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葵与小丑鱼
昨天傍晚,一向开朗活泼的Jerry在电话那头出奇安静。
「你觉得我是不是该辞职?」在我再三逼问下,他有气无力地吐出这几个字。
Jerry是我的男性好友,一家外商药厂的业务代表,也就是俗称的sales。他的工作性质,就是每天勤跑自己「辖区」内的医院和科别,想办法跟医师混熟,介绍自家公司的主力药品,务必让医师能够多开他的药,提升业绩。
和全世界所有的业务一样,Jerry为了业绩,总是使出浑身解数,照三餐call早午晚诊、在医师喝水撒尿吃饭的空档解说药品特色,连周末都加班参加医师的婚丧喜庆或是医药研讨会。每到月底或是季末,他的心情就随着报表上的数字起伏,要不摇头叹气、要不松口气然後重新上紧发条为下个月努力。尽管这麽辛苦,大部分时间Jerry总是挂着笑脸迎接挑战,充满干劲。
但最近不同。每次通电话或是聚会,Jerry明显变得郁郁寡欢。他说自己的业绩勉强过的去,去年还领过公司的年度业绩奖金,但是对不起,这世界上没有「太好的业绩」,当你上一年卖了三百万,业绩达成率百分之一百二十,第二年老板就会提高门槛,把业绩目标变成五百万,今年如果还是只有卖出三百万,达成率就只剩下百分之六十。你就像是追着胡萝卜绕圈的驴子,明知道眼前的萝卜永远吃不着,还是得拖着石磨往前冲,除非打算屁股挨鞭子。
Jerry哭丧着脸,说他遇到了瓶颈。我说这很正常,没什麽大不了的,职场上谁人没瓶颈没压力啊。睡个觉起床又是一条好汉。「啊你不是已经暗中研究出哪些医师不捧你的场,下个月多努力点请他们开药不就得了?」
自从认识Jerry,我才知道药商经营医院体系客户的辛苦。药商可以从订单上看出一家医院开他们家药的总量是多少,但除非和医院药局主任有极佳的交情,根本无从得知每一位医师各自开了几颗药,医生也不会随便透露。所以神通比较不广大的业务,可能每天都在打迷糊仗。比方说,你花80%时间拜访的A医师每天看到你都笑眯眯,猛夸你领带好看人长的帅气,却对你的业绩一点贡献也没有;B医师对你总是臭着张脸蛮不客气,但其实他才是你年终奖金的主要来源。如果没摸清楚这层微妙关系,每天跑客户也只是浪费时间表错情。
「我已经打听到谁不开我的药,那个林主任。但他被别的药商给绑死了,明明我们家的药是公认同类别里面品质最好的,他就是不肯开。」Jerry既气愤又沮丧。
药商和医师之间「海葵与小丑鱼」的共生关系早就不是什麽新闻。在台湾,医师出国、打高尔夫、医院从春酒到尾牙的礼品捐赠和科内大宴小酌,几乎都是药厂买单,大家也习以为常。这跟早期找某些名医开刀非送红包不可一样(其实现在还是很多),几乎是不成文的规定。上回我陪Jerry去买医院尾牙抽奖的礼品,建议他买烤箱,他摇摇头:「不行,医师叮嘱我说他们不要烤箱,只要微波炉或小冰箱。」哇塞,还挑的勒。
「这麽重要的客户硬是不开药,你怎麽办?」我也开始为Jerry担心。
「我实在受不了每天到医院打哈哈却看不到业绩,於是昨天去找林主任打开天窗说亮话。我问他:『主任,到底我要怎麽努力,你才会开我的药?』」Jerry说。
「好,够直接,这下他总不能再闪避问题了吧。他怎麽回答?」我最欣赏Jerry勇往直前、不畏挫折的精神。
「他笑着说他很忙,请我以後接送他的小孩上才艺班。」虽然透过电话看不到表情,但我可以保证Jerry现在的脸色一定像大便。
每天接送小孩上才艺班?这位林主任太过份,他以为Jerry是他家司机老王还是菲佣玛丽亚,这麽不合理的要求也说的这麽理所当然云淡风清?虽然我知道台湾药厂普遍把医生宠上天,但总以为都是药厂一厢情愿地拍马屁,不知道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竟然也可以主动开口要东要西。
我光是想到我去门诊时医生开某种处方给我,理由是「因为这家药厂的sales帮我接孩子」,就忍不住发抖。我痛心许多台湾医师的素质和专业操守未免太低劣,我更为Jerry这通过国家考试的合格药师感到不值。如果接送小孩就可以要业绩,那他还花这麽多时间进修药学专业知识干嘛,国中毕业考上驾照就可以应徵大药厂职务。
「重点是,你当下怎麽反应?」我忍住即将爆发的情绪,问Jerry後续发展。
「我傻了,说时间上可能有点困难,事实上也是如此。我本来想他顶多请我赞助出国开学术会议之类的,没有心理准备。你觉得我该答应吗?如果为了业绩答应,我会觉得我很没人格,如果不答应,好像不够努力。更重要的是,即使我答应每天接送,还是不能确定他就一定会多开我的药。」
「嗯………」我不知道该说什麽安慰Jerry。
「我回去想想,你说的好像没错。或许我真的不适合当个业务吧…」Jerry指的是前几天,他为了工作压力向我抱怨过。当时的我义正辞严地大批台湾医药和新闻媒体产业的危机。我教训Jerry,如果一个产业中,产品本身的竞争力不重要,完全靠业务员「博感情」或是请吃饭喝酒出国瞎拼来定输赢,那我想这个产业也差不多走到尽头,或是正在腐败中。
「我该答应他吗?」Jerry问。
「还是这个产业没救了,我该换工作?」Jerry又问。
我试着从Jerry的角度思考。脑中有两个声音在拉扯。一个说:答应医师的要求吧!反正做业务本来就是要为五斗米折腰,客户说的永远是对的,干嘛有这麽多无谓的矜持?帮人家接送小孩也没什麽,又不是杀人放火。当个小丑鱼就有业绩,你开心我开心,大家都开心。
另一个说:你应该凭专业讨生活,接送小孩只是小小开端,这是条不归路。一旦答应了,他们只会胃口越来越大,你的底线只会越来越後退。下次就算要你出卖灵魂,你也会乖乖把灵魂掏出来双手奉上说声谢谢你。当一次小丑鱼,注定一辈子是卖笑的命。
有些事「理论上」总是很简单,但当这个人是你在乎的好朋友、你的家人,甚至当你自己遇上这个问题,选择就复杂起来。记得大学上「新闻伦理」时,我们总是毫不犹豫地说:媒体的立场应该客观公正,不受任何受访者的影响。但实际上当了记者时,我们或许可以严正拒绝利诱,但碰上一向待你不薄的受访者苦苦哀求你不要写他公司的财务危机,或是大广告主以抽广告的手段对总编辑施加压力,连直属长官都叫你「别碰了」,你该怎麽办?写或不写?拂袖而去,还是妥协认命?
我好想给Jerry一个斩钉截铁的好答案。Yes or No。
可惜,人生并不如我想像的这麽黑白分明。
当初的我选择离开海洋,祈祷自己上了岸可以长出一双脚,但至今我还不确定会化成泡沫还是人形。
对不起,Jerry,要不要当小丑鱼,你只能自己决定。
【酪梨寿司碎碎念】「海葵与小丑鱼」我挣扎了很久才写,希望别被男主角的客户看到了对号入座,反而害了他。对话是真的,人名都是虚构。
怪了,最近心情不错,生产的日记却有点严肃;每天忙到快得忧郁症的时候,反而搞笑装花痴。不知道是人脑自然的平衡机制,还是我有点精神分裂倾向。
【图说】用google找到的小丑鱼照片有一大堆,但是这张的小丑鱼看起来特别迷惘,所以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