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叙事的正常性混乱
评陈柔缙《台湾西方文明初体验》与《囍事台湾》
主要是「仕绅阶级」,而不是「平民百姓」,在这两本相关连的考证文集里,脱离从属的地位,跃为主角。如同作者自述:「我并不是很主张用『生活史』的概念来点出这本书的主题。…我并没有重现农村衣食住行的传统生活风貌,或者早期台湾人都怎麽过端午、如何普渡,我着意的是那些近代西方文明事物如何进如台湾社会,引发生活与见识的转变。」短短几句话,便显示出作者本身相较於其他多方牵涉的作序者们更为明澈的洞见。
「世相史」、「台湾学」、「文明史」、「生活史」等等,是作序者与评论者们从各种史观出发的命名;日治时期的断代性质,更勾起我们对过往政治意志决定历史认识的怀旧思绪。然而,如果借用了某种大史观,说这是一部日治时期台湾社会的史学着作,反而提醒读者关於当时可信史料的相对局限,混乱我们对这两本作品的价值判断。回到文集的内容,显然并不以深究某种文化史主题为目的;就内容编排而言,或可说是包罗万象,也可称为随兴之作。然而各个子题里包含的,又显然是相当刻苦切实的考据劳动。从这个认识出发,却要这两部作品协助我们对历史认识的观点做个了断,是相当不协调的。
或许书中历经文明流变的婚纱,正是最具象徵性的物件。在今天,由【金发尤物】和Hello Kitty等等代表性系列商品所维护的粉红色女性梦幻,当年竟是婚姻「现代化╱文明化」历程中过度产物的代表色。由红到白的两种文化象徵之交替,表现了文明在作为一种美学感受性的前提下,如何普遍渗透至具有表徵意义的仕绅婚礼,在日常生活的冲突与妥协里鲜活地体现了现代化的动力轨迹。相对而言,无论是红色、白色,或新郎方面似乎较无争议的黑色礼服,日治期间似乎都不曾真正地普及至乡村,在都市婚礼仪式诸多热闹的文化冲击之外,「与劳工农民绝缘」,根据一位金山渔村的老人回忆,当时台湾乡下的新郎官,不过身着「青衣青裤」而已。当然,阶层性在此也并不是以绝对的标准呈现。至少,文明器物或文明规范作为一种景观,其影响必然面对整个社会。就算是最昂贵难得的汽车,也同样会在南北纵走与报刊广宣之下将文明之风吹遍岛屿。
在制度规范方面,作者很特别地开辟了专谈「两性关系」的三篇文章。特别之处在於,在文章里,我们见到女性受教育与进入职场人数增加、「前卫」的男女交往现象(这些前卫现象,在封建时代仕绅阶级恐怕也不见得少),在他处亦提及婚礼中的女性自主和女性运动的出现等等,但文章里多谈两性矜持与职场排斥的「血泪」史,少谈文明化历程。作者似乎有意提醒我们在当时一片文明新气象里某个不可忽略的断片。但无论正面负面,皆难以藉此联系其他篇章,提出更具主题性的理解。
事实上,作为政权争议的殖民地,不断接受世界文化来袭的海岛社会,台湾长期受到政治决定的历史意识,培养出极为奇特的史观构架。有时我们甚至会发现对於史观的争议核心竟是「日本政权或国民政府带来台湾的现代化」或「日本是否比起中国更为文明」之类,牵涉广泛、内容细琐、面貌模糊,却又看似具备重大决定性与急迫性的历史决断。历史与政治意图多样繁杂的交互作用,硬生生将诸多史实各别分类集结,编排上无甚相关的进步╱反动史观的光谱。政客们主动或被动地加入历史诠释的行列,制造更多视野局限的问题。作者在此巧妙地绕过各种争议核心,不刻意主张任何史观,或满足任何价值,成功地把历史资料的拣选效果收束在个人风格之内,却也并非意在构作某种去政治化的「自然」态度。如此,尽管对认真的史学研究者而言颇嫌不足,但在日治时代史过度政治化的环境下,亦不失为提高可读性的写作策略。
然而在作者自行提议的诠释方向中,也并不是完全贯彻执行。就以书名《台湾西方文明初体验》来说,当时西方文明器物,多自日本西化风潮转向传入,或由西方传教士与通商接口袭来,与台湾社会的接触固有多样的头绪;然而,如果存心探询台湾人对各种文明事物或文明化过程的精神体验,除了新奇、向往与拥抱进步的一般想像之外,却难以在书中找到更多元或更深入的相关知识。仅举数例,都市中间阶层或知识分子饮宴聚会时已不习惯邀伎作陪,法院开庭也不太可能再由公家主事售票入场;这些在今天看来「难免也一阵窃笑」的现象,与种种到今日仍然认为是文明开化的标志性观念器物,是如何一齐统合在「文明化」的统一标题下,当时的台湾社会是如何予以在「体验」中互相比对、排列、安置成一幅关於文明的意识图像?更进一步,作者的历史诠释,对当时的「文明化」与「社会变迁」的两个范畴,又是如何切分,或其实认为时代变迁本身能够毋庸置疑地与文明化进程彼此代换呢?这不至於牵涉特定诠释立场的问题,却能让人对作者的写作态度有更多理解的机会。综观两本文集,如此稍微扩大的提问竟也失效,虽然无损作品本色,却仍让人感到有些可惜。
而文明化的诠释兴趣,仍然困限於混乱的意图与期盼之中。在「什麽不能说」的纷乱辩驳之下,隐藏着我们争取认识连续性历史流转的渴望。然而在「该说些什麽」的多音交错之上,却又浮现既成的各种史观对於清晰诠释这种不连续性断面的需求。在既有的分类里,民族史、地域史、社会史、阶级史、经济史、城市史、生活史…,各式各样的探索兴趣都对史料的采选与诠释切入的基点有不同要求。在这个意义上,作者可以说完全体现了吴密察在序中所言「跟人不一样」的精神。面对这个时代,我们不一定要跟着吵嚷,也不一定要立刻寻求解答。陈柔缙的这两本文集虽然满足不了历史文化诠释的缜密要求或史学中盖棺必须论定的大哉问,但却提供我们一片能藉以省察各种钜大史观的小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