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习的力量

惯习的力量
读博兰尼(Karl Polanyi)的时候,我脑中一直浮现着曾经很喜欢的一位保守主义者欧克夏(Michael Oakeshott)的形象,还有他那在黑暗的大海中航行的政治指喻:
当人在从事政治行为时,就彷佛在一个无垠无界、深遂无底的海上航行;在此海上既无港湾以资屏蔽,亦无浅摊可供下锚;航行既无起点更无目的。一切所为者仅求平稳地漂浮着;这海不但是朋友,意是敌人;而此时航行的要领乃在於利用一些我们所享有的行为传统中所蕴含的资源与启示来克服每一个惊惧危疑的时刻。
欧克夏是一位保守主义者,他认为经验对於人类的行为有无比的重要性,而传统作为经验的结晶,自然有其对人类行为的重大影响力。这类的经验论述,其实是对於启蒙理性的反省、亦是对於人类进步史观的反思。欧克夏是英国人,生於1901年,比1886年生的博兰尼稍晚,博兰尼成名的时候欧克夏还是学生;但挑战他们的现实,皆是十九世纪「百年和平」的结束以及其後两场惨烈世界大战的时局烂摊子。
博兰尼写《钜变:当代政治、经济的起源》这本书时,字里行间其实都透露着焦虑,他认为十九世纪是个特殊的世纪,透过亚当斯密、李嘉图等经济学家的努力,市场被人们尝试着从社会中「去镶嵌」(disembedded)地独立出来,而又因为「市场经济只能存在於市场社会」,於是引起了无数的「反保护运动」,最後甚至导致了大规模战争的悲剧。但更让博兰尼焦虑的是,他觉得人们并没有从这一百年的历史中学到教训,还在用重建市场经济的态度收拾战後残局,结果引来了法西斯主义的横行。《钜变》出版於1944年,战争尚未结束,博兰尼还没有在这本书里赶上对战後还要建立布列顿森林体制(Bretton Woods Regime)提出批评,但至少战後的世界经济体系已经对唯市场论提出检讨(至少在欧洲和美国),所以博兰尼就把余生都拿去关照古代经济体制,并且建立了Substantivism的人类学派。
博兰尼的思考里,最重要的概念莫过於「镶嵌」(embedded)之说,即「经济行动无法脱离社会结构」。博兰尼认为市场本应是社会的一环,十九世纪之特殊,就在於人们误信经济学家制造的理性人模型,认为经济理性来自亘古天性,因此欲建立一个无干扰且能够主宰社会的市场经济。人们没有思考到如果经济行动无法脱离社会结构,市场经济就只能存在於市场社会中,因此一切要把市场独立於社会之外的行动,都会引起「反保护运动」,例如1795年的史宾汉连法(Speenhamland Act)就是为了要反圈地运动所带来的贫穷而立下的法律,虽然他没有达到预期的反饥饿效果,反而因为政府补贴了地主,将雇主的工资成本压低到极限,而带来社会普遍性的贫穷最後失败,反而导致英国劳动市场的解放与资本主义的到临。但从整个立法脉络的前因後果,已可看出「反保护运动」的端倪,虽然反保护运动不见得会达到预期的效果;但人们应该去思考,这麽愚笨的法案,爲什麽会有如此强大的社会力去支持?
博兰尼之所以如此坚决的认为「去镶嵌」会引起「反保护运动」并导致市场经济的失败;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从人类生活史的研究经验中不断重复确认人类社会一直有一个非契约关系的社会连带机制,而不是像亚当斯密讲的,亘古就有理性人的市场逻辑存在并累积为自然法。博兰尼认为对市场社会而言,自律性市场既然只容忍契约关系,就会想要破除一切契约之外的社会连带,因此有所谓「虚构商品」(fictitious commodities)被误信为实体商品的存在。博兰尼认为土地、人力和货币应然(ought to be)上是不可买卖的,而在社会保护运动下,实然(is)也不可能买卖,试想能够将所有人、所有劳动力都拿到市场上唯理性交易吗?如果社会保护力量不允许,这个实然也不可能。那麽,就足以印证博兰尼所谓自律性市场因为只能存在於市场社会中,所以其实人类想去镶嵌的建立市场经济乃是一场徒劳之说。
从博兰尼的论据里,可以看出他对於传统的重视,这也是初读博兰尼会让我想起欧克夏的原因,因为他们其实都拿着经验论和传统在反省启蒙。在启蒙逻辑下,启蒙运动的支持者都认为人类其实会不断进步,无论是可以「建立」一个理性的市场逻辑的自由主义脉络(这其实就印证了博兰尼所认为「自由放任乃是计画」之论);或者是马克思传统下人类进步的线性史观,其实都蕴含了这种无来由乐观认为人类会进步的启蒙逻辑。博兰尼指出这种自以为的理性忽略了契约以外的所有社会连带以及「去镶嵌」之虚妄;欧克夏则用经验点出了这种论述的盲点,认为人类的经验及其模式乃是因为传统的智慧应运而生。
博兰尼认为二十世纪反省市场独大思维而引起的反保护运动共有三类,一是共产主义革命、二是法西斯主义,三则是罗斯福的新政。博兰尼显然是支持最後一项,他认为市场、社会与国家作为环环相扣的齿轮,最後都应服膺於民主的道德之下。这和欧克夏作为一个经验论者,强调道德权威作为传统力量,时时影响着人们的政治行动,而现在正以民主的面貌呈现,其实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新知爆炸并且不断有比如「世界是平的」幻想存在的当代社会中,博兰尼和欧克夏的想法固然保守,但其呼吁重视传统智慧的思考,其实对於那些相信人类会不断进步的启蒙论者,「惯习的力量」仍然有其当头棒喝的效果,正如博兰尼所说:「经过一世纪盲目的『改良』,人类终会重建其惯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