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单的门神 黑夜,坚如磐石,死死笼罩着大地.我盯着假门上的挂轴 ---- 两幅门神:其中一幅由彩色笔上色的将军都被黑线框住了;另一幅却是水墨淋漓的写意人物.远处传来爆竹声响,炸裂了清冷的空气,这个被爆竹摇撼的季节虽然还没有崩溃,春天似乎企图从细缝偷偷钻进来.这是一年当中最热闹的时候,人们将随着锣鼓欢声雷动,其余的晦暗不快,通通隐形,或者淡化成一朵被烟雾遮掩的云.然而,这些与热闹同时存在却又潜伏其下的无形,总在年岁新旧更替之际挠着我的心.
那年是我第一次独自在家过年.老哥和嫂嫂很懂得抓住孝敬父母的时机,让爹娘在年假时节跟他们一起到日本去玩.日本,是个讨喜的选择:爹喜欢乾净的地方;娘上次跟团去了一次就念念不忘要再去;嫂嫂学过几年日文,对日剧里的场景很向往;至於老哥,我不知道他对小时候看的卡通还有没有一点点的怀念,但是这种皆大欢喜的事,身为金主的他也没什麽好挑剔的了.其实我也可以选择跟去,临走前,他们都端着一副不去你会後悔的表情问我:你确定要自个儿待在家,过年?我的确也满想去日本玩玩的,而且跟家人在一起这样玩多难得呀!但不是现在.有个人顾房子让你们放放心心地玩,不好吗?
很久没回家住了,待在家需要花一点时间习惯,但是应该陪我一起习惯的人现在已经到日本了.一个人,似乎也不错.火锅滚了,我一直很想试试看一个人吃完这种份量的火锅.正当我望着那斑斓如海底世界的火锅汤,想像自己正在接受海龙王款待的时候,L打来了:等一下去找你,我们两个一起过除夕,高不高兴啊?
不高兴.好好的干嘛不待在家?这个多事的家伙.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吃火锅,看那些无聊的综艺节目,玩爹和老哥设计的红包寻宝游戏,然後上床睡觉.
我家那麽多人,少我一个根本没差啊,而且一群小鬼老巴着叔叔,可是勒,发完红包就不理我了,每年都这样,没意思嘛.还有一件事他没说,他爸妈跟一堆亲戚都会藉机问他结婚的事:交女朋友了吗?什麽时候结婚?但关於第一个问题,他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有肯定的答案,所以第二个问题也就永远都不用考虑了.面对纯朴的父母和大叔大婶们,真相他说不出口,而含糊回答又会让他从年头到年尾有排不完的相亲,结果说到底,我家竟变成狡兔的其中一窟了.
好啦好啦,要来就来.不要太晚,否则没人帮你开门.他在电话的另一头回答的却是:太好了,宝贝!听到他这麽说的其他人,可能会想这家伙终於有对象了(拜托,他一直都有,不过是个男的),喜讯快了.
不高兴,只是一种掩人耳目的手法罢了.这麽说,难不成Z也会出现吧?!算了,这样也没什麽不好,热热闹闹的才像过年啊.
等了老半天,证明了两件事:一、我一个人吃不完一锅火锅;二、爹跟老哥是世界上最诈的人.肚子很撑,让我误以为里头有大象在划船,顺着食道进入胃,高分贝的象语翻译成中文就是:警告警告!酸浪要来了,请小心!但是真正让我想呕吐的导火线,是桌上那张画有四张幼稚笑脸的纸:阿华,乖喔!今年没有红包,送你一张纪念品兑换卷.别太想我们.新年快乐!
好啦好啦,新年快乐!新年快乐!连刚进门的L也不免俗地这麽说.咦,Z呢?我有点不解,这两个人不是要来这里顺便约会的吗?
他来干嘛?L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单眼皮的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这样的夜晚,要麽,就让我跟他独处,要麽,就让我陪你.他来了我还顾得了你吗?
哼,我以为你会跟他来呀,比较热闹嘛.而且这样他也比较不会误会.虽然我早就知道他们之间根本没有我可以介入的缝.可笑的是,在很久以前,也就是认知到这点之前,我一直以为对我这麽好的L跟我是有可能的.
才不会,我们都把你当妹妹啊,他本来也想来的,我阻止了,後天再去找他.L会阻止也是因为 Z是个不擅言词的闷骚鬼,不小心让父母知道他们的关系後,得谨慎行事,以免把他们家的气氛弄得太僵.
那我们现在要干嘛?
哈哈,就知道你会问这个.我们去你房间吧,难得可以单独在一起,春宵一刻值千金哪!此话一出,白面书生的形象完全破灭了,活像个脑袋装糨糊的痴汉,但这麽以为真是低估他了,因为他是认真的.假如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两年前的我,应该会乐昏了吧?不过还有下文:我们来玩游戏赌钱,不赌就不像过年啦!依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是想到玩累了可以随便躺这点.
他从行李袋里拿出一些纸牌游戏,我也不遑多让,从橱柜里搬出跳棋、象棋、西洋棋、围棋等棋盘.他发着牌,白皙修长的手指优雅地移动着,我看着他无所思的认真脸孔,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麽对我这麽好啊?他似乎觉得这问题有点莫名其妙,白了我一眼,这是哥哥应该做的.停顿了一下又说:我一直很想要有弟弟或妹妹,可惜没有.那为什麽选我啊?他身边一直不乏女性友人,有的是像当年的我一样想接近他的,有的是早就知道真相的.你不一样.有什麽不一样?他没理我这个问题,迳自讲起游戏规则.
游戏很有趣,但是有点复杂,我总记不清规则,而且牌面的美工还不错,我常常玩着玩着就分心了.L不时大叫:你有这麽笨吗?真的这麽白痴吗?没有红包钱的人怎麽还对输赢这麽不在乎?想接近他的那些女人看到这样的他会不会幻灭呢?我倒蛮开心的:哎哟,我知道哥哥就算赢了还是会给红包的嘛!想的美,愿赌就要服输,你没钱的话,就把日本纪念品都给我吧.小气.这样的人怎麽还口口声声说把我当妹妹?
哼,你这个不及格的哥哥,我要开始赢了.接下来,还真的都是我胜多负少.一停手,已经是凌晨五点多了.L开始喊饿,我说火锅还有剩,他却说大清早想吃淡一点的.不过看了看冰箱,只有一些火锅料、腌渍物,还有少量的水果,於是我说:嘿,不好意思啊,你可能要去便利商店了.L倒不以为意:你要一起去吗?还是休息?我选择了後者,天气冷还是待在家比较舒服.
外头天蒙蒙亮,我躺在床上,想着刚认识L的时候,他工作干练,简报时总是神采飞扬,谈吐有教养,还常常有出人意表的创意,跟他工作很愉快.私下交往,仍然觉得他是个体贴的绅士,问候寒暄都会切中近况的要点,有时还会针对其中问题给予建议.为了接近他,我努力打听关於他的一切,也尽量参加所有他会出席的聚会,甚至常常以自身的困扰去麻烦他,後来我们的距离的确越来越近了,我也发现,他那放松(或者应该说放肆)的一面,让我觉得如果告白胜算应该很大.我告白之後,他也没有直接回应(现在想想他心机还真重啊)只是又约了我一次,然後把Z介绍给我,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是从他们的眼神交流和互动,我知道了.
照理说,我应该会讨厌Z,甚至对L生气,可是我做不到,尽管我很难过.撇除喜欢男人这点,L有多好我一向很清楚,他也没有利用跟我交往的机会来掩人耳目,反倒是我三天两头去吵他(虽说他也不是没有麻烦过我),对他生气说不过去.而且跟Z相处过之後,我反而觉得,像他这种看起来沈默寡言、其实很热情的人就是注定要跟L在一起的.
L回来了,买了一碗粥、一大堆零食、一大袋饮料,他催促着我说:笨蛋,快找出你家最好看的影片,我们一边看电影一边混吃等死!我应了一声,然後想到上次大嫂买的电影还满好笑的,叫什麽来着?於是打开客厅的橱柜不停地翻,可是就是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这时电话响了,L,先帮我接一下电话!快点!没人回应......
喂,我接起电话,有点疑惑,自己是什麽时候到床上来的.华华,新年快乐啊!是娘的声音.嗯嗯,新年快乐,怎麽这麽早就打回来啦?我们想早点去搭车啊,这样逛完清水寺还可以在附近玩一下.我在等你爸他们,然後就想到你啦,家里都还好吧,你一个人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不是一个人啦,有朋友吃完年夜饭就来陪我了,等一下我们还要看电影.喔,那就好,这样我们也买一份纪念品给你朋友好了.啊你爹他们好了,要跟他们说话吗?不用了,等你们回来再说.
挂了电话,看了一下时钟,六点半了,走到客厅,没看到L,刚刚看到的零食也不见了,怎麽回事?再走回房间,他的行李还在椅子上.还没回来?便利商店离巷口也才不过五十公尺,太久了吧?打手机也没人接,该不会没带吧?难不成他迷路了?喔耶,一向自负,连GPS都不屑装的L迷路了!这样的话还是出去找一下吧,然後再好好嘲笑他一番.
一出家门,冷空气扑面而来,穿了大衣还是觉得快冻僵了.从巷口转出去看到电线杆旁边有一辆变形的轿车,附近地上有破掉的购物袋,散落的零食、变形的饮料罐、一滩从纸盒流出来的粥,还有很像槟榔汁的斑斑血迹,有几个警察在附近,似乎在询问一旁的便利商店店员,以及一个看起来是晨跑经过的男人.头有点晕,有不祥的预感.犹豫了一下,我还是问了刚被警察问完话的店员:发生什麽事?他的声音有点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惊惶未定:我听到很大一声,跑出来看,是车子撞到电线杆,客人,刚刚走出去的客人倒在地上,都是血......晨跑的男人大概是听不下去了,插话进来:是那台车先撞到那个男的,然後又去撞电线杆,这些酒驾的真该死.我想报警,又没带手机,後来这小子跑出来,愣在那里,就赶紧要他报警叫救护车.
听到这,耳朵开始有细微的嗡嗡声,我故作镇定,问道:被撞的人长什麽样子?高高的,穿黑夹克,理平头,白白的,看起来很斯文...... 是L没错!我急了:他怎样了?警察问道:小姐,你是那位先生的家属吗?是朋友,他现在怎样?快说!但是接下来他们讲的任何一个字我都没听进去,然後我在不知不觉中就到医院了.
在手术室外坐了一会,我才突然警醒过来,应该打电话给Z,还有L的家人.
Z先赶来了,头发凌乱,下颚还有些许胡渣,身上随便套着运动服,还有破旧的牛仔裤,显然是刚起床.他什麽也没问,我什麽也说不出口.L的家人也来了,他妈妈已经泣不成声,爸爸和二哥低声安慰着,脸色十分难看.
急诊医生出来,宣告L已经不治.L的妈妈用尽气力,喊着他的名字,我想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但双脚酸软,眼前是无尽的黑.
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Z,胡渣更多更长了,眼睛布满血丝,黝黑的肤色像是一片焦土,他幽幽地说:你醒啦.我却哭了起来:如果我去日本,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对不对?你再这麽说,我真的会恨你.对不起对不起,你知道你刚刚说了几个对不起吗?他站了起来,音量越来越大:撞死他的又不是你!我呆住了,护士则连忙走过来示意,要他安静.
对不起,他坐了下来,面有愧色,我太难过了,最後是你在他身边,不是我.是了,他的难过绝对不下於我,於是我这麽说:可是你知道吗?他跟我说的最後一句话是叫我笨蛋耶!而且是在梦里,他连在我梦里都要嘲笑我呀!Z笑了:他就是这样.这麽说我也有梦到他......他说什麽?没说什麽.那你干嘛突然变得这麽开心?嘿,这是我跟他的秘密.
爹娘他们回来後,听说这回事大吃一惊:他们家女儿会带男人回家过夜,最後还搞成这个局面.爹尤其怒不可遏:如果你们洁身自爱,没有趁家人不在的时候乱来,会发生这种事吗?你看看,现在发生这种事我们对人家父母怎麽交代?一时之间,我发现我跟L之间的关系解释不清.
爹娘坚持要跟我去参加L的告别式,可怕的是,L的家人跟他们所见略同.一切都告一段落之後,L的姐姐找了一个四下无人的地方与我进行了一段谈话:华瑛,你最近身体还好吧?还不错,上次在医院昏倒真是不好意思.没什麽不好意思的啦,大家都是年轻人嘛,都很了解啦.嘎?是这样子的,我爸妈这几年一直在催老四结婚,可是他都没动静,现在知道他有你,就安心了.咦?别害羞,我找你是想问你,最近有没有验孕?说到这,她的音量就更低了.我只得乾笑说没有.这样好了,那个有时候会不准,我有认识的医生可以介绍给你,这几天我们约一约一起去,我爸妈他们是希望这种事可以赶快确定啦,如果有的话,就可以早点安排,基本上他们是希望过继给老二,因为他们没有小孩.喔对,你可能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没关系,我们都可以商量的啦,只是我们觉得你还年轻,如果以後又有对象,像那个阿智(也就是Z),我知道他跟老四很好,他也很关心你,是不是在追你啊?呃,不可能.喔,没有喔,没关系啦,我的意思是说,如果真的有了的话,给我们这边养比较不会节外生枝啦.我依然乾笑,表明可以理解他们的想法,又说等我排出时间再跟她约,然後就逃之夭夭了.
全世界除了我,只剩Z知道真相了.穿着黑西装的他看起来稍微精神些 ---- 这只是表象.爹娘他们先回家了,虽然还没说,但我料想他们应该也很关心L姐跟我谈的事.我叨叨絮絮跟Z说了这事,他只是木然地抓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然後我问了:你觉得要不要公开你跟L的关系啊?你应该读过美人鱼的故事吧?废话.我觉得我现在有点像小美人鱼公主.我大笑:美人鱼公主哪有这麽黑的?身高还一百八!如果我是王子,也不会要你.你明知道我的意思.所以你是希望公开罗?我一直被当作他女朋友,你很难过吧?
当然难过.可是考虑过後,我想还是别公开比较好.说的也是,如果能说,L早就说了,哪轮得到我们?他的家人这麽难过,再添上这件事无疑会再次受到打击.
在消除所有人的疑虑之後,我再度离开老家,回到长年居住的城市,工作玩乐.知道L的人都会惋惜;知道我跟他交情很好的人会流露一点点同情,然後用其他话题掩饰尴尬,过没多久,又把他抛到脑後问我要不要去玩,关於这类的询问,只要是负担得起的,我都答应了,但事後也想不太起跟了哪些人去,做了什麽,犹如发了一场又一场绚丽如烟火的梦.奇怪的是,我的问题烦恼已经不像L在的时候那麽多,每每望着手机里的他,打给他的念头一丁点也没有,当然,我已经知道他离开了,这支门号的主人也已经换人了,可是什麽话都不想跟他说......很奇怪,也许我很怕自己忘了他.至於Z则疯狂工作,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几乎都没见到面.就这样,时间马不停蹄地走,岁月又来到了另一个新的轮回.
这次又是一个人的除夕夜,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只得延後回家的时间.看着凌乱的小公寓,我突然萌生整理的念头,也许这麽做就不会一直回想起去年的惨事.稍晚,Z打电话来了:嗨......才刚接通不久,便听到他的惨叫,接着我一直听到童音的喂喂喂,原来是电话被小孩夺去了,我只好耐着性子说:乖乖,听阿姨的话,把电话还给叔叔.没想到,小孩换了另一个词:阿姨阿姨阿姨,然後又是一段混乱,但显然电话是回到Z手上了:咳咳,抱歉,小孩子乱来.明天可以去找你吗?可以啊,不要太早出门.我知道.
我们都小心翼翼,深恐去年的惨剧再现.
整理完需要资源回收的杂志跟报纸,用纸箱装起来应该会比较好看,於是又开始清纸箱,赫然发现有一个箱子装的都是学生时期的收藏,像是相簿、美劳作品、信等等,我一个一个展开,似曾相识的脸、似曾相识的字迹、似曾相识的画 ---- 原来我曾经拥有这些?有一张卷成筒状的画纸,才刚要打开,心念一闪,随即把它丢到一旁.这时,门铃响了,奇怪现在已经过十二点了,有谁会来?结果是Z.
你不是说明天来找我吗?已经明天啦.我说过不要太早出门吧?现在很晚了.我无奈地耸耸肩,你也会强词夺理呀?现在在整理,随便坐坐吧.他沈默地选了一张椅子坐下:你整理吧,我不会吵你.需要帮忙说一声.他果然一如往常,坐得像尊沈思的雕像,在屋内的灯全开之下,我才发现,他的肤色不如以前黑,原本骨架明显的脸看起来更瘦削,神情也隐约透着阴郁的气息.这样的气氛真让人透不过气,太闷了.
诶诶,你看这里都是我小时候的照片跟美劳喔,要不要看看我以前有多拙?他扯了扯嘴角,说好,随意拿起一些翻翻看看.看他这样,觉得稍微放心了,便进厨房榨一些果汁,好尽一点待客之道.
等我再次看到他时,他正在看一幅用彩色笔画的门神,也就是说,他把我先前丢到一旁的纸卷打开了.
这不是你画的吧?这句话让我大惊:你怎麽知道?风格不一样.你的画笔触比较粗率,颜色很多,但是偏爱暖色.画这幅画的人看起来很小心谨慎,上色、线条都一丝不苟.最明显的是後面,名字和分数都涂掉了.我打着哈哈:名字有智的人好像真的比较聪明呵.
而且门神只有一个不合常理,另一个在别人手上?他开始得意了,推理到这部份,他似乎以为这是一人拿一半日後重逢好相认的故事.
那个人只有画一个门神.Z一脸不解,眼里充满好奇,只差没说:愿闻其详.
我叹了一口气,也坐了下来:那是国小五年级的美劳课,放寒假之前的最後一个主题,老师突发其想,要我们画门神来应景.画完之後,老师打完分数,挑了一些画得不错的放在前面,然後把名字念出来,让画的人站起来接受鼓掌.那学期我才刚转到那个学校,虽然到学期末已经跟一些人混熟了,班上还有一些人脸跟名字连不起来,而且我也很喜欢乱画,所以老师念到的名字我都会转过头去仔细看.画这幅门神的女生叫王千千,当我转过头看她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我的脑海里完全没有这个人的长相.你知道吗?她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我有一种看到影子变彩色变立体的感觉.
原来是个没有存在感的人.难怪.Z沉吟了起来.
难怪什麽?没事,继续讲啊.为什麽她只有画一个?
因为她动作太慢啦.而且很奇怪,她这次画得特别好,我之前在布告栏从没看过她的作品,老师好像也有点惊讶.为了鼓励她把另外一个也画出来,老师还说:大家都画两个你画一个耶,这个我给你五十分,等你把另一个画出来的话就有一百分罗!她没有回答,也没有笑,只是低着头.全班照例拍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掌声有点稀稀落落的.
她是不是不太讨人喜欢啊?Z推论得没错,而我却在很久以後才知道她被讨厌的原因.
十一岁的我怎麽可能会这样想呢?只是觉得很奇怪,我之前居然都没有注意到她.所以那天放学我还特地跑过去问她说,你画的画真好看,是不是有在哪边学过之类的.她一开始只是摇摇头,後来回答问题都小小声的.过没几分钟,住在我家隔壁的女生就跑来找我一起回家,我们才聊一下放学後要做什麽,转头她就不见了.
你是不是有胁迫她把那幅画送给你啊?怎麽可能?我那时候以为大家都会把那个门神贴在自己家门口的.
是喔,对了,那你的门神呢?贴起来啦,不过有一次我哥跟我吵架,故意把水泼到上面,都毁了.
所以她就把这幅送你?Z似乎觉得很好笑,又似乎觉得我说这件往事的步调太慢,所以很快地就得到这个结论.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宁可不说,但现在已经讲到一半,以我跟Z的交情,不说清楚,心里不舒服.
不是因为这个啦.我是上国中之後才得到这幅画的.喔?这是怎麽回事?
之後我三不五时就会注意她、接近她,想说她跟我都喜欢画画,应该可以变成朋友.不过,她跟我做朋友的原因可复杂了.有一天,她问我可不可以到我家写作业,我当然很高兴地就答应了.後来她几乎天天都来我家,有时候会送我一些小东西,像笔、橡皮擦、贴纸之类的.其中我最喜欢橡皮擦,因为她会在上面画一些特别的图案.
这是一种利益交换吧?她有在你家吃饭吗?不曾耶,她的动作虽然慢了点,可是一定会在七点之前写完,我家七点开饭.我在学校的其他朋友知道她常常来我家之後,都劝我少跟她来往,问他们为什麽,也说不清楚,只说她不乾净.可是我觉得她很正常,衣服什麽都很乾净,极力想解开他们的误会,不过後来我放弃了.
这又是为什麽?那是根深蒂固的想法,从大人那边传下来的,改变不了.我家隔壁的太太,就是我同学的妈妈,在市场遇到我娘也一直在说王千千的坏话,嗯,更明确地说,应该是王千千家的坏话,说什麽她爸爱赌博,跟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在一起,那个女人的儿子又是火爆脾气,没教养,而且王千千以前曾被抓到偷钱之类的,总之,这家人真是糟透了.又说放任这样的小孩进出我们家,会把我也一起带坏.
你妈有禁止她到你们家吗?没有,因为她对王千千的印象不恶,听完她的身世之後反而觉得她很可怜,有什麽吃的玩的还会要我给她一份.可是到了国中,我们不同班,我听说她一天到晚都跟一群恶名昭彰的女生混在一起,对她完全改观,在学校都当作不认识她,回到家接到她的电话也对她很冷淡.
你这个卫道人士还真狠.Z淡淡地说.
哎哟,那时候年轻嘛,以为世界应该是黑白分明的.而且看到她跟那些满口脏话、看起来很凶的人在一起就是觉得很讨厌啊.後来她连学校也不去了.
你害的?Z有点促狭.才不是勒,她交男朋友了,她後来是这麽说的.
喔,你们後来又有来往啦?
是啊,有一天,我要去补习,想说抄小路好了,结果遇到几个穿着我们学校制服的男生,一副流氓样,想跟我要钱,占我便宜.她刚好经过看到:住手!你们敢对她怎样就完蛋了!那几个人起初看她是个女的,不太理她.她又说:你们不怕邱老大就放马过来,就算他不管,阿蜜姐也不会放过你们,她最讨厌看到你们这种卒仔欺负女生了!他们还是不理她,结果转眼间,带头的那个男的就被摔在地上,还有一把刀指着他的咽喉.
这是动作片吗?Z有点傻眼,怀疑我夸大.
她後来告诉我,她男朋友是自由搏击高手,也是她的柔道老师.那些人跑掉以後,我跟她道完谢不知道要说什麽,随便讲几句就去补习班了.其实那时候我很难过,就算她救了我,而且还是把我当朋友,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我要怎麽面对她呢?
Z低头沈默不语.
那年除夕前几天她来找我,在我家住了一晚.她跟我说了很多事,像是她以前之所以要来我家写作业,是因为她要等到她爸爸跟阿姨出门之後才回家,这样可以避免他们数落或挨他们打.至於那个阿姨带来的哥哥,其实是她的亲哥哥,因为她爸从结婚前就在乱搞,跟她妈结婚以後还一直跟那个女人有往来,她妈发现後一气之下就离开她爸了.家里对她最好的只有哥哥,王千千的学费跟生活费都是哥哥给她的,可是她哥哥高中毕业没多久就失踪了,也就是我们升国二那年.惨的是,她爸跟阿姨一天到晚为钱吵架,後来阿姨还会趁她爸不在的时候带男人回来,她在我们升国中的暑假就被她阿姨带回来的男人强暴了.
Z咋舌,这个家太复杂了吧?是啊,我那时听得连连吃惊,她却像在讲别人的事一样.这也是为什麽她上国中後会跟那些我认为不太正经的人混在一起,他们可以保护她,甚至教她以牙还牙的办法.升国二以後,她没钱缴学费,再加上跟男朋友在一起比在学校有趣多了,她就不再上学了.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大部分都是她讲我听,我第一次听她说这麽多话,像是要把以前没说的份都补回来.有一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时候她正好在给我看皮夹里男朋友的照片:你看,他长得不怎麽样吧?可是你知道吗?他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也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我有多爱他的人.
听起来有点傻.Z低声地说.
这次我不太想理会他的评论.隔天早上,她走了,留下这幅画,和一张纸条写着:新年快乐.愿你一生都像现在幸福.过几天我看到一则情侣殉情的新闻,是王千千跟她男朋友.据说是为了做生意借钱还不出来,而且王千千已经怀孕了......说到这,我的眼泪不自觉掉了下来.
Z把我纳入怀里,被他的臂膀蒙着头的我隐约听见泣涕声.
隔天早上,我被厨房里的声响吵醒了.又是头发凌乱,脸上都是胡渣的Z.
你有没有睡啊?我倚着厨房的门问他.有,但睡不好,现在肚子饿了.他正在煎蛋,手法非常俐落.餐桌上已经有热牛奶、果汁和萝卜糕了.
吃完早餐,我边抹嘴边说:如果你喜欢的是女生,我们在一起应该不错?
Z笑了笑.我也笑了,只不过是个玩笑.看了看时间,该送客了,这样才能早点做完工作早点回家.Z也很识相,只说:门神借我,下次还你.然後就带着画离开了.
过了几个礼拜,Z说想出去散心,因为工作太累,我一上车就开始睡,也没问他要去哪,睡醒睁开眼,不得了了,是海!他在一处断崖旁边停车,示意我下车.
我们静静地看着这个季节难得的蓝天、波光闪闪的海平面,还有涌到岩壁上然後碎裂的浪.过了好一会儿,Z开口了:L跟我在一起之前,跟我告白过好几次,我都没答应他,因为我觉得我应该是喜欢女生的.有一天,他又约我出来,我知道他要谈这件事,想逃避,後来想想,说清楚也好,他这麽好,我不想失去他.
你们该不会是来这里吧?猜对的机率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
嗯,那天我跟你一样,一上车就睡着了.到这边的时候,我有点害怕.
也是啦,在这里把你推到海里没人看到.这个人说害怕真的很好笑.
不过L倒是很会化解尴尬,他说:你看这天空和海,很棒吧?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喔.看着这麽棒的风景,就会忘记自己站在悬崖上.这时我突然想到他的处境.他应该很早就发现自己跟很多人不一样了吧?而他的家人又那麽保守,他一个人应该很辛苦.Z很率性地席地而坐,看着远方.
哈,我怎麽从没这样想过?他看起来总是很轻松的样子.从这方面看,我似乎得再重新认识这个人.
这就是他的体贴,不让人担心.然後我又回想那些跟他相处的时候,我们默契这麽好,又都为彼此付出了这麽多.他曾说,爱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他不会为了爱情放弃生活.於是,我问自己:如果答应跟他在一起,我的生活会有什麽改变吗?虽然我口口声声说自己喜欢女生,想要跟他有所区隔,可是有哪个女生跟我的默契有像他跟我那麽好?有哪个女生像他那样为我付出那麽多,或是让我甘愿为她付出那麽多?Z突然沈默不语.
我知道这几个问题的答案都是没有.然後呢?
他突然脸红,嗫嚅:然後我就抱住他,说愿意跟他在一起.
我强忍住笑意,因为我可以想像当时Z一定没有注意到L露出胜利的笑容.只是,旧地重游,回忆自己跟一个死人定情的景况,未免太哀伤了.
我们又静默地坐了一会,耳边都是风涛声,上空有一些鸟在盘旋,海与天的接缝还浮着几朵云.好久没有这种安适的感觉了.L,你的秘密基地我们接收罗.我在心里悄声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开口了:回家吧?嗯.
下车前,Z把一个长长的盒子交给我:门神还你.
谢谢,今天很开心.
回到家打开盒子,里面是两个卷轴.Z把原先那个门神裱起来了,然後又自己画了一个门神.里头还有一张纸条:你失去了疼惜你的好朋友.我失去了让我初识爱情的伴侣.读完,我紧紧抱了一下卷轴,然後把他们挂起来.
咦,这是门神吗?看起来差好多.来访的人们看到这两个风格各异的卷轴总是这麽说.
没错,是门神啊.我明白Z的意思.他们不是一对门神,是两个落单的门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