侈谈佛学

侈谈佛学
原始佛教的解脱概念若与基督宗教相较,是很有意思的;就後者而言,救赎至少是透过忏悔洗心革面,从而得有开脱罪人身分的机会。这是一种直接的、由负面至正面的过程。就此拿来对照佛教的教义,「六道轮回」是个很类似的机制──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如果说奖善惩恶是宗教的主旨之一,那麽佛学的教诲到此似乎已经很足够了。
不过呢,佛学教人学佛、学菩萨、学罗汉,为的却是从此种「奖善惩恶」的机制中解脱;这才是佛学的解脱。
为了继续讨论下去,这里我必须要稍微区分一下学术与宗教的分野;不过,此二者的差别与其说是可以如物质般的截然二分,还不如说是一种看法的差异──如果说这两者对人来说都是可吸收的知识体系,那麽现代的学术与宗教的最大不同,便在於学术知识的成立与否,系於学者的判定,从属於人间的秩序;而宗教知识的成立与否,则自有一外在於人间的自在(人类存亡无关於其存亡)来决定,人本身少有,甚至没有判断此为真伪的能力(但人仍可以认知此类知识,尽管也只能认知)。因此当我用「佛学」云云时,我的预设其实是不承认其所谓自在的外在实际存在;我将其视为一种人造的学术。
所以这个问题便与佛教的世界观或宇宙观无关了。我想从学术的「关怀」或者「心术」的角度来解释它。如果说所谓的学术是一套概念系统,结构严密且环环相扣,因而可循序而进,由彼至此──好比数学运算一般──那或许我们会好奇,为什麽这套学术要循这样一条、数条脉络而行呢?如果这套概念是为了理解这个世界,那为何那样庞大的、肯定需要无数概念架构起来的一整个世界,我们却只挑了其中一部分,只从其中一部分概念间千丝万缕的关系中,抽剥离成一条又一条的呢?这种选择必然是依循着世界本身的结构进行,但为何选择,选择为何,则依违於选择的主体;有如人依路走,若无目标无偏好,但歧路旁徨,无可行处。此即所谓「关怀」或者「心术」。
常言道心术不正,并不在批评其言论本身有何缺陷,而在於其意下言外,关怀的是斜是正。当然我不是要论证哪教哪宗才是异端正统;但了解其论证的倾向在把握其学说时会比较容易些,所谓的一以贯之。
佛学所行的理路,凡世间有美善之事全不认帐:基督徒可视个人事业之成功为上帝预选之证,所以韦伯有新教伦理促成资本主义之说;然而高车、印绶、田宅、美人,由佛教徒视之,固为虚幻。以理智视之为虚幻,以人情视之则扼欢爱就厌苦之情──理智之所以证其皆为空,不实在,其实则因为感情上麻木乃至反对这些个逸乐。释祖原为贵族出身,王族之子,其所谓人间疾苦,生老病死,以旁观冷静之态,戒慎恐惧而得出,厚於思索,然而无有身临其境。是以其论苦厄,浑不觉其苦厄,如医生看诊一般;其论苦厄之解决,如开单抓药一般,又无有病痛解决之舒坦。天天出诊,时时看病,其实不曾得病;然而病人之苦厄看在眼里,病人之乐极生悲看在眼里,自己倒是戒慎恐惧起来。人之病故因此不曾得,导病之因或为人生之乐乃至至乐,也不曾得;是以抽象的、客观的苦乐在心理盘算,而其实对苦乐不加感受──或说是麻木,或说不凝於形,不滞於物。而以冷眼观照心理苦乐,不以心理苦乐为真有苦乐,即此为修养。其实则以理智为驾扼,绞杀感情於悸动之初。而感情并未剿尽,慈悲尚存;然此种慈悲实为观照众生苦乐而发,啸叹有余,热情则无,其实亦可说是冷血,至少是不愿临其境、不直陷其情、不齿其痴其愚如醉如狂,踞傲一旁而已。
释氏不仁,以寂灭为解脱。图片来源
所以佛论解脱之道,证涅盘之境,理智上为至善,感情上则无善无恶不好不坏。此与外道天堂地狱之说、以苦乐引诱要胁,有大差别;实则宗派之创始者、促成其事者,多有底层出身、历尽甘苦者,真能感同身受乐之为乐,所以反不以为乐苦相因,互为表里。从轮回中解脱非不谓轮回中无乐处,如天道之人,福报的质量为人道中亿万倍;然而此有限之福报相对於无穷无尽之轮回,天人也要忧惧於临终之际。此种忧惧,如上所述,其实才是佛学的关怀所在;苦乐不过为陪衬,非不谓苦不苦、乐不乐,实在则苦在未苦之先,苦在乐未完时。推而及於众生,众生苦是苦,乐也是苦了;在得道人来看,苦也是怜悯,乐而不知其终苦,也是怜悯而已。
佛学如此重抽离情境的冥思,信徒若无外在条件藉以遐想,则难以於大众中传播;宜乎其在印度几无後传。流至中国之一派,其初似乎也只能流传於魏晋门阀之间。待科举兴盛,门第销融,若无後来之普遍化、大众化乃至反智如禅宗,恐怕也不能在中原盛行。今日学术界论宗教,多有不认佛教为佛教,认民间佛教背离原始佛教,以原始佛教为开明理智的;其实正证学术界之学术气息,颇与释祖创教之始的气息相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