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的限度

牺牲的限度
也许「金刚」是美国影史上最令人无可理解的行动者之一。我们可以简单地将他纳入现代流行的论述,掩盖我们私下对自然避无可避的恐惧,转移话题,说:金刚代表大自然对人类文明世界的反扑。也或许我们可以像新版《金刚》片尾导演一样,用谜语解释谜语:是美丽杀死了野兽。诠释之间的差异决定了这个数十年来不发一语的行动者,是应该被当成是利用外星人和冷气团宣扬环保理念的罗兰艾莫瑞(《ID4》、《明天过後》导演),还是在电影或经典故事里失落已久的西方骑士原型,将跨越阶级的爱恋禁忌化为愤怒与嗜血的冲动,最後用鲜血救赎自导自演的罪过。
另一个典型则是《厄夜变奏曲》中名为「恩典」的女主角。这位显然比丛林生物更能言善道的行动者,在一个狠狠地嘲弄着「慈悲」与「施舍 」等美国「理性」价值的村落里,陷入她自己刻意牺牲(或称为「傲慢」)的陷阱,躲避自己的权力地位,却反遭悲惨世界里人们在各自掌控的场域里尽情剥削。更进一步地,在被称为理性的是非分辨中掉入第二个陷阱;坚持权力的可用或不可用、人的全善或全恶、牺牲暴力的对抗关系,因此她也只能迫使自己在最後(电影毕竟需要终场),接受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中断她因父亲到来而不得不中断的狗村生涯。
行动者永远必须面对他所选择的行动。那不只是一条道路,更是他所认知与感受的对象本身。无论行动者宣称自己的意志有多麽素朴,他的行动永远与他所面对的(国家、社会、结构、意识形态或某个个人等等)互为因果,他必须挑选并思考自己的质疑内容,并且接受由自己行动所引发的一切後果与评判,再提出自己的下一步行动。许多行动者无法承受不断质疑的压力,因而选择简单有力的诉求形式,却因而使他所欲撼动的社会体系接受到过於简化的讯息,难以进行整体的反省;有些人企图进一步提出更多的分析与议论,但随着社会参与形式的扩大,耗费许多精力的言辞反而最容易在大量资讯中被忽略或稀释。为了解决这种问题,当代的社会运动越来越强调以身体集结和拉拢的策略,意图利用接触、展示和碰撞等激动感官的效果来构作出一个可见的反抗结构--若情况允许,同时也创作出可见的压迫结构--,结果却使运动与社会的关系逐渐惯於视觉阅读效果的沟通,甚至引导许多运动不得不迎合这样的沟通模式,其实仍然难免於简化讯息的问题。就像是狗村内外发生的各种细琐无比的辩驳一般,重重叠叠的拉扯角力,从未影响过角色们对於文词符号的信仰,无法掌握诠释权力的人们只好反过来沿用辞汇的权威,加上适当的合作力量,从身边可及的人事物中榨取资源满足慾望。对当代的读者而言,其中最大的吊诡是,这正好是社会运动和理论中方兴未艾的崭新取向:提出弱者的武器,强调日常生活中沿用并嘲弄权威的自主阅听人效果,彷佛那可能会引起一股民主化的、同时也是类知识份子式的知性反省浪潮。这类思考在知性传统上当然有效地反省了固有的意识形态权威(无论是政治的、左派或右派知识份子的或某些人宣称是「人民」的),但是却在无意间传递了革命时代过度诠释「人民作为一个整体」的讯息,并且引致了左派知识份子对其完全臣服於权威而不加反抗的指责。
当然,行动者无意等待理论尘埃落定提出最终的解决方案,社会也并不只存在最前端的知性论辩。基础教育在人类社会的散布毕竟带来有意义的效果,全球化的浪潮很快地引发全球性的反对连结;尽管各种关於社会运动的争辩不休,行动的知识菁英团体和具有自发性的人民集结也不再仅限於西方世界或西方知性传统的影响范围。更重要的是,就算处身在这个众多理论纷扰的世界里,我们仍然能够从中分辨出某些值得珍惜的面向;在理论上看来漏洞百出的各种行动的坚持里,我们仍然能够透过反省发现特定的改变动力,特别是那些面对权威的行动者们。不论是理论先於行动、从实践发现理论、乃至於个人为了理想的牺牲或苦行,都促使我们在撼动权威结构的前提下理解问题所在。这并不代表我们必须亦步亦趋地跟随他们的足迹。随着可见的行动本身,我们不但可以反省他所提出的问题,同样也可以反省他指出的既存结构是否合理,将行动者本身当成一种权威,我们可以同时利用赞同与反省,支持与质疑,同时对於更高位的、更恣意行事、更具压迫性的权威者创造出更多抵抗的可能。
换句话说,一个诉求社会改变(或「进步」)的行动者,他的价值最可能的基础便是他质疑权威的姿态与言论。以往被视为天真的,「与权力保持距离」的坚持,在今天以各种不完整的状态重新获得重视。就因为每个行动者所有的这个不完整特质,同时也给予我们脱离纯粹信仰的机会,权威对我们而言,即使来自於一个具有高度合理性的行动者,也不再是必须彻底献身维护或扞卫的基本教义,是一个思考的起点而非终点,为自己下一步的行动创造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