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盲的藉口

文盲的藉口
「对了,年底要回东京,到爸妈家过新年喔!」挂电话前,大白顺口提醒。
「好啊,回爸妈家过年。」沉迷上网的我无意识重复老公的话。
等一下!回爸妈家 = 拜见公婆,外籍新娘猛然清醒,脑中有跑马灯打出「大事不妙」。这不是丑媳妇第一次见公婆,公婆也是亲切可爱的老好人,并非毒蛇猛兽,何必如此惊慌?
因为......人家还不会讲日文啦!(娇羞扭捏)九月移居日本,和番至今已三个多月,外籍新娘的日语,依然停留在洗澡时高声欢唱两句「海の野菜、海の野菜」的幼稚园程度,根本见不得人。
「海の野菜」(u-mi-no-ya-sai),很蠢但听过一次保证上瘾的电视广告歌
很不巧,公婆的英语程度更逊於媳妇的日文,熟悉的单词仅OK和Thank you。婚前每回拜访准公婆,晚餐全家和乐融融坐在榻榻米上看综艺节目成语接龙疯狂大笑时,就是台妹微笑放空的禅修时刻。
婚後......还是一样。
为什麽会这样呢?不是曾在大一的第二外语课修过基础日文吗?不是嫁了一个日本老公,拥有免费的日文家教吗?当初来日本前,不是信誓旦旦请亲朋好友推荐语言学校,立志要成为台日文化的桥梁吗?曾几何时,这些漂亮的承诺,全成梦幻泡影,人妻至今还是个文盲?
首先,大学修日文课,好像是十年前(惊!)的事,学期终还以令人羞愧的62分低空飞过,是大学成绩单上唯一的污点,效果可想而知;其次,报名东京语言学校的远大抱负,因学费高昂和学校地点遥远让人却步,迟迟没有行动;再来,想上区公所开的廉价基础会话班,又因这几个月随老公往返东京熊本出差,时间表不确定,最终还是作罢。
说这三个月完全没有学会任何日文,未免言过其实。靠着厕所墙上张贴的字母表,我逐渐熟悉日语五十音平假名和片假名。身为长时间独守空闺的主妇,我也有擅长的领域,例如日本料理和超级市场会话。例如去餐厅点菜时一定要会的:生鱼片(sashimi)、芥末(wasabi)、螃蟹(kani)、花枝(ika)、虾子(ebi)、海胆(uni)、鳗鱼(unagi)、鲔鱼(maguro)、荞麦面(soba)、章鱼烧(takoyaki)、大阪烧(okonomiyaki)、天妇罗(tampura)、拉面(ramen)、泡菜(kimchi)、烧肉(yakiniku)、饺子(gyoza)、茶泡饭(chatsuke)......,上超市必备的:纳豆(nato)、牛乳(gyunyu)、茄子(nasu)、胡萝卜(ninjin)、白萝卜(daikon)、青葱(negi)、蕃茄(tomato)、青椒(piiman)、鸡蛋(tamago)......
喂,这些都是常看日剧吃日本料理的台湾人,不用来日本就会的单字吧,哪里算会话?
会话吗?也是有的。我最流利的整句日文,是超市或便利商店买东西时要说「袋いりません」(fukuro i ri ma sen),也就是「不用塑胶袋了」。因为日本人普遍患有商品过度包装强迫症,若不及时制止,店员一定会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赠送塑胶袋。买卫生棉条还要细心先用不透明牛皮纸袋包好,外面再套塑胶袋。浪费资源,糟蹋地球,我受不了。
因为每天都要买东西和记帐,价钱和数字的日语表达也难不倒我。当老公问我回台湾机票买了多少钱,与其用英文表达「十二千八百元台币」,不如用日文直接说「一万两千八百元台币」来得舒服顺口,因为日文和中文都是以「万」而非「十千」作单位,算数学不用脑筋急转弯。
另外,就是制止老公胡闹造次时的人妻必备日常会话:「だめ!」(不行,da me)、「いやだ!」(讨厌、不要,ya da).....(以下因网路分级制度省略数十字)
就这样,我的家常日语词库,可以用一张A4纸全部列完。
靠着一招半式的残废日语闯江湖,新米主妇就这样快乐无忧地过了半文盲的三个月,丝毫不觉得生活上遭遇任何困扰。熟悉我性格的亲友并不意外,因为寿司是个不折不扣的「干物女」,若非必要,平日根本懒得出门交际。在东京住的市中心出租公寓和熊本出差时窝居的饭店式公寓,人际关系皆十分疏离,不像日剧里的社区会有敦亲睦邻的三姑六婆缠着不放,超市收银员也只会问我有没有带集点卡而已。
除了家里没那麽脏乱,我几乎完全符合日剧《萤之光》对干物女的定义
朋友建议我看电视学日语。这个建议非常实际,因为我从小一翻开课本就陷入昏迷,却是个重度电视儿童,寿司娘说我早在婴儿时代,就会认真观赏美国电视新闻,电视一开就露出呆滞笑容,不哭不闹。坏就坏在大白为了怕老婆寂寞,特别帮我订了数位电视服务,上百个频道一眼看不完,又有我最爱的《CSI犯罪现场》和《慾望师奶》等美国影集。我也迷日剧,看《萤之光》、《伽利略》、《工作狂》,可剧情稍有不解,随即连上土豆网看中文字幕版,照样能跟上当季进度。只能说科技始终来自於人性,人性说穿了就是惰性。
除了怠惰,文盲还有一个终极藉口:日本老公是我学日文最大的阻力。
人妻虽然缺乏上进心,却有旺盛的好奇心。看电视广告听到有趣的日文词汇或用法,总会急着问是什麽意思。可惜大白反应永远慢好几拍:「喔,我没注意听耶。」努力复述很多遍後,他才会心不甘情不愿的说:「是XX」。再追问这句话要如何使用,懒老师只会敷衍好学生:「啊,这个很难说......有很多种用法。唉啊总之我不会解释啦。」然後继续埋头看漫画。就算我想用拙劣日语和老公练习对话,大白也习惯用英文回答,彻底粉碎婚前的贴身日文家教美梦。
若即时解剖大白的大脑语言区块,应该可以在为数不多的皱摺中找到人夫的心声:「每天上班够累了,可以用英文沟通的事,干嘛一定要陪你练日文。」导致两个人交往後,大白的英文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本人的日文则以缓慢龟速匍匐前进。偶尔甚至暗自怀疑,大白根本就祈祷妻子维持文盲状态,这样他跟情妇暗通款曲时,手机简讯里的私密情话,元配都看拢无。
另外,大白与我交往後,也自然省略了许多日本人的习惯和礼节。例如上下班时该说的「我回来啦」(ただいま,ta da i ma)、「欢迎回来」(おかえり,o ka e ri)、「我出门罗」(いってまいります,i te ma i ri ma su)、「小心慢走」(いってらっしゃい,i te ra shai),餐桌上的「我开动罗」(いただきます,i ta da ki ma su)和「谢谢招待」(ごちそうさまでした,go chi so u sa ma de shi ta),我一直以为他根本不来这套,直到第一次去大白老家作客,他在家里一句也不少,我才发现这个日本人跟台妹相处时,会自动切换语言和礼仪频道。
有一次聊天时大白随口提及,婆婆曾暗示他指导我一些日本人的生活礼节,例如到别人家作客时如何应对进退、餐桌上要说哪些话之类的,都被大白以「不用了,她是外国人,不是日本人」而婉拒。听大白这麽说,神经超大条如我也不免紧张,笨媳妇在公婆家一定经常失礼而不自知。
当我还只是大白女友身份时,曾至大白爸妈家作客数日。某天下午独自在房内午睡(还真放肆),大白妈突然敲门,手里指着无线电话,对我叽哩呱啦说日语,整句中我只勉强听懂大白的名字,直觉以为有人打电话找大白,拼命摇手用英文解释「他出门去了」。最後百般无奈、放弃沟通的大白妈,只好将听筒硬塞在我手中。接过来听,才发现是大白打电话回家找我。
那一刻,糗到想当场吞电话自尽。
可以想像大白是出於宠爱、希望我活得自在轻松,所以不愿将日本人拘谨严格的规范,加诸於粗枝大叶的老婆身上,也不想给我学语言的压力。但爱之适足以害之,未来若孕育爱的结晶,这个什麽礼数都不懂的台湾妈,加上一个总是不在家的日本爸,恐怕会让小寿司被同学师长嘲笑「没家教」吧?就算不想这麽远,光是怀孕期间自行至医院产检,应该就足以杀死孕妇三成脑细胞。
为了创造宇宙继起之生命,这次回台湾,痛定思痛,特别买了「大家的日本语」初级会话和文法教材,不贪多,每天听MP3练习几页。回日本後,也强迫自己只能看日文节目,暂时挥别迷人的英文影集。
毕竟当文盲最大的悲哀,是连辛苦编出的完美藉口,都没人听得懂啊。
【酪梨寿司碎碎念】
若与爱聊天又不懂英文的婆婆同住一个月,我的日文保证突飞猛进。但这样压力太大,剩下两个礼拜,还是先学会回婆家过年要会的日语会话要紧。下次有机会,再介绍大白家人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