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繁众
当你一走进京都的锦市场,色彩与香味便像是一大群争宠的狗儿,摇着尾巴互相挨挤着向你涌来,心头一下充满了甜蜜温暖的思念,对一切都极其爱怜,却无暇顾及一切。眼中、耳里、鼻内、舌上,秘密地恍然地流漫七彩磷光,身体里却又有一部份终於缓慢地入水沈淀,再怎麽强硬不歇的旅者步伐,也会因这无声的暖潮袭来而浸软,迟滞。
我走了一半就忙着寻找咖啡。日本的咖啡店总是有萦绕不去的社区纹理。对外来客也总是保持谨慎认真的态度。循着旅人直觉感到的街区逻辑,很快地走进一家,理着平头的壮硕店员对我吐出至少有东京店员两倍以上长度的迎宾语汇。在许多交谈的桌面之间坐下後,我以为这里长长的menu表示有许多不同豆子之分,一时兴起便用乱七八糟的英日夹杂语询问有无摩卡,没想到店员回应没有摩卡的句子也长的让人疑惑。 原来坐在我右边看着朝日新闻的老人透过墨镜微微瞥了我一眼。
过了一会,柜台後出现另一位老人开始磨豆煮水。
锦市场附近的街区看来像是传统市场,当然也有标着英文的名牌与穿戴制服的京都与奈良渍物铺。日本人们对待外来物,似乎就像是把所有外文都化为片假名符号的逻辑:带着一点执拗,倒也更容易融入国民生活。当我可以照着路牌问路人Kawaramachi Dori往哪走,深深地感受到这是一种恩赐。而原本在公车站牌旁有点紧张地看着我的黑衣OL,见我开口也露出有虎牙的可爱笑容,示意我面前的这一条路就是如假包换的河原町通。
我决定走回看来并不太远的京都御所。刚下班的街上,许多穿戴整齐的人们熙来攘往,脸色严肃地走着。挤在栏杆里的人群,表面上看来充斥疲倦与匆忙的淡漠,从中穿越时,却不时听见各色各样细琐的「不好意思」声响此起彼落。这应该是对旅人实用性最高的一句日语。不管是擦肩、询问、点餐、结帐、几乎任何句型起始,当一段转瞬即逝的关系将要展开,一句「不好意思」都可以达到多少成功的效果。就算接下来是一整段混用各种语言的可疑的杂乱对话,这几个字似乎也能开启一个相对稳定的空间,让对话双方保持基本的耐心和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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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日本的大众想像,以一种很有趣的方式展开。一方面,将齐一的国民想像放在不可违逆的命运之未来,国家与财团承诺着一种顺利可行的生活方式,保证举目所及一整个世界的丰足,并只向大众需求些许的自我训练与习惯。并且用不断进步与修正之事实,显示这个承诺唯一可供检验的部份:未来就是现在;另一方面,日本社会巨大的规训力量,极尽所能地将最多数成员纳入规训的范围,确保其成为一个能够自我维护,并负担某些社会任务的国民,并将公领域的道德压力与反抗动能维持在一个保证相互沟通的狭窄通道里,创造出一个可确实参照的公共想像空间。台湾或有几种不同的公共想像,彼此的冲撞与咬囓保证的只有相互抵消。在我们失败之处,日本成功了,成功的结果是连东京的游民都整齐划一地住在海蓝帆布搭成的帐篷里,或围绕着彼此毫无必要协调的繁复轨道运输线路周围生产出的解析论述,在说明与管理方面有不可否认的高度成效,至於长期转车或站名混乱的不便则由每位国民日常的些微调整汇聚而成的庞大容忍度所吸收。当然这仍可能想像成一个有效的民主沟通成果。
我们不能说这样的想像毫无意义:在以攻壳机动队为名所生产的各种剧情里,公安九课的主角们会毫不犹豫地用各种方式阻止对政府有害事实的流传,他们的英雄性格展现在对网路技术精准的掌握,对任何一种社会秩序的破坏者毫不犹疑地加以搜寻,进行擒捕或消灭,并给予观众(异世界的我们,不因了解真正隐埋真相一事得到变革原因与动力的我们)那个世界的某种真相。挖掘真相,令其失能或吸纳之。让这群人投入政府工作的,正是「找出犯罪背後最终的根源并消灭之」这样一种交换条件或具有双重性的规约。我相信对日本公共事务的想像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诠释了。
无论如何,任何可被忍受的齐一性,也不能保证个体性的完全消弭。总会有人对每日上下班的拥挤嗤之以鼻,用尽全力逃离,但这也不保证某种集体实践的产生,每个夜晚在居酒屋或酒吧的买醉倒是保证了个人自由贪图的实现。日本的各种酒处有点像是夜间的咖啡馆,某种程度上可彼此代换;在白日里清醒地文明地交谈,在夜里则文明地欢乐地相聚。我一直为这种古今皆有每日买醉的观念深深着迷。如果日间的工作是如此疲惫而困顿,为何又在夜里赶在最後一班电车之前投入白日所得、不必劳动的时间与剩余不多的精力继续消耗?是对劳动力再生产的反讽,还是体制下劳动规训刻意开放的缺口,或一种藉此证明自主性的补偿活动?我相信一个简单的原因早已在历史中失佚,今天的体制或个人早已分不清楚究竟那是一种对谁有利的条件,而双方都确实理解到消灭这种行为必然会对彼此承诺的未来造成某种隐隐的危害。
或许因此,日常生活得以维持其僵固的每日轮回。在理论上或在实践上,以不可侵犯的人民立场或以不可忍受的既得利益为名,受到策略主使者或煽动者的构作,最终目的在於引起人民对自己路线的叛变,并以维持原本生活来不及转变立场的部份「我们」作为无能提出问题或反对变革的「他们」。如此的反叛,却对制度本身无异议,唯一的有效操作当然只剩下在各种制度阶层与场域里划分界限的乐趣。日本执政党派系间的「拟似政党轮替」、在每一篇报导里强分左派与右派的无味拉锯,四处张贴反对增税理念的可疑日本共产党,白天的乌丸通上瞥见一台全国教师组合雇来广播反对改恶教育法的宣传车,站在鸭川边西装毕挺向滚滚车流用扩音器嘶喊自己诉求的参选人,以及花了半小时摆开阵仗却因警察笑咪咪现身而草率收兵的街头表演团体。日本的体制早已收纳一切,连日本文学家笔下的学生运动也只能作为某种更暧昧关系的开展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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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传统会在近代化的过程中遗失,日本的现代性则已是一种传统,而想像中的日本传统世界则在怀旧与复古的框架中重新建立。换句话说,两者皆是在以当代为前提的方式之下并存。於是,与其依照年代分划空间的现代与传统,不如按照多彩或素净来作为分辨日本空间的基础来的有效。日本似乎果真万物有灵,包括皇居在内几乎所有我经过的传统建筑都有雷击烧毁的经验。因此我相信重建与修复当是日本建筑与器物学的重要技术,而重建之物也因此不消耗任何历史建筑的意义。大阪在二战中据说几乎被弭平。今天仍然矗立在市区高处的大阪城天守阁,是二战後日本军队从根柢重建的成果,在其中陈列众多的历史遗产、复制物、影音介绍与贩卖或客制化的纪念商品。其中代表这座难攻不落之城终於陷落的「夏之阵」屏风画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站在天守阁最高处的观景台,我不禁想像当年丰臣秀吉就在这样的高度,看着一望无际的田园、农舍与远方的港口,农民出身的他心里是否在想,他妈的,从这里看出去,所有的人可都是我的奴隶。我可也有这麽一天,以前欺诈父亲的地主,如今不都称臣了吗。
而日本人又是如何看待这位曾奴役他们先祖的将军?就像世界其他地方的人,他们编写小说与时代剧,用纳税钱树立纪念碑,重建并供养他的宫殿,一次又一次地向外国人重述这位日本战国时代传奇人物的故事。在夏之阵的画中,日本人的先祖们被扰攘而过的士兵突袭、围歼、践踏、抢劫,惊扰奔逃,女人们跪着、哀求着、许多赤裸着上身,披头散发,刀尖逼在喉头,被掳上马或拖行,有些则早一步身首异处。然而真正令我惊骇的,是包括离开身体的首级在内,所有不着军装的平民,除了在战斗中显露浮世绘般展现勇武的怒气外,面部的表情竟是一致地浮出微微诡异的微笑,这种微笑,令我想起日本鬼怪画中各种灵物或嬉闹或冷笑的表情。画中的微笑显然无法为陷身阵中的人们一点迟来的好运,画师的手笔是否在悲叹人民流离失所的命运之际,带领画中的人们鼓尽最後一点气力,企图为互相杀伐了一整个时代的军阀们带来一丝代表不惧的惘惘的威胁?
而现代的日本人,是否也会在某个他们的日常行动遭受干扰的片刻,在心里浮出类似的,飘散着缠祟企图的微笑?
我在日本的台湾友人觉得,在日本服务业周到的礼数与微笑背後,总令人觉得藏有某些不为人知的企图。我则一直沈浸在现象即是一切的意向里。对她而言,东京人带着可分辨的冷漠与无礼,我则不甚理解。这并非表示我在日本的消费经验一片美好毫无缺陷。在发现外国人或外国语言的入侵之时,偶尔眼中闪过的疑虑神色仍然清晰可见。再怎麽说,日本毕竟是一个界限分明的国度。一眼望去,学生、老师、上班族、服务者、打工族等等,从装扮与行动上就可以大致分辨出来。自成一个分类的,无论金发或黑发的旅行者,造成语言隔阂加上难以应对(据说日本仍保有年龄、性别或阶级上用语分化)的问题,恐怕现身即是一种逾越。我极少在偶然对话中受到对方以代名词称呼,所听见的都是简短的名词问句或无主词解释句。这在只能以第二语言沟通的地方特别常见,对我来说,反而造成一种梦幻般飘移不定的效果。如今在记忆中,那些整齐划一的身影,不同的色调,与曾经历的现实本身,也彷佛白日梦醒後余下的片段般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