至成为他人翻转设框的把柄?简单地问:设框为情境限定意义,还是开放意义变异的可能?其作用在於限定统一,还是繁衍播散?设框,单纯是作者的责任,还是难以控制的社会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