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公公共共的好媒体
公共并不是一个有趣的概念,公共媒体对我来说更是一个很扰人 的词汇。套个句子说白话一些,每次看到「公共」跟媒体挂在一 起的时候,我就会有「奇蒙挤不爽」的感觉。
什麽是媒体的公共化?观察现在的社会,我们可以得到很多答案 。至少能列举的,有可能是现存媒体的国家化、有可能是对所有 媒体全面性的公民参与和透明化、有可能是党政军退出媒体运动 的代称,也有可能是促进所谓公民媒体的讯息生产形式等等。
尽管光是以上这些,彼此之间就充满根本的矛盾,不过,所谓媒 体公共化的概念还不仅是一群定义的集合;若我们面对定义的过 程,可以发现,或许是为了在众说纷纭的状况下努力保有公共化 概念的完整性;这些定义,在台湾社会运动的历史上,几乎都是 以对立於另一个概念的形式来自我维护。例如公共化对立於党政 军与老三台的关系、公共化对立於财团化、公共化对立於国家机 器、公共化对立於政治与经济阶级压迫、公共化对立於资本主义 文化工业产销形式等等。另一种自我维护的方法是在不同发言中 重复强调公共化「不是万灵丹」、「不是完美的政策」、「只是 媒体改革的第一步」等等,以主动宣称概念缺陷的方式来抵抗可 能的质疑论据。
而这还没穷尽所有的媒体改革运动论述。其他还有像是反对情色 或暴力讯息、反对国族主义敌对者的宣传、反对(特定)党派或 政治团体产制模式,以及反对歧视或精英语言等等;这些都先不 论,光以上面提及的连结方式,媒体公共化或公共性的「公共」 两字,便可以跟几乎所有社会运动的运动主体连上线,简直妙绝 。
只是,在一个符号的内涵成长到这麽巨大之後,我们还有任何理 由说它不是一个意义空洞的口号吗?
某个程度上,我相当同意这是一个跟「奇蒙挤」比较有关的问题 。 类似於当下「媒体公共化」声称状态的诸多词汇,无一不是 进入了当代道德符号的领域,成为仗义之名,而把一切论证与声 称都压抑至次等位置的宣传口号。这本身并不是什麽坏事,因为 在道德里,至少社会能够为自己制造出一个共感的「善」的依据 ,并因此受到动员并积极地往特定方向自我完善。可能与此类似 的还有人权、民主等等所谓普世价值,其共同点是享有道德式的 不可侵犯性以及将信仰置於知识发展的前提与控管等角色,当存 在的形构开始根源於对存在的信心,对多数人而言,这的确是比 任何知识思辨的结果都要来的值得依循。
以面对口号的态度玩弄这种信仰,自然是当代各种政治场域的惯 用手法,也是这类价值未能避免的问题。制度政治的角力,可能 就是媒体公共化运动首先要面对的挑战。不过事实上,媒体公共 化的论述只是具有相仿的作用与限制,本身还没有达到类似的绝 对高度,在某些地方甚至与传统普世价值有难以厘清的彼此矛盾 与扰乱关系。
若如诸多「关於媒体公共化:Q&A」文件中所述,媒体公共化是 要「建立健全的公共广电媒体。基於公共服务的精神,公共媒体 为全民所有,且有义务为全民服务,其运作不受任何政党与财团 干预,是最能超越党派利益,防止政党和政府介入的媒体」的话 ,那首先就必须解决,甚至需要避开公民赋权给政府投资并管理 公共广电媒体的方式。然而在台湾,倘若我们认识到当下NGO的 封闭与少数的存在性质,要说到政府以外具有公共性的组织,不 仅在实作上缺乏参考对象,恐怕连想像都很难找到着力点。
「政府」的角色,很有可能就是目前媒体公共化论述难以考虑的 一系列问题的核心之一。
媒体公共化论述在最近所反对的,是国民党立委要求加强行政体 系对公视监督的提案。这个反对本身就令人质疑:如果政府对公 视投注的资源代表公共资源,政府的监督为甚麽不代表公共监督 ?很明显地,这样的行动同时含有社运团体对政府和执政党的不 信任,以及在公共化媒体的想像中,除了税金之外别无财源的现 实。而这些当然都是很合理的诉求方式。
从这里出发,下一步可以问的是,1. 社运团体的不信任是否代 表人民的不信任?在此处,如果公共化的共识里包含了普遍人民 参与的概念,那麽运动本身的公共化便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一 般而言,社运团体可以藉由社会对议题的反应来探知自身意见的 代表性,一旦如此,由於媒体公共化包含了议题领导、观点倡议 以及建构公共参与的多重目标,运动本身的道德性质在说服过程 里就变得难以忽视;这涉及两个层面,一是以道德力量要求公共 参与的吊诡,若以社运团体所宣称的反对基础来建构公共参与的 环境,要求参与的公民很自然会与运动一起看见与忽略特定的论 点,简而言之,入内者请先信仰;二是事实上道德式的说服必然 面对道德式的反抗,也就是说:反动者将「反对媒体公共化论述 」作为信仰、并置於知识发展的前提与控管等角色。在这两个面 向之上,无论公共化论述发展得再完善,对於内部统整课题忽视 无以着力的後果,就是自身无法完全脱离道德感受性而强化公共 论辩方面的存在基础。 2. 公共化媒体的资金来源可以为何?我 们都知道透过徵收特别税的方式来维持一个相对独立的资源运输 系统,而政府只扮演行政协助角色,在理论与实际上都是可能的 。但运动似乎不认为这种方式可行,或许是考虑到对体制变革过 大难以实现的因素。然而这却更进一步混淆了公共化作为人民普 遍参与的体制展现,就论述的发展而言,公共化尚且带有与政府 或国家积极对立的色彩。但运动却愿意维持以税金总额拨款的方 式,而同时以公民社会对立於政府的认知架构反对政府组织的审 查,等於让政府直接资助公共媒体而不可审核预算去向。我不知 道在媒体公共化论述里这是否已经合理化,若然,有可能因此正 式开启了一个让政府回避监督的窗口,其中有前例可寻者,也就 是所有政府假独立民间团体之名的「白手套」准机关将会与媒体 公共化论述一起成长茁壮。
再发展下一步,我们回到道德与伦理的问题。媒体公共化论述, 不仅在结构上属於近代发展出来的普世价值系统,在诉求上也不 断回归到道德呼吁的声明型态。在表面上即存在着对公共电视台 与从业者的过度称颂,乃至掩盖了公共电视台内部的劳动问题与 本身运作上与公共性诸多意含不符的现况;而运动核心团体对这 种掩盖的回应,则是要求公共电视台主管签署自我约束的道德规 章。这分规章的效力未知,但就算永不实现,也肯定不会宣告媒 体公共化运动与抢救公视行动的分离。道德运动与知识论辩的不 同,或也是长处,就在於某个自我制衡的论述失败时,绝不会造 成整体的危机。另外在较深入的部份,媒体公共化论述,对於体 制的要求并不多。上承自党政军退出媒体的前锋行动,历经广电 基金、公共电视、台视华视公共化等等过程,至今要求保卫公视 不受「政治力监督」的运动中,对於公共媒体愿景的描绘,彷佛 是一场永无止尽的自我解放朝圣之旅。结合前文所述所有对立以 及反对的因素,其实在每一个阶段我们都有不同的诉求,但是我 个人却见不到最终的愿景究竟展现了什麽样的结构。我可以理解 为何需要一个重视人权、弱势、环保、南北平衡、文化传承的媒 体,不解什麽叫做没有政治力监督的媒体,反对在媒介讯息中一 味抹除色情暴力要素、对特定意识形态不加反省;但若要实现这 些无论是我赞成或反对的要素,似乎不是靠公共媒体,也不是公 共化的媒体,而恐怕是一个符合社运团体意识形态的机关组织。 我完全理解也赞成社运团体认定公民终将同意其所推动倡议或价 值的认知基础,然而这并非现实。在实践上,依据这种认知而在 当下企图完成公民普遍参与的体制,就必须在参与的普遍性和价 值的实现之间择一背叛。至今我并不知道媒体公共化论述对此有 什麽整合的方式或已选择背叛的对象,依据现况看来,应该是以 引入有意识公民的形式隐晦地舍弃参与普遍性。之所以这样说, 是因为我相信目前的媒体市场并非只是反动的财团组织而已,那 些被称为乱象的媒介讯息,是有着巨大的支持群众存在,而这些 群众是公共化媒体的普遍参与概念里无法舍弃的成员。迄今,这 样的支持力量似乎都被视为抵抗不了诱惑的结果,就像其他恶的 诱惑一般,论述相信只要去除这些讯息就可以向善的媒介环境更 进一步。这样的公民,充其量不过是具有共通道德的公民阶层, 若媒体公共化论述要认真地在自己的运动中跟其他弱势主体结合 ,必须正视这个前有公民道德群众,後有媒体乱象支持者两面夹 攻的局面。
这就涉及媒体公共化论述里对「中立」或「自主」的过度强调。 在这个运动的基础知识里,总是描绘一幅「没有政治力介入」的 、「独立超然」的、「制作优质节目」的,「站在人民立场」的 媒体愿景。姑且不论站在人民立场本来就表示一种政治立场、而 这种政治立场也终将有众多政治团体接近蚕食,或人民与弱势其 实常常不站在一起等等潜在的矛盾;就实践上而言,我们或许可 以从一个立场开始理解:现今的媒体环境,特别是市场取向的私 营媒体,在结构上并不允许更深入或更站在人民立场的讯息产制 ,也因此,维护一个相对独立於国家或市场的媒体机构,能让运 动偏好的这些能量得以发挥,目前的公共电视制播的节目大体上 相对良好即是明证。
然而也正是在实践上,这个问题变得比单纯的论述辩难更为复杂 。我们尽管可以要求彼此为了运动而将上述的矛盾部份合理化, 或在论述上要求一个相对接近的现实;但媒体公共化运动的确采 取了一个或多个政治立场的事实,同时加上追求媒体客观性或中 立性的宣称,硬是抹灭这两个语汇之间差异性的结果,就是在推 行运动的措施下,也一起推行了媒体客观中立概念「可以与特定 政治立场」并存的认知效果。这个暗示性的效果一旦成型,同样 可以为纯粹的反动修辞找到立足点,事实上这个情况正在台湾的 言论场域里不停发生,持有意识形态的人,藉由指责别人持有意 识型态,而趋向自身持有中立意见的暗示效果。媒体公共化运动 ,在这个层次上非因非果地参与了台湾公共领域去政治化的潮流 。另一方面,尽管我们有公视相对良好的经验,但也有台视与华 视公共化後不见起色的事实。媒体公共化在此处所倚赖的专业自 律精神,姑且不论在实务上不具保证效果,在逻辑上,也是把希 望完全寄托於媒体从业人员的善,这与上文所述把希望寄托於公 民的善一般,更加深了运动本身道德呼求的意味。我并不反对去 期待更多善意,然而在事实可能并非如此的现况之上,运动内部 各方语言与目标的无法整合、对公共参与者的位置与需求的模糊 理解,以及在立场宣示上的内在矛盾等,这些都被媒体公共化的 表面光环所掩盖。在这里我们所应在意的,并不是指责这类对运 动而言事所必然的掩护行为,而是这类问题如何具有耗损运动实 力的发展潜能。
行文至此,必须厘清一点:我并不完全反对以价值或道德作为基 底的社会运动,因为社会运动走到一定程度,必然以道德或价值 的形象自我呈现,知识论辩难以成为合法性准则,至多只能退居 二线,历史证明这实属正常。对於媒体公共化论述而言,危机并 非存在於体系内多少反省过的不完整或缺失,也没有一夕之间全 然被推翻的外在风险,重要的是,对於一个公共媒体的愿景,是 否真有可能完全落实,或我们能重新检视其中不相容纳的部份, 让各种宣称彼此比对,并同时观察各种宣称背後流动的权力质量 ,试着认识理性所能掌握的未来,而非只是相信一切终将水到渠 成。公共概念的本质无法脱离论辩,倘若我们在论辩里加入太多 的道德或价值因素,同时减去太多在逻辑上自我协调整合的工作 ,对运动而言可能在短期内增加了方便性,乃至於抵达一个无可 抵御的论述高位,但依此排除掉语言挑战可能性的结果,便是促 使质疑的能量同时以非语言逻辑的形式自我集结。若加上运动组 织者对自身完全合理化的过度信心,运动便会在其潜能完全发挥 之前停止在非逻辑性的对抗现状之上。如此一来,这个运动若不 失败,势将在各方面为自己也为社会带来更大的欺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