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殖民「理论」以及台湾的「实际」——─谈谈文学理论的有限性
一、日治时期小说《陈夫人》里的台湾人纳妾恶习陈夫人是日本作家庒司总一的成名作,不但在日本国内颇为有名;以後台湾人作家吕赫若的家族小说创作几乎是这本小说的延伸变体,简值是笼罩在这本小说的重大阴影里。这本小说的影响力不小。
本来,这是一本以描述一位日本女子﹝陈夫人﹞嫁入台湾人家庭後所知所感为主要叙述的小说,作者聚焦关心之处似乎仍然是日本人本身。但是对於台湾人地主的陈家,小说的描写却颇为详细,从中揭露了台湾人的两大陋习:一个是吸食鸦片;另一个是任意纳妾。
其中纳妾的事件尤其叫人印象深刻:
原来,陈家有三兄弟。「陈夫人」所嫁的是老大陈清文,留学日本,知识水准高,有基督教信仰,当然没有纳妾习惯。不过老二、老三都纳妾。
他们的纳妾动机几乎是任意的,不管是对元配妻子满意或不满意;也不管元配夫人高兴或不高兴,总之丈夫想纳妾就纳妾,没有任何人可以反对,没有人任何人可以阻止,有时纳妾动机几近荒唐。
以老二陈景文为例,元配叫做玉帘,纳妾动机、过程如下:
在大宅的陈家中,景文的妻子玉帘的美貌格外显眼,大家都说能娶到这种妻子是很幸福的事。但是守财奴的景文并不感到幸福。玉帘不任性,也不忌妒。但是,最重要的是她在景文的眼光中是浪费成性的女人,景文对她在金钱的浪费上可说是近於敌意的感觉,常认为不如娶个丑老婆要好些。
玉帘可以说是出於名门,娘家父亲叫做王世泽。王家在清朝以来就代代为官,某一代甚至当到县长。王世泽在日治之下也当了都市协议会员还有某某合作社的社长,总之见识很高。可惜他动不动就和人发生冲突,没有人想和他来往,所做的是总是不顺利。到现在继承而来的财产几乎用光了,且经常和人发生小是非,常常上法院。
这一天,玉帘在景文的起居间的凹室金库里取出了五千块,想救济娘家,不过却被丈夫发现,嗜钱如命的景文怎能放任这笔钱被玉帘拿走。
两人因此为这笔钱发生大冲突。
景文认为他在家里养了一个小偷,要她把五千块拿出来。景文从来都不曾粗鲁或大声斥责过这个漂亮的妻子,但是这次却脸色发青,怒火中烧,玉帘看了都有些害怕。
玉帘先用一只手抓住钞票藏在腰後,後来乾脆全部拿了出来,然後并不把钞票交给景文,她故意的从那束钞票中抽出几张,往空中扬,让它们飘散下来,正好风从窗外吹进来,纸币四散。景文看到,惊慌地去地上捡拾。
玉帘大骂说:「啊!多麽可笑,你手忙脚乱。就像是丧事里散钱时的乞丐捡拾着钱一样。即使有一百万钱财,你的心和乞丐是没有两样的。飞鸟有时也会落下一跟羽毛,而你呢,连鼻屎也舍不得给人家。你真是个见钱死的守财奴!没有风度的人!我从嫁过来一开始就不喜欢你!现在则是讨厌你。」玉帘由於怨恨,口不择言的说下去。景文彷佛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只管捡拾金钱。
之後,景文把钱拿到银行去存起来,走出银行。
腊月的阳光照在舖石子的路上,不是很冷的天气,景文因为脑袋冲血而脸面发红。
妻子那麽恶言恶语的骂他,使他愤怒。他想要报复妻子,去寻找其他的女人。不过,他长得粗鲁,文化素养差,自知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女人真正的信赖他。他的心里因此感到有些空虚。
突然,他想到一个女孩子了叫做「龙」。
在市内的一个老旧的药店,杨姓店主欠景文一些债,由於无力偿还,就想把女儿龙交给他。
他却无意这麽做,因为龙长得粗枝大叶,如果用还他的金钱随便都可以买一个比龙漂亮一倍的女孩子。
不过这次他却考虑这麽做了,其实景文对这个女孩子还是有一些好感的,一种不明显的喜欢隐藏在他心里,只是不知道甚麽原因而已。
他去到草药店就对龙说:「你作我的第二夫人吧!」龙一听非常惊讶,有点发抖起来,说:「大人,不要和我开玩笑吧!」景文就说:「谁和你开玩笑,你简直像牛一样的迟钝。」他们开始谈起心底话,龙就告诉他,她喜欢存钱,一向有在墙壁里头隐藏的大洞存钱的习惯,从小她就把卖花的钱、中元节得到的零用钱、过年的压岁钱,凡是属於自己的钱,都存在墙洞里,到现在不知道存了多少。
景文一听,才知道她为甚麽对这个女孩子有好感的原因,原来她也是一个守财奴。
这下子,他非要娶他不可了。
景文回家,说他想要纳妾,大家顿时感到人不可貌相。
一段日子後,秋天时节,景文的第二夫人终於入门了,坐着红花轿而来,庆祝的红龟粿和美食料理齐备,爆竹、音乐响亮,颇热闹。
景文的妻子在中庭嚷着,非常激动,大发牢骚吐着心中苦水。她数落着丈夫的不是,数落龙涨得很丑,要大家同意她的看法。十位女眷围绕在她身边,一直劝她,成群聒噪着。玉帘说她和景文合不来,巴不得回娘家。
之後,玉帘常常抱怨景文不理会她,只看重龙,而龙生得很丑,竟然娶她过门,叫她无法理解。玉帘甚至将这件事向公公阿山抱怨,阿山却这麽说:「可叹的女人,丈夫娶妾就一直吵嚷,我从没有看过你这样的女人!总之,景文是吝啬不会多娶,如果娶个三四个妾的话,你就看开了!」玉帘受到重大打击,开始很想跟安子﹝陈夫人﹞到基督教会去信耶稣教,有时也传说她计画要杀龙这个妾,只是没有进一步的消息罢了。
在家里,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不管玉帘对她如何恶言相向,她都像哑巴似的,不哭也不怒,只是默默看着,这种不抵抗主义大概使玉帘也无法可想吧!
老三陈瑞文就对安子说:「与其说玉帘将来会因此变成基督徒,倒不如说她会走向发疯的路途较为正确!」在这情况中,只有瑞文的妻子春莺已较能实在的安慰玉帘,她对玉帘说:
「玉帘嫂嫂,你也还算是幸福啦,对於丈夫纳妾,如果是我的话,就能够忍受,也能和妾合睦相处。只要不被丈夫遗弃和遗忘就好。因为第一夫人总比第二夫人占上风。你娘家的父亲不是也有三个夫人。你不要死心眼!」这件事就这麽的慢慢地平静了。
像这样的一本小说,你一使用後殖民理论来进行分析,会得到啥麽样的结果呢?
二、「东方主义」理论下的可能论点有关後殖民理论,最重要的论点大概就是「东方主义」﹝Orientalism﹞这个概念吧。也就是萨伊德一再说的:东方作为一种实际上的现存,已经沦为西方学术地图中的想像物,西方人往往以固定刻版的印象来看东方,例如用埃及艳后、後宫、东方妓女等来作为「我们」与「他者」的区别。在完全缺乏实证的情况下,扭曲、压缩当地观点,提出欧洲自我认定的大学问。晚近更是以各种军事情报、学术研究等机构,联合媒体对中东加以丑化,强调中东是落後、不民主、基本教义派充斥、对女性施暴的非理性社会,目的当然是企图对对东方继续监管、侵略。[1]
当我们拿这个观点来阅读《陈夫人》时,我们立刻就得到一个结论──坚决的认为这本小说是日本人庒司总一的东方主义的一部分,也就是日本人作家对台湾所做的一种扭曲、丑化。其他像小说中所写的吸食鸦片等等恶习也都可以看是庒司总一的东方主义。
但是,事实上有这麽简单吗?
如果细读小说,以及多了解庒司总一的家庭、文化背景,这种简单的结论可能就不成立。
首先,庒司总一在小说中提到,纳妾的恶习不只是指台湾人如此,就是日本人也是如此。这一点说明,东方主义不适合解释庒司总一的书写,因为他不只批评了台湾人,也批评了自己的日本人。
再者,我们知道庒司总一对台湾有很深的感情,他是在台湾长大的。庒司总一在1912年﹝6岁﹞随父亲来台,1919年﹝13岁﹞毕业於台南市港町小学,父亲是医生,服务於公立医院。1924年﹝18岁﹞毕业於台南州立一中後,回日本。1929年﹝23岁﹞再度来台一趟,此时父亲在台南市开医院。1931年﹝25岁﹞,毕业於庆应大学的英语系,结婚,又到台湾蜜月旅行一个月,同时开始在日本发表小说。1940年﹝34岁﹞因父亲病重又来台,同时完成《陈夫人》第一部;1942年﹝36岁﹞完成第二部,获第一届「大东亚文学奖」。由这些经历看出庒司总一的父亲几乎都在台湾渡完人生,而庒司总一生不断来台,和台湾缘分很深。对台湾人事实上是不可能没有感情的。
另外,他和父亲都是长老会的人士,他们来台湾不只是为了医生这个职业,也是因为传播基督教这种热情。近代基督教会通常是坚持一夫一妻、男女平权的。同时,我们看得出庄司总一这本陈夫人能够对台湾人生活习俗做这麽深入描写﹝甚至比台湾人的小说更写实﹞,应该是运用了教会的民间调查资料。也因为这个原因,这本书不应该被认为只是日本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东方主义,应该也是带着极高的西方文明﹝理性主义﹞的眼光来看台湾,反应台湾文化里反文明的许多不合理现象,目的当然是希望台湾能在文化上向现代化修正脚步。
也许庄司总一更带着一种宗教大爱的善意来批评台湾才对,絶非一般的殖民者可以等同﹝这一点特别要给予仔细考虑﹞,毕竟宗教人士和非宗教人士有很大的区别,那里头有耶稣的精神。
这些特点也就是後来导致为甚麽吕赫弱的家族小说跟随在庒司总一之後亦步亦趋的原因──吕赫若一定看到了庒司总一的《陈夫人》有极其优秀深邃的地方。
可惜,台湾人有些人还是嘴硬,就是不承认《陈夫人》里头所写的台湾人的致命的缺点,譬如巫永福就批评说这本书「对本岛人习俗批评难免有独断之嫌」,显示出巫永福心胸的狭窄。
三、不承认台湾人有别人所说的缺点,後殖民理论才能继续下去!
问题就出在这一点上:你要不要承认台湾人的纳妾行为是一种恶习,以及这个恶习要不要改正?
如果不承认,也坚持不要改正,并且把这一切的缺点都归罪於西方理性文明对东方人纳妾习惯的帝国主义干涉、侵略,并且认为台湾人以前的一夫多妻的儒家文明是世界最好的文明,应该继续多妻下去,那麽你的後殖民主义﹝东方主义﹞才能继续使用在这本庄司总一的小说上。如果不能如此认定,竟然承认了庄司总一的批评是对的,是合理的,那麽你的後殖民主义﹝东方主义﹞就破了一个大洞,可能到最後就完全瓦解了!
因为,当你承认说:「庄司总一的批评是对的,我们台湾人必须改正这种陋习,向现代化迈进!」时,人家会继续问说:那麽吸食鸦片的恶习呢?不守时的习惯呢?不守法的习惯呢?缠足呢?热带病呢?不卫生的习惯呢?迷信呢?爱钱怕死的国民性呢?…….总之,你就必须承认所有日本人对台湾的批评是事实。同时,一旦你承认缺点必须改正时,你事实上已经是「全球化理论者」,而不再是「後殖民理论者了」。全球化理论正是承认﹝努力找出﹞自己文化缺点,改正它,使自己的文化更合乎理性,增强自己文化的竞争力,全力介入世界的竞赛中的一种理论!
这个情况就像是萨伊德一样,他一定要坚持说:他的故乡阿拉伯世界──伊斯兰世界是大家都一无所知的世界。如果有人知道,都是经过极端的稀释,而且是一连串的陈腔滥调![2]一旦萨伊德承认别人﹝西方人﹞也真正知道他的阿拉伯的实际情况,而且许多指责是正确无误的,那麽他的後殖民理论﹝东方主义﹞就完了。
不过,萨伊德虽然认为西方人不懂伊斯兰世界,我却认为,对许多阿拉伯世界的真实情况了解,萨伊德可能远远不如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奈波尔(V.S.Naipaul)。
四、伊斯兰世界和台湾巨大的差异对於後殖民理论的使用,在台湾实在是一个大问题。
萨伊德的世界对於台湾人来说,是一个很难体会的世界。我认为萨伊德嘴巴所说的,和他灵魂里所感觉的的不一定能完全同样看待。
我不确定萨伊德批评伊斯兰的基本教义派,是否就能完全说他没有伊斯兰基本教义派的影子。
伊斯兰的基本教义派是主张回教世界恢复到中古时期的回教世界里去的,简单说,他们还认为骑马在沙漠上过着绿洲征战的生活是絶美的生活,他们认为应该废弃现代世界的堕落生活,回到纯真的中古世纪。正是这股勇气和理念,支撑着他们反西方的行动。萨伊德的後殖民理论是产生於这种精神土壤上的,我说台湾人难以思考萨伊的的思想正是这个原因。
因为台湾绝对没有这种反西方文明的本钱,台湾人也没有本钱否认西方人或日本人或世界任何人对台湾严重缺点的批评,因为台湾人还想要在今日世界中寻求进步和繁荣,才能免於不自由和匮乏的威胁,台湾必须介入全球化竞争,没有本钱自我隐瞒或是回到中古世纪。
那麽,所谓的「後殖民」在台湾也一定无法那麽爽快和乾净俐落。
五、可是,没有理论就无法阅读!
但是,话说回来,如果阅读日治时期日本所写的有关台湾的小说,恐怕没有比後殖民理论更简便和有效的理论。
比如说,当我们把它运用在阅读西川满的作品时,可说立竿见影。那种西川满对台湾人的东方主义立即显现出来,让我们看到统治者对殖民地可笑的偏见和嘴脸!这时,我们又见到理论的无穷威力,真的,很像是一面照妖镜。今天,後殖民主义理论同样可以拿来看中共所写的许多「台湾文学史」和文学论述,也很能恰当的反映出了中共学者轻重不一的东方主义。
其实,任何有效的阅读都需要理论,只有理论才能显示出文学作品的奥义,否则,阅读就只是一片的茫然。
究竟理论在何种实际的文本上可以适用?在何种文本上不能使用?以及使用到何种程度?这才是一个大问题!
六、回到本土论述的大路上来吗?
其实,台湾自从1885年白话文学﹝新文学﹞开始以来,到现在历经了123年,台湾文学本身就存在着浩大的本土论述,非常精彩。
这些本土论述融合了全球化以及抵殖民的成分,一面向西方学习,一面向本土紮根,是一种极为健康的理论,换句话说既有全球化的成分,也有後殖民的成分,体现了一种博大精深、兼容并蓄的面貌,现在看起来还是台湾文学最实在有效的理论。我们是否应该回头研究研究这个真正有用的不偏不倚的理论,然後再对後殖民理论做一个估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