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归
33年,对于人的一生是多么漫长。特别是,这33年不是在幸福的团聚中度过,而是在痛苦的离别中消磨。
当55岁的张愚非告别了阿里山下的孤岛、双脚踏上祖国大陆的土地时,仿佛在庄严地宣布,那33年不幸的分离,永远结束了!
C47——
你要把我载向哪里?
1947年,国民党正被卷向历史的垃圾堆。蒋介石为了保存实力,决定将所剩无几的残兵败将逐步送到台湾,凭借天险,负隅顽抗。
6月的一个早晨,24岁的张愚非被送上了C47美制运输机,那时,他是长春国民党新一军教导队的学员。国民党要送500个学员去台湾,他就是其中的一个。张愚非被送上蓝天。长春,在眼睛底下变得模糊了。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妻子郑淑华和3岁的儿子国兴的面影。
昨天晚上他回到家里,等国兴睡熟的时候,他悄悄地对妻子说:“我还有一年毕业了,但这最后1年要到台湾去念!”
“台湾?”妻子惊讶了。
“是的,台湾。尽管遥远,但时间短暂,毕了业就会回来的。”
“什么时间动身?”妻子追问着。
“还得几天。”愚非怕妻子到机场送行,那情景是肝肠欲断的!因此,他故意没讲出动身的真实的时间。而此刻他坐在C47运输机上,告别了长春,远离了他的亲人。他想,反正只有一年,咬咬牙就过去了。
1年过去,张愚非毕业留校了。不久,大陆宣告解放,张愚非短期回乡的念头化为泡影。
这些年间,他当过陆军参谋大学的参谋,带着上尉的军衔到军官外语学校学过外语,在陆军供应司令部管过后勤,当过美军顾问团的少校联络官。
波音747——
但愿你能架起通向大陆的桥梁
1958年,张愚非离乡已是11个年头了!对亲人和家乡的思念,对光明的向往,是那么炽烈,几乎要把他熔化!一段时间里他连续7天7夜难以成眠,他在策划着如何返归大陆。这一年,正是金门前线形势紧张之时,那些贪生怕死的蒋军官兵正想方设法调离金门,而张愚非却自报奋勇地铤而走险,上了金门前线。
在金门整整呆了1年,张愚非伺机乘快艇偷渡,但控制严密,未能成功。当他被调回台北时,渐渐想到在军界是难以回大陆的,于是决心离开军界。按国民党的规定,军官在晋级时,连续3次没有晋上,被称为3个“停年”,有3个停年的军官便可申请退役。张愚非为了退役,将3次晋升机会让给别人。1968年,年已40多岁、离乡20余年的张愚非退役了。
1969年,他以自己的退役金做本与人经商。生意本来一派兴隆,但到结算之时,却出了很大的亏空,这时他才知道上了人家的当。于是,花了两年时间打官司,结果追回的钱除了雇律师的已所剩无几,一场生意不仅没挣着钱,反而大大地损了本……
1971年中秋节前,从香港归来的朋友对他说:“愚非,喜事,大喜之事啊!”
“什么事?”
“你看!”一封磨损的信笺递到他手里。
啊!淑华!还有儿子国兴,长得那么粗壮了。还有谁更比他懂得“家书抵万金”的含义!
从此,他回乡之念更切,几年间,他以经商为名辗转东南亚,寻找回归祖国大陆的机会,但都未成行。
1979年,台湾当局迫于政治形势,放宽旅游政策。张愚非认为机不可失,立即申请去日本旅游。12月20日上午,他终于登上了巨大的波音747客机。手扶舷梯,心里默念:再见了,你这耗去我33年时光的孤岛。
波音707——
你分明是母亲伸过来的手
3小时后,波音747在东京降落。第二天一早,张愚非便乘出租汽车前往中国大使馆。他无法抑制心中的激动,像远离慈母膝下的游子,投向母亲的怀抱。40多岁的日本司机似乎看透了他心中的秘密。“从哪儿来?”司机问。
“台湾!”张愚非不假思索地回答。他的坦率使日本司机为之感动。到达中国驻日本大使馆时,司机用亲切、祝福的目光把他送下车子。张愚非走至门前,出示护照,正回答日本警卫人员询问的时候,一个人却按响了大使馆的电铃,张愚非回头一看,正是那位出租汽车的司机,原来他还没有走。他又用长者的口吻让日本警卫人员立即放张愚非进去。这时,听到铃声的大使馆工作人员也已出来,张愚非紧紧握住那位日本司机的手,没说什么,只是向这位淳朴的日本工人深情地点了点头,然后便被接到大使馆里,不,这就是自己的家啊!
大使馆的同志热情地接待了他:“张愚非先生,您愿意回祖国大陆,和亲人团聚,参如祖国社会主义建设,我们代表祖国欢迎您!我们都是祖国的儿子,都应该回到母亲的怀抱!但我们要向您讲清楚,处于建设时期的祖国,人民的生活水平还不高,这一点请您想好,并有思想准备。”张愚非笑了:“儿还能嫌母贫吗!”使馆工作人员继续说下去:“咱们来去自由,您回到祖国大陆以后,也还有这个权力。”当华侨总会问他回国坐哪次班机时,他干脆地回答:“从祖国大陆开来的!”于是,1979年12月30日他登上了从北京开来并要立即返回北京的波音707客机。当波音707跃上东京上空时,他才猛然想起,在这座东方最大的都会整整待了10天,他却不曾领略这座名城的姿容。
他一踏上北京机场,便呆呆地站在那里,两眼微闭,泪滴,成串地掉下来。在他生命的55年中,到过多少国家的首都,而来到自己祖国的首都却还是第一次!
他正在机场门前徘徊、张望,一位军人走上来,亲切地问:“先生,您是不是要去哪儿,不认识路?”“是的,我刚从台湾回来,30多年没回家了。”张愚非说。
“同胞,您说吧,要到哪里,我用车子送您。”军人说完,开过来一辆吉普车,原来他是来机场接人,没有接到。张愚非坐在吉普车里,尽管他行伍出身,半生戎马,这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共军”直接接触,那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这和国民党的军队飞扬拔扈、横行霸道形成多么鲜明的对照,难怪共产党星火燎原,而国民党800万大军却兵败如山倒!
按照他的要来,吉普车直抵北京站,他当即买到长春的特别快车票。第二天早晨5点钟赶到长春。按照家信上的地址找到了宁波路39号。
他上楼梯的腿有些颤抖了,亲人啊,我回来了!带着33年的离愁别绪,带着33年的风霜雨露,带者一腔痴情和两鬓白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已叩响窗棂。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走出来:“同志,找谁?”男人打量着这个西装革履的远方来客,没等张愚非回答便转身跑进屋去。转眼间从屋里领出一位50开外的妇女:“妈妈,你看是不是爸爸回来了!”在这目光一碰当中,张愚非认出来了,因为目光是永远不会刻上皱纹的,因为目光是永远不会被风尘覆盖的,那是发源于心海深处的两股清清的泉水啊!于是那积攒了几十年的感情一下子冲开了闸门,顺着眼睛,瀑布般地奔泻出来。于是,在这个温暖的房间里开始了一场一家3代都参加的欢乐的痛哭……
早晨的阳光照亮了斑斓的窗花,张愚非擦一把热泪,打开了皮包,展开一卷异常美丽的挂历,这是告别东京前,中国驻日本大使馆的同志做为新一年的礼物,特意送给他的。他把日历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日历和张愚非的生活同时翻开了崭新的一页,这正是80年代的第一个早晨!