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老板们

家乡的老板们
在庙口,习惯性地走到咖哩饭摊位前,记忆里不 苟言笑的老板娘见到我,居然生硬地咧嘴微笑,问我今天想吃什 麽?我看着她,楞了一下。意外的笑容一闪即逝。我坐定,老板 娘熟练地盛起一盘咖哩米饭。递给我之後才发现,濡湿的手匆忙 补上两片黄萝卜。
第一次来过还未遇见。再次造访,短发俐落的熟悉身影又站在柜 台後向我点了点头。黑色鸭舌帽下嘴角稍微挑起,问道:很久没 来了吧?我常在都市角落的交谈里见到这种表情,无论多麽熟稔 ,每次的眼神依旧谨慎探询,猜测每一句应对,头颈微微向前, 姿态永远含着退路。像初次见面的猫,看在眼里,不只是孤零零 的渺小悄影,身前身後,都带着可供预言的时间轨迹。一下子彷 佛能见到乾瘦矍铄的身体上,不断飘散出关於一路走来的消息。 我还记得这个表情,曾在一次意外之後,露出似猫的惊惶,喃喃 说着欲补偿些什麽的絮语。
意外又不是你造成的。其实我并没有任何情绪。
自年轻我就着迷於所谓社会连带的概念,当时看来遥远迷离,不 过是种旅人好奇索探的眼神。过了几年,四下张望,却发现已经 身陷其中难以自拔。然而过往不曾用心感受为人的情感,导致尔 後所积存的,不过些许碎片,成堆恶物字。我彷佛在真空里漂浮 的星球,受撞击时,情感往所有方向一并爆发,只能冷静拣选可 用的丝毫头绪,其余一概扫进无边无际的恶物堆里。我且不再等 待足以承受的生命走近,无能抛弃自己已近饱和的沈重负担。
於是冷漠占据我所有的面目,取代所有表情,且反向侵蚀入脑随 。而心里仍有一个声音,喊叫、祈祷、低泣:赞美命运,这是至 上的恩赐奇蹟。
我始终相信,人与人之间有着无数炙热的丝线。温度使人难以拨 动,紧缚的联系又让人必须以各种诡谲的姿势挣扎着存活。而当 我们发现自己已经陷入网中再也不能转身,便只能不顾另一端的 呼喊,忍住剧痛扭松一些。日子久了,烧灼的伤痕终会遮蔽其他 所有感官,逐渐使人分辨不出远方呼喊的虚实。
我已经数不清自己跟多少人说过将要重返异国的消息。每说一次 ,就更能体认自己曾经坚持平等对待所有生命的意志所为何来。 说到底,珍爱所有的生命,与鄙视一切生命的姿态竟如此相似。 我终於再也分不清繁多面目之间与我的连系有何不同。所有时间 的轨迹仍然甜美,却也唤醒诸多伤口,只能紧紧握住当下所见而 活。
曾经如此活跃热切地接触一切可见的生命,羡慕那些人情充满的 幸福,忘记自己无能承载多少分离的遗憾。直到确定可以爱了, 才发现立足之处尽是虚无。
而所有微小的理解与断裂,於我冲击仍然巨大从未稍减。只因曾 充满信心地梳理一切所见,发现从未臆想过的困索,一路迄今, 诚恳的面容已是恐惧的源头。
从迎来的面孔里,我可以分辨出眼角暗示的开放与紧闭。笑容绽 开的弧度、消去的时间、持续的时间,词汇前後错落的转变,误 解与坚执的轨迹。在这里工作已久的年轻店员看来敏锐易感。每 进门都见到一次,像早春新花迅速绽放又随即凋谢的表情。我能 感到是什麽造成这一切。
这些密织紧锁的丝线,建构起我存身其中的家乡。然而每当我越 努力面对,却只是被迫拾起更多的重担。以为可以在陌生所在重 新开始,又一再转落新的沉陷。是自己的存在引起这一切,我反 抗自己,也深知真正的反抗从未实现。
走进新近熟识的店,店员起身,向我微笑打个招呼。我关上厚重 大门,满载的恶物堆在身後,发现自己无法向她说出即将远行的 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