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杯,敬你的高山与大河 ——悼念霍斯陆曼?伐伐

乾杯,敬你的高山与大河 ——悼念霍斯陆曼?伐伐
跟伐伐比较熟悉的一次相遇,是在多年前的聚餐中。那时的他,不知为什麽跟阿道大声地嚷起来,和着微醺酒意,话讲得愈来愈大声,伐伐的布农语和阿道的阿美语,如洪水一般冲到屋顶上。最後两人都使了性子,互不相让地脱光衣服,伐伐的乾脆,以及一整桌人的乾瞪眼,是我那个夏天难以忘怀的画面。
然而,伐伐的乾脆个性,钻进字里行间,却成为一座座连緜的山峰,与云霞话说缠绵。阅读《玉山魂》的过程,很难不被他的叙述所打动,如此乾脆的性格,却以回旋覆沓的方式叙写高山与大河,伐伐是这麽写的:「山风懒惰的时候,近处的山峦披着深绿的颜色,把自己优美的轮廓清清楚楚的晾在天空中。……到了傍晚时分,某些翠绿调皮的山峰却顶着抹上夕阳余晖的云雾,就像部落的大人入山狩猎前,头上绑着红布条,表示自己十分英勇的样子。」山,如果是凝固的波浪,那麽河流就会是流动的山脉。伐伐心中彷佛有一条大河:「一条古老的大河顺着蜿蜒曲折的峡谷奔流而过,好几处,河水在狭窄的河床里愤怒的冲击挡在路中的巨石,白色的水花腾空爆开,发出「轰隆!轰隆」的怒吼。平静之後,河流一如羞涩腼腆的少女曳着丝带,静默而庄严的行到天边的最远处。」或许评论者可以修辞的观点解释这些文句,但我宁愿相信这是属於伐伐、属於布农族的山林思维,山风、山峦、云雾以及河水等静态事物,在他的笔下有如生生不息的剧场,这是伐伐说故事的功力,亦为大自然、祖灵所给予的智慧。
除了书写山林大河,《玉山魂》处处可见布农族世代相传的口传故事,伐伐认为:「在族人的心目中,谚语和传说所包含的道德理念,已经与众神灵居於同等重要的地位,成为族人重要的生活规范。」在文本中,伐伐不遗余力地描述谚语和传说,除了再现布农族人的生活规范,亦为读者提供认识布农族、感受玉山之子的路径。这些寓言、故事、祭典仪式的传述,在伐伐的安排下,多是长者对晚辈的叮咛,娓娓道来一个布农之子的向往。当乌马斯问道:「峡谷真的是战败的巨蛇所留下来的凹痕吗?」长者达鲁姆叙说布农族的洪水神话,故事中巨蛇与大螃蟹的打斗,的确精彩,然而,伐伐更重视每一个神话背後的反省意涵:洪水神话明示族人失去了谦卑和感恩的心,天神降下狂风暴雨之作为;食用小米的禁忌,意谓着若族人吃饭时表现轻浮、嬉闹之态度,神灵因人类不尊重食物而将远离耕地;妇人变成老鼠的传说,则说明当懒惰妇人违反一餐一粒小米煮一锅饭的规矩,她不仅变成老鼠,布农族千百年来的福气也就此消失。「小米比天大」、「坏事长翅膀,来得容易、来得快」…这些传说和谚语,转译成汉文,显现了另一种叙事美感、一种生命价值观的感受,伐伐创作的动力从中而来,再现这些口传记忆,也是他以文本实践布农精神的最佳写照。
原住民汉语文学的美感经验,除了感受这些谚语、传说之外,混合布农思维所创造的汉语文句,再再让人惊艳。就像祖父达鲁姆告诫孙子,贪睡所造成的懒散:「床铺是一滩肮脏的死水,爱睡觉的人就像掉落其中的落叶,很容易腐烂的。」、母亲对乌玛斯的成长观察:「最近我看他的身体,就像是一棵成长的小树,不断的冲向天空,以前的衣服就像火焰上的兽肉,愈烤愈小。」、以及老人家在夜晚星空下,对乌玛斯的叮咛:「以前的人告诉我们,星星是祖灵的眼睛,他们在天空中看顾着地上的子孙,也注视着子孙的行为,作为祝福和诅咒的依据。」这些话语,都呈现十分鲜活的比喻,是一种相当美的语言。我在阅读这些段落时,不禁臆测,伐伐的脑中到底装了多少词汇与排列,才让这些语言,如同《玉山魂》所叙述的百步蛇花纹,呈现独特的美丽图腾。这些语言文句,对我而言,不仅是一种文学美感的形式,藉由该形式所展现的族群经验,进一步丰饶了布农族的生命姿态。选择重新阅读《玉山魂》,作为我悼念伐伐的方式,然而,行笔至此,我感觉到自己对伐伐的纪念,已不是评论,而更是一种生命的真实共鸣。
《玉山魂》中乌玛斯问母亲,所有离开我们的祖先到哪去了?母亲回答他:「无所不在,只要心灵感觉得到的地方,祖灵都在那里。」母亲说,布农族人的祖先不曾死亡,他们只是移居到祖灵永久居住地,继续保护他们的後代。乌玛斯接着问,祖灵永久居住地在什麽地方?「在你脑海可以到达的地方。」对後辈的布农族人来说,伐伐将会是他们的祖灵,保卫着众多的玉山之子,至於关心他的朋友,也许,在我们脑海中可以到达之处,一起记忆伐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